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朝铸
己亥年三月初的一天,我和老伴在县城临河小区购置了一套毛坯房,因该小区位于著名的柳溪河北岸,空气新鲜,环境优美,很适合我们退休一族居住。所以在拿到钥匙后,我立即找到了常年在县城搞房屋装潢的远房侄子,他迅速从别的工地抽调了两个瓦木工师傅来,按照我的设计要求开始装潢了。
谁知在装潢的第一天上午,安水管打墙洞的电钻刚响起,就有人在门口大声呵斥道:“喂,喂!是谁叫你们干的?”我回头一看,是个肤色黧黑的陌生男人,他年近花甲,头发灰白,既高又瘦,一米八多的个头,像根旗杆似的。他的脸长得像马脸,很长且三突出:眉骨突出,两眼凹陷;颧骨突出,脸颊瘦削;吻部突出,龅牙外露,活像一只猿猴。他身穿一套军黄色迷彩服,左臂套着一个红袖章,右臂叉着腰正两眼紧盯着我们。我赶紧掏出“大中华”递上一支给他,不卑不亢地说:“是我叫他们干的。”他将烟夹在左耳上,然后猴着眼问我道:“你是房主?”我点了点头。“有报告吗?”我很惊诧:“装潢还要打报告?”他听后立即生气地将大手一挥道:“没报告,一律停下,不准装潢!”我吓得赶忙问道:“你是干啥的?”“我?”他立即神气活现地翘着大拇说:“物业门卫呀!”我立即释然一笑了:“原以为你是城管局执法队的。”他却严肃地对我说:“都是为国家执法的!”我附和道:“是的,现在,你说咋办就咋办吧!”他这才满意地将香烟从左耳上取下来用打火机点燃,猛吸一口后,一道青烟立即从那黑黄的龅牙口中喷出,脸上顿时显现出一片十分得意的神采来:“那你赶紧打报告吧,否则不能动工哟!”说完便扬长而去……
当天下午,老天下着淅沥沥的小雨,我便揣着烟打着伞七弯八绕地找到了小区物业办公室。一个身着大红色冲锋衣的老同志接待了我。他在得知我是一名刚退休的税干后,便惊喜地说:“你咯是当年的张向阳张局长?”我赶紧笑道:“啊?你认识我!你是……”“我是当年鲁桥镇石山村的老赵呀!”啊呀,他大脑一转便想了起来。三十多年前我曾带队到他们村查补过屠宰税和车船使用税,当时他是大队主任,非常配合我们,并热情邀请我们在他家吃了一顿特色的农家饭。真是山不转水转,人不转腿转。想不到现在我俩竟转到同一个小区了!
通过交谈,我得知他退休后陪老伴进城照应念书的孙子,由于身体硬朗,仍能干点活,所以在朋友的推荐下,来到我们小区当上了物业经理。他在明白我的来意后笑道:“此事好办,只要他写个申请并承诺建筑垃圾自己运走就行了。”我便当场写了一份申请交给他,并问他那个去我家“执法”的瘦高个子是何方神圣?他听后噗嗤一笑道:“你说老侯呀,他是我们大队侯家凹的,我介绍来的,识字不多,好出风头。哈哈,你不要被他吓住了!”在回家的路上,我真正体会到“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的含义了。
第二天,我家装潢的机器声重新响了起来。不一会儿,老侯又找上门来。他先站在门口左右看了看,然后朝我招了招手,我心里咯咚一下,满以为哪里又违规了。可我来到他的身边后,却见他满脸堆笑地讨好说:“哇,原来你是税务局长呀?啊哟,我昨天有眼无珠,得罪你了,今天特来赔个礼!”我笑了笑,赶紧递上一支烟给他说:“老侯,你言重了!我俩只是分工不同而已,其他都一样一样的!”他却摇头说:“不,你是国家干部,我是一个山里农民,麻雀岂能跟燕子飞?”我笑道:“人格平等,都是为民服务!”他听后,立即兴奋地拍着胸脯对我说:“张局,今后有事,您尽管找我!”说完便神招招地下楼了,态度与昨天简直判若两人。我不禁感慨万千,想不到这个老侯不但会耍变脸术,而且还会将“你”变成了“您”,看来此人万万不可小觑。
庚子年开春不久,湖北省武汉市突发的新冠疫情震惊全国,我们县城的所有小区都被临时封闭起来,以防病毒传播,小区业主只好凭社区颁发的“通行证”进出。小区物业设立了检查卡点,在大门口搭建了一个标着“应急救灾”四个大字的蓝色帆布棚,棚前新制了一个供车辆进出的升降杆,棚里有人轮流值班,老侯首当其冲。
一天上午,我从超市买菜回来。刚跨进小区就听到身后有人在大声喝道:“你是干啥的?!”我回头一看,原来是老侯在厉声询问一位背着咖啡色坤包的年轻少妇,吓得少妇赶紧停下脚步:“你问我?回家呀!”老侯隆起猴眼说:“你咋不戴口罩呀?”少妇下意识地摸了摸嘴,然后嗫嚅道:“啊哟,我忙忘了!”老侯说:“忙忘了?说得倒轻巧,若小区的人都像你这样忙忘了咋办?不行,今天不戴口罩,一律免进!”少妇见他来真的,便柳眉倒竖起来:“哟,你算老几?敢不给老娘进家!”老侯一听更是火冒三丈:“你还老娘老娘的?今天就要给你颜色看看!”少妇骂道:“你这个弼马温,老娘今天就是要进!”说着就要往小区里冲。此时,站在老侯身边的几位值勤男女立即蜂拥而上,将她团团围住。其中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说:“你不戴口罩还硬闯卡点,是要负法律责任的!”我见事态可能要扩大,便主动走上前规劝少妇道:“同志,你不戴口罩是不对的,若硬闯卡点就错上加错——这样吧,”我迅速从口袋里掏出一副预备的新口罩递给她说:“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戴上为好!”少妇听后很感动,只好乖乖地将口罩戴上了。本想演一台“大戏”的老侯便生气地对我说:“你真会做人,不然我非叫110将她带走不可!”谁知此话恰好被走不远的少妇听到了。她立即转身冲了过来指着老侯的鼻尖说:“你……你这个老东西,总有一天会栽在老娘手心的!”说完便气呼呼地扭身而去。老侯却自言自语道:“借她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动我一根指头!”语气中彰显出一股神圣不可侵犯的矫情。
跨入壬寅年,新冠病毒竟然变异成“奥密克戎”肆虐全国,连2500多万人口的大上海也“中枪”了,一时间闹得人心惶惶。我们小区卡点的检查内容陡然增加了许多,不仅要登记身份证,还要扫行程码和安康码等。
一天凌晨,习惯晨跑锻炼的我,带着口罩第一个跑过小区卡点时,就看到老侯这根旗杆已立在那里了。他朝我笑了笑,算是打招呼。可想不到的是,当我浑身是汗地跑回来,正想跨过卡点回家时,却被老侯用长长的手臂给挡住了:“老张,请你出示一下通行证!”我大吃一惊,平时喊我“张局”的他,今天忽然改口成“老张”了,肯定又想使什么幺蛾子了,便在裤兜里翻找社区发的临时通信证,可翻了半天没找着,这才想起可能是丢在家门口的鞋柜上了。于是抬起头对他说:“对不起,丢在家中了!”满以为他会笑着放我一马的,谁知他忽然提高八度音对我说:“听说你已退休了,和我们‘一样一样’的了,所以你不要再在我们面前耍什么威风了!你没通信证就甭想进小区!”我听后气得两眼发黑,咹,我何时何地在他面前耍过威风的?面对这条现代版的变色龙,我强压着怒火问道:“难道你不认识我?何况我手机里有行程码和安康码呀!”谁知他听后却无情地说:“我认识的人太多了,难道都能进?你有行程码和安康码就行了?那社区干嘛要发通行证呢?”我气得一时语塞:“你……你!”他突然咬着牙说:“我咋了?我今天就是要说话算数,想给谁进,就给谁进!”他越说越有劲,一张一合的黄龅牙谁看了都恶心。
恰在此时,小区物业经理老赵正好赶来了。在了解我和老侯的纠纷后,老赵立即生气地批评老侯道:“你咋能这样委屈小区的业主呢?通行证是死的,人可是活的呀,你难道不认识张局!”此时旁边也有人帮腔道:“都是家门口的,何必这样死心眼!”我满以为老侯会顺势下坡的,谁知他呼啦一下将红袖章捋下后朝地上一掼说:“好,都是我不对,那你来值勤吧!”说完便掉头就走。老赵无奈地摇了摇头,他一边捡起红袖章一边对我说:“他就是这种见不得人优于他的德行,只要自己一得势就六亲不认!”
一周后的某天上午,我骑着电瓶车上街办事回小区时,忽见卡点处又围着一圈人,便将车子停放好走上前去。刚到卡点,就听到立于人群正中的老侯正在向手机里呼喊:“是110吗?请赶快派人到临河小区来,这里有人不但不戴口罩,还想打骂我们值勤人!”我一听,知道事态有点严重,赶紧挤进人群打听。原来是我们小区的一位年轻司机在驾驶回家时,忘记在车厢里戴口罩,谁知被眼尖的老侯发现了,坚持不给他通过升降杆,遂引发年轻司机大怒,他说自己在车里戴不戴口罩影响不到外界,骂他管得太宽了。若不是邻居劝阻,他真想下车狠揍老侯一顿。可没一会儿,一辆警车就拉着警笛呼啸而来。到了卡点后,从车上跳下了三位年轻警察,他们迅速将小车围住,并将司机请下车带到棚里询问。我满以为小车司机可能遭到一次委屈,谁知没隔片刻,就见警察们簇拥着司机从棚里走出,其中一位警察笑着走到老侯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严格执法是对头的,可明知他是本小区的人且相关证件都齐全,若递上一个口罩给他不就完事了吗?何必将小事搞大呢?我们执法者追求的是便民服务,不是故意刁难百姓的!”他的话立即赢得围观者一片热烈的掌声,老侯被说得尴尬万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跨入季春后的一天清晨,我们小区忽然传出一条爆炸性新闻:老侯死了!我惊讶地找到老赵询问,他说,前几天的一次傍晚,老侯在值完白班后,骑着摩托车在返回侯家凹的“S”弯山道上,突然被迎面而来的货车撞下了山崖,瞬间便一命呜呼了。老赵还说,老侯的死,已惊动了警方,有人说是谋害的,只是刑警在大量侦查摸排后,依然没找到一点谋害的蛛丝马迹,只好将他草草火化了……
我们小区有人说,这是老侯多行不义的结果,也有人说,可能是他与某位少妇结下了梁子有关……
二〇二二年四月二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