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正一步步走向深处,雪不期而至。
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那个装满炭火的火盆,就晃晃悠悠,跨越时空,从遥远的山顶,慢慢地向我飞旋过来。
这是一个陪过我三年的火盆:一个大号搪瓷脸盆,镶嵌在结实的正方形木架子上。这样设计,火盆抱起来不会烫手,把脚搁在边上取暖,炭火也不会打翻。寒冷的冬天,屋子里放一个火盆,顿时热气升腾,满屋生暖。
这个内圆外方的火盆是谁做的,没有记载,也无人说起,但我相信,它一定出自山村里某个能工巧匠之手。因为当时农家普遍用泥瓦盆做火盆,像这样带木架的火盆不多,尽显贵气和时尚。
马山中小学是一个九年一贯制的学校,小学五个班,初、高中各两个班。上个世纪七十年代,马中绝对是故乡村办学校的典范,校舍设在村中心的祠堂。我17岁到马中工作的时候,这个火盆就在学校的办公室里了。
当时,学校的办公条件和生活条件都非常艰苦。办公室不但没有电风扇,没有空调,连窗玻璃都没有。墙上用红漆写着“忠诚党的教育事业”8个大字。办公桌面对面摆放,凑成一张长方形的会议桌,二十来个老师每天围坐在一起集体办公。
马山位于南山腹地,山岭陡峭。平时,山上的气温就比山下平原低好几度。到了冬天,西北风掠过山顶,透过木格窗长驱直入,我即便穿着棉衣,还是冷得簌簌发抖。遇到大雪天,山上银装素裹,办公桌上还会飘落一层雪花。时间久了,大家也就见怪不怪,掸去桌上的雪花,坐下来办公。
我因为初来乍到,资质又浅,学校就因陋就简,请工匠在食堂隔壁,用砖头给我隔出一间寝室,一张塑料薄膜代替玻璃,钉在木格窗上。深夜,我常常被山上的彻骨之寒冻醒,但一想到高中住校学生还在睡地铺,心里便有了一种优越感。
幸运的是,天气无情人有情。学校食堂的烧饭阿姨很勤劳,也很善良。她每月只有10元钱的工资,却每天要上山砍柴烧饭,挑来井水倒在大缸里,供师生们淘米洗脸用。她负责住校师生的一日三餐,用大地灶蒸饭,小灶台炒菜。每当饭菜烧好,她就把那些大块的炭火夹进一个甏里,加盖储存,把灶膛里的碎火,悉数铲在那个火盆里,端到办公室,给老师们取暖。
下课了,老师们常常缩着脖子,搓手跺脚跑进办公室,先坐在火盆边,把手脚烤暖和了,再开始批改作业。
那个年代,上级规定,老师每天晚上要集体办公,从晚6点半开始到8点半结束,雷打不动。大家在油灯下或政治学习,或业务培训。刘校长是学校里唯一的党员,他忠于职守,治学严谨,每次教师会都要做台账,以备上级教育部门的检查。在他的带领下,马中教育教学秩序井然,学生也在各级各类比赛中频频获奖,多次被评为区、县先进集体。
晚上,气温比白天更低,办公室如同一个冰窖。桌子下面的火盆被大家移来移去,轮换烤脚。鞋子的臭味“吱吱”地冒出来,又迅速从木格窗飘走,被风带到遥远的地方。等到夜办公结束,火盆的威力也随之减弱,只留下一点余温了。
学校里只有这么一个火盆,大家谁也不好意思把它捧到自己的寝室独自享用。这时,刘校长发话了,说黄毛丫头的寝室没有窗玻璃,特别冷,办公结束后,这个火盆就让给她吧。
刘校长说的黄毛丫头就是我。初中毕业的我本该读高中,却被命运之神请上教师的神坛,下不来了。我深知自己文化程度不够高,基础薄弱,必须争分夺秒刻苦自学。
听了刘校长的话,我也就当仁不让,喜滋滋地把火盆抱到自己的寝室。炭火燃尽了,再到隔壁食堂的炭甏里取几块炭加进去,火盆便又红艳艳起来。我常常一遍烤火,一边看书、做习题,刻苦自学高中课程,直至深夜。功夫不负有心人,我在教师业务培训考核中,语数名列前茅,为后来的高考打下了扎实的基础。
特别难忘的是1976年元旦,天降大雪,我和高中几个同龄人欢聚一起,在我那个小小的寝室里,过18岁成人礼。说是成人礼,其实我们那时都刚满16周岁。人在艰难困苦的生活中,都希望自己快点长大。那天晚上,我们围着火盆烤火取暖,手里拿着两根干玉米棒,把玉米粒一颗颗掰下来,丢进火盆里,噗噗噗,噗噗噗!一朵朵雪白的玉米花接连开放。我们就这样笑着,吃着现烤的又脆又香的爆米花,庆祝自己年龄爬上18岁,一脚跨进成年的大门。
第二天早上再见面,我们都捂着嘴巴都笑弯了腰。因为昨天晚上爆米花吃多了,一个个上火了,嘴角都挂起了亮晶晶的疱疹……
马中校园里这个火盆,曾经给我们带来过温暖和欢乐,见证过我们的成长,走到哪里都忘不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