“冬日短,菜梗长,家家户户腌菜忙……”
前几天,我看到一户人家在门前的公园里晾晒长梗白菜,耳边响起小时候唱过的儿歌,眼前浮现出我们兄妹帮母亲洗菜、踏咸菜的情景。
我们家是一个大家庭,有十来口人吃饭,粮食蔬菜用量大,因此,母亲每年都要腌很多的咸菜。秋冬腌长梗白菜,也叫冬腌菜;开春雪里蕻上来了,又抓紧时间大批量腌雪菜。这样两头接牢,保证一家人一年四季都有咸菜下饭。
我们家腌咸菜,可不是在小盆小钵里用手纳的那种小玩意儿,而是一大缸一大缸地腌,尽显大家庭的气派。
父亲是种菜能手,不管什么菜,到了他的手里,都长得特别好。秋末冬初,我家自留地里一大片长梗白菜长高了,菜梗粗壮雪白,叶子嫩绿,看上去特别舒心。父亲选一个好天气收割白菜,然后组织家里劳动大军,一担一担挑回家。
家门口有大水坑,院子里有水井。我们家洗白菜都是流水作业:母亲操刀切掉根蒂,摘掉老叶,保证咸菜质量;父亲站在大水坑里,利用免费的山坑水,将白菜的泥沙清洗掉;我们兄妹打上井水,围坐在大木盆边,帮母亲精洗白菜,检查菜叶中有没有大青虫。
长梗白菜洗好,还要晾晒几天,去掉外在的水分,保证咸菜不变质。
腌咸菜要大量的食盐,我和哥哥就到供销社去购买。那年月,其他商品都要凭票供应,唯独粗盐敞开购买,价格也便宜。我们就像掏了宝,抬着几十斤的粗盐嗨哟嗨哟回家。
家里腌咸菜的缸好大啊,看上去比我当时的个子还高。父亲力气大,早就把大缸刷干净,擦干,放在太阳底下杀毒,然后号召哥哥们一起,“一二!一二!”合力把大缸抬到四合院的廊下放平稳。
准备工作就绪,踏咸菜开始了。这道工序,母亲每年都叫哥哥们干。今年大哥踏,明年二哥上,这样几个兄弟依次轮流。
母亲腌咸菜还讲究仪式,净身焚香,合手祈祷一缸腌菜腌得又脆又香。
那年轮到四哥踏咸菜,只见他把脚洗干净,借助凳子爬进大缸。母亲在缸外递菜,四哥把菜铺在缸底。唰!唰!母亲抓起几把粗盐撒在白菜上,四哥就“噌噌噌噌”踩踏,在大缸里跳舞。
我看到四哥在缸里转着圆圈踩踏白菜,十分好玩,就小手扒着缸沿喊:“妈,我也要进去!我也要进去!”
母亲说:“急什么,以后有你踩的时候。”
白菜一批批进缸,盐一把把撒,四哥的头就一点点高出缸口,变魔术似的越来越高,看上去就像一个巨人。踩踏咸菜是一份力气活,撒上粗盐,把几百斤的白菜一脚一脚踩扁压实,并非一件容易的事,四哥累得满头大汗。母亲看了焦急地说:“哎哎,停一停!毛巾,用毛巾擦把脸,汗水可不能掉在咸菜里!”
踏好咸菜,四哥跳出大缸。母亲在菜缸里撒了一大把干辣椒,又放进几块生姜,然后搬来几块干净的菜石头,压在咸菜上,加盖密封保存。
过了十天半个月,爽口喷香的冬腌菜就上桌了。白米粥就咸菜,味道真是好极了。这一大缸冬腌菜,够我们挨过一个漫长而寒冷的冬季。
要是家里来了客人,好客的母亲便极尽所能,热情招待。我烧火,母亲掌勺,不一会儿功夫,红烧肉、煎豆腐、豆瓣酱泥鳅干、冬腌菜炒冬笋等菜就端上了大圆桌。大家围坐在一起,享受一天神仙过的日子。
过了几年,哥哥们有的上县城中学读书,有的跟父亲下地,进大缸踏咸菜的活儿,自然而然落到了我的头上。
记得有一年,我大约十一二岁,放学刚回来,母亲就叫我踏咸菜。我听了很高兴,心想,我终于可以帮母亲干大活了,终于可以像哥哥们那样在大缸里旋转跳舞了。
我洗好脚丫,在母亲的帮助下爬进大缸。母亲依然像过去那样,在缸外递菜撒盐。“嚓嚓嚓嚓!”,我在缸里高抬腿,转圆圈,高兴地踏咸菜。母亲看了也很高兴。
可是,才踩了一半的咸菜,我就开始龇牙咧嘴了。这粗盐比地上的沙粒还要大,踩上去像赤脚在沙石路上奔跑,脚底真疼啊。特别是那一棵棵硬邦邦的菜梗,得用力把它踩扁。脚底针刺一样疼痛,我踏菜的速度明显变慢了。
母亲历来讲究干活的效率,她看见我不像刚才那样蹦得欢,大眼睛一瞪,说:“怎么偷起懒来了?快踏!”
我又咬牙快踏几下,头上汗如雨下。母亲给我擦了一把汗,说:“你看,已经大半缸了,加油!”
这个时候,我突然有了明显的便意,说:“妈,我要撒尿!”
母亲一听生气了,说:“你就不能忍一下吗?上一趟厕所,回来又要洗脚,这得耽误多长的时间呀!快踏,踏完了咸菜再去撒尿。不许找借口偷懒!”
我抱住小腹,夹着两条腿继续踩踏。由于憋得太久,开关要失灵了。我趴在缸沿大叫:“妈,妈,我要尿出了,要尿出了!”
母亲顿时大惊失色:“哎呀呀呀,快出来快出来,千万千万不能尿在菜缸里。”
瘦小的母亲想把我抱出菜缸,结果力气太小,脱手了,我一屁股跌回菜缸里。这一跌问题大了,开关彻底失灵。我用尽全力爬出大缸,只见两只裤腿已经湿了一大片。
“你尿菜缸里了?”母亲压低声音,紧张地问。
我害怕极了,说:“不知道,好像漏……漏进去一点点。”
“哎呀呀呀,坏了坏了,坏了坏了,这大半缸的咸菜报废了,你爸这半年也白辛苦了,这个冬天,一家人的咸菜要断顿了!一二百斤的白菜哟,被你这个小丫头片子一泡尿给毁了!”母亲站在菜缸边心疼得直跺脚。
我知道自己闯了大祸,赶紧套上靸鞋,忍着脚底的疼痛直奔厕所。
“好了没有?怎么半天不回来?”母亲在缸边大叫。
我换好裤子回到菜缸边,母亲的怒气似乎已经平息,她说:“刚才都怪我,没让你早点去撒尿。赶紧洗脚,活接着干。“
我嗫喏着:“还……还干哪?不是咸菜里有……有那个……”
母亲打断我的话,催促道:“少废话,快干活!俗话说,‘眼不见为净!’”
一向勤俭节约的母亲,经过反复权衡掂量,终舍不得把大半缸的咸菜倒掉,叫我继续干,还嘱我不要把刚才的事情说出去。
我眼里闪着泪花,说:“妈,我脚痛!”
“脚痛也要把活干完,做事情要有始有终。你哥踏咸菜从来不叫这痛那痛,就你娇惯!”母亲怒瞪杏眼说。
母亲又兑了一盆热水,催我快点洗脚。
“啊——”我的两只脚一碰到热水,立刻缩了回来,忍不住浑身发抖。
母亲吓了一跳,连忙蹲下身子,抓起我的双脚仔细一看,只见我脚底脚边的皮都磨破了。这会儿母亲心疼了,抹了一把泪说:“哎呀,这怎么办?这怎么办?明天还要上学哩!”
正在这时,父亲进门了,见此情景,也心疼不已,责怪母亲不该叫我踏咸菜。他立刻进屋拿来一瓶红药水,细心地给我涂抹伤口。
父亲处理好我的伤口,连忙坐下来洗脚。母亲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在他身边耳语。只听父亲说:“这有什么,人在极端的环境下,还喝自己的尿液保命呢!”
“你当家人有这样的态度,我就放宽心了。”母亲终于如释重负。
父亲一脸泰然,跨进大缸踩踏咸菜,替我把活干完。
过了半个月,我的脚伤好了,新腌的咸菜也端上了桌子。哥哥们说:“啊,今年的冬腌菜是小妹踩踏的,味道特别鲜美!”
我听了趴在餐桌上咯咯咯直笑。母亲白了我一眼,怕我抖露出秘密。
可我依旧刹不住车,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母亲生气了,在餐桌下伸出手,在我的大腿上狠狠地掐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