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就这样来临。
树上悬挂着红剪纸,剪纸形状各异,但以春字据多。红剪纸透着浓浓的喜庆,让节日充满阳光雨露。寒流中的雨似下非下,潮湿了红剪纸。
寒风挟着一缕潮湿气息掠过。
寒风穿过马路,红剪纸左右摇摆,迎着寒风飒飒舞动,它们好似父母的笑脸。家乡的年味瞬间涌上心头。
树上的红剪纸传递着遥远的信息。母亲站在树梢,湿润而锐利的目光注视着我,仿佛在注视着她喜爱的物件。母亲身后,灰色的天空辽远深遂。母亲说,你父亲在我边上,他拉着我的手,我的手臂跟不上他的步伐。父亲穿着蓝色的长衫,宽阔的后背还是那么伟岸,他的背影给母亲信心和力量。
红剪纸有白皙的面庞。
远离故乡,生活在异乡的土地,这里不属于我,我是过客。我寻找着属于自己的模式,这个模式像个老头,步履踌躇,我生活的城市节日颇多,但以春节、清明为重。他们说春节可以不回老家,但清明一定要回,足见清明的分量。
数月前,身边的朋友就在策划春节,期盼春节,满心是对家乡和亲人的憧憬。
离乡之后,乡愁有些遥远。乡愁是一种悲悯情怀,可以让你生长智慧、增长力量。然而,现今的乡愁如涨潮一样回落。我们对美好的追求把我们折腾得疲惫不堪,我们获得了物质梦想,获得了精神享受,可我们的心却像秋风中失去水分的果子,干涩萎缩。
红剪纸有圆润的额头。
父母亲是乡愁的根源。我们对家乡的眷念多以父母亲为主。
我的父母亲是同时离开我的,他们离开我已经十四年了。父亲先离开母亲,父亲来到院落,他在院落里徘徊。犹豫片刻,他坐在院落常春藤下的滕椅里,默默吸着烟卷,冷眼打量着悲痛的我们,我们的悲痛似乎与他无关。父亲的左腿驾在右腿上,他想着他的心事,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着烟卷,烟卷缓缓燃烧,悬挂着长长的烟灰,淡蓝的烟雾从他手指间袅袅升起,烟雾笼罩了父亲的面庞,他的面庞逐渐模糊。
母亲牵挂着父亲,她想着远行的父亲,父亲不回头,母亲的眼睛没有眼泪,她注视父亲的目光坚硬有力。母亲说,我要去找你们的父亲,我要跟随他一块走。她说,我想你们的父亲了,没人照顾他,我放心不下,我还是和他一块去吧。我害怕冷清,你们要热闹起来,最好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人喊马叫的那种热闹,你们论证一下哪种效果最好。我们看着母亲,病痛折磨着母亲,她曾经丰泽的脸庞甚是憔悴。此时,母亲疲倦的神态消失,她的脸庞熠熠生辉,她的话语像梦呓,我们惊讶的看着母亲,思忖着她说过的话。
母亲真的走了,她悄悄地走了,她去追随她的爱人,我父亲的脚步。她走到在常春藤下悠然吸烟的父亲身边,父亲微笑着起身,向母亲伸出右手,母亲拉住父亲的右手,他们并肩站在常春藤下,事不关己地看着惊慌失措的我们。
红剪纸有明亮的眼睛。
父亲和母亲站在常春藤下,深情地注视着这座生活了一辈子的院落。常春藤是母亲和我种下的。母亲和我种植常春藤那天,阳光正好。幼小的常春藤嫩绿可爱,她像母亲的孩子。母亲说,等它长大了,我会在它的绿荫里做手工,会在它的滕蔓里看月亮。母亲满脸的幸福随风荡漾。我喜欢母亲这样的浪漫,我期待着常春藤快快长大,华盖如荫。
母亲喜爱常春藤,常春藤长在昆明金殿公园某角,那是一个用常春藤打造的雅致景观,母亲站在常春藤的影子里,阳光透过常春藤,热烈地洒在母亲身上,斑驳陆离的光影装饰着母亲的梦。母亲小心地拉着常春藤的手臂,她把温柔的目光投向常春藤,嘴里呢喃着我们不懂的心思。
在希腊神话中,常春藤代表酒神迪奥尼索司,重义气,有活力,又象征着永恒不朽的青春。古时,它被认为是一种神奇的植物,可以自由生长,保持常绿又能开花,给人一种永恒的感觉。
母亲喜爱常春藤,我要实现母亲这个愿望,院落修葺一新,空空的花坛张着嘴巴,我们需要把花坛的嘴巴塞满食物。在一个亲戚的花圃,我发现了这株颓废的常春藤,常春藤似一粒火种,把我的记忆点燃。常春藤从亲戚家的花圃来到我家的院落,在母亲指定的地点,常春藤开始了搬迁后的新旅,路途不远,常春藤恣意生长,它吸收着阳光雨露,吸收着母亲的爱,欢快成长。
从种下常春藤的那一天,母亲就期待着。其实,母亲种下的不是常春藤,是一种情怀。在母亲的精心照料下,常春藤长势迅猛,枝叶蔓延,姿意生长,葳蕤一片。常春藤以迅猛之势,实现了母亲要坐在常春藤绿荫下的愿望。
常春藤一年四季长绿,四季的绿给人不同的感觉,不同的心情。第二年秋天,常春藤开花了,它的花呈淡黄白色,还有淡绿白色。常春藤的花不起眼,但有着很好的寓意。象征着结合的爱、忠实的友谊、情感。
父母亲非常喜爱这株常春藤,他们坐在滕蔓的绿荫下,唠家常,话麻桑,共饮茶。有时,母亲在常春藤下做手工,父亲静静坐在旁边观看,没有言语,只有深情。
母亲是被父亲牵着手带走的。
母亲走时,我们正听从司仪的调遣,配合着司仪走法定程序。一只羽毛明亮的小鸟落在常春藤上,小鸟在常春藤上欢快跳跃,频率啁啾,它的叫声吸引了我,我不断扭头去打量那只小鸟,我把我的发现告诉身边的兄弟姐妹。我们的不专心引起了司仪的不满,他严肃地说,你们都是干部,现在就像你们在单位开会,需要遵守会议纪律。我指着小鸟给司仪看,司仪脸色一变,叫声不好。司仪暂停仪式主持,安排我去看母亲。
我刚进里屋,二姨悲怆的声音传来,二姨带着哭腔大声叫着“大姐、大姐……”我心一沉,跑到母亲身边,母亲双目紧闭,依偎在二姨怀里。
我返身向司仪跑去,把情况告诉司仪。司仪想再观察那只小鸟,小鸟却振翅飞向远方。
司仪说,你们的母亲去了天堂!小鸟来报信,来告别。
母亲的不辞而别,把我们打得措手不及,我们惊惶失措地向母亲涌去。稍倾,一片撕心裂肺的哭喊传来。
母亲走了,走得匆匆,仿佛父亲在那边唤她,她连哎一声都来不及应答,就急忙离去。她快乐的脚步忽略了我们的伤痛,我们的伤痛犹如被利刃割破的皮肤,鲜血汩汩涌出,鲜血滴在地上,泥土像干涸的嘴巴,把我们的鲜血吸吮干净。
红剪纸有细长的鼻子。
父亲和母亲的灵柩静静地排放在一起,如同他们在常春藤下并肩而坐。母亲的灵柩铺上红色绸缎,绸缎在灵柩上散发着迷人光泽。我一会儿看看母亲,一会儿看看父亲,父亲和母亲不理会我们的呼唤,他们倔强地沉默着,我们的呼喊随风而散。
客人分散在各张桌子上,桌子上的食物被他们逐渐分解,他们的嘴里塞满食物,他们大声喧哗,他们用酒湿润着嘴巴,他们沉浸在食物带来的快感中。我们的伤痛是他们的阵痛,阵痛就像麻醉剂,过后仍是欢乐。我们的伤痛需要长时间疗伤,伤痛恢复进度与各自的抗体有关。我不能承受这样的伤痛,这是我生命中不能承受的痛。
父亲和母亲要去旅行,父亲拉着母亲的手,母亲紧紧握住父亲的手。他们的背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地平线。地平线上方是寂寥的天空,天空上飘浮着朵朵白云。
我追随着父母亲消逝的背影,但他们越走越快,我始终无法追上,他们消逝在张家山的山脉里。从此,我看张家山山脉时,我的目光多了一层水雾。
红剪纸有蜷缩的耳朵。
月华如水,思念父母,我去张家山探亲。
一个人在幽深的密林中穿行,我不害怕。
夜阑静谧,柔弱的风诉说着山野故事。星光璀璨,风在耳边低语。我想着心思,我把心思说给风儿,风把我的心思捎给父母。
蜿蜒的山间小道伸向黑暗,我向着黑暗走去,黑暗深处有父母的眼睛。穿过茂密的草地,钻过厚厚的竹林,一池碧水映在眼前,月光投射在池面,池面亮得像镜子,翠竹环绕,婆娑其下。蛙的叫声从某个角落传来,蛙有规律的鸣叫,给暗夜增添了生机。
月光在移动,它在翠竹和树梢上飘摇,在池塘里跳动,月光随着我同步轻移,月光牵动着虫鸣和蛙鸣,无不在我心头烙下时间的感觉。
碧池浅湾,清辉笼罩,肃肃静谧,父母亲并肩站在墓前的通道上,沐浴着月光,月光给他们的轮廓镀了银边,他们微笑着向我招手,我缓步向他们走去,心房一阵绞痛,眼泪不知何时落下,没有呜咽,只有泪水。
星光灿烂,风儿轻轻。我站在父母亲面前,伸手想去触摸他们,一层透明玻璃将我阻拦,近在咫尺却不得以相抚,心痛得更加厉害,泪水流得更欢。
以天为幕,以地为席,我坐在父母的墓前,乘着夏夜清爽,倾听着一池蛙叫,一片虫鸣,遥望缀满星星的夜空。
天空并非纯黑色,深遂的黑中透出一片无垠深蓝,一直伸向远处,我的视线穿透这层黑幕,黑幕尽头还是黑幕。天幕广阔,宇宙无穷无尽。我抬头望星空,夜空深邃依旧,群星明亮依旧,蛙叫虫鸣依旧。母亲曾说,地上有多少人,天上有多少星,每一颗星代表一个人。凝望那满天大大小小忽明忽灭的繁星,我心一动。星星点缀了夜空,它们的光泽洒向大地,不管是有名的星星,还是无名的星星。
黑暗中的山野和密林给我亲切,那是一片温情的山野,那里有父母亲带我认识自然、接触自然的美好。
红剪纸有薄薄的嘴唇。
透过红剪纸的薄嘴唇,我看到了张家山山脉。
母亲带我去山脉深处采野菜,母亲像一位植物学家,她知晓每一株野菜的名称、习性和食用方法。母亲对野菜的认知来自外公,精通医术的外公告一生救人无数。外公告诉母亲的远不止这些,他教给母亲生活的技能,教给母亲睿智的远见,教给母亲温暖纯良和人生梦想。
在一个浅浅的水池边,母亲拔起一株绿叶植物,她告诉我那叫折耳根(鱼腥草),母亲说这种植物具有清热解毒的功效,食用后对人体较好。在母亲教我识别的野菜类型里,我最喜欢蒲公英,蒲公英含有丰富的维生素,它美丽的白色伞状花冠非常奇特。它的花朵不奔放,也不清秀,吹散花冠,只是一根光秃的杆。可是它轻盈舞动的身姿,最能触动人心。
母亲轻轻地掐断一根蒲公英,用力一吹,白色花冠分解成若干颗种子向前方飞去。见此有趣,情不自禁,我学着母亲的模样去掐蒲公英,方法不对,刚一接触,蒲公英纷纷散落。母亲教我方法,蒲公英在我的动力中飞向远方。
蒲公英就是这样借助风力把它的种子传向四面八方,在各个角落繁殖生长。要不了多久,每一颗种子就会长出一棵又一棵蒲公英来。一阵风,一颗种子,这就是蒲公英的辉煌。
把野菜带回家,分类清洗,分类食用。母亲把折耳根的根茎分开,仔细清除根部的细小绒根,把蒲公英洗净后挂在院落晾晒,后期煮水当成饮品。
是日晚,餐桌上那道散发着独特气息的凉拌折耳根深受欢迎。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到折耳根,折耳根散发着特殊的气味,其根部气味很淡,生吃淡甜清爽。
红剪纸有尖尖的下巴。
父亲带着母亲,母亲带着她饲养的三只母鸡,母鸡扑棱着翅膀,咕咕地叫着,它们跟随着父母亲的背影。院落的围墙把我与外界隔绝,屋顶停留着几只麻雀,它们对院落里发生事漠不关心,麻雀在屋顶的瓦片上蹦跳着觅食,屋顶青灰的瓦片像一片海,映衬着天空,翻卷着院落里的悲绪。
熟悉的和不熟悉的人纷纷离开,我的悲伤真正开始。
院落逐渐安静。宽大的院落只有我和我的影子,茕茕孑立,踽踽独行。我走到常春藤下,坐在父亲常坐的那把滕椅上,我学着父亲那样把左腿驾到右腿上,这样的坐姿让我不适,我调整好坐姿,看着略显陌生的院落,悲凉的风吹来,心脏一阵抽搐,隐忍多时的泪水滑过我的脸颊,眼泪像一条小溪,流进我的嘴巴,苦涩的味道像糖,糖块在我的嘴巴里融化。
母亲走后,我住在母亲的卧室,父母亲的照片放在床边,他们默默地看着我,我默默地看着他们,我悄声哭泣,哭累了就睡了过去。父母亲离开的第七日晚,二姐去母亲卧室,二姐惊讶地说,妈回来了。我跑进卧室,床上一行细小的脚印,脚印很小,像雨后一脚泥泞的人走到干燥地方的痕迹。脚印绕过我齐整放在床上的衣服,走到枕头那里消逝。传说人过世七天后回家,我一直不信,如今来看是我错了。
那行脚印深深地震撼了我,在我们生活的二维、三维乃至四维空间,到底还存在着什么生灵,真不可知。整理母亲的梳妆盒,一个物件引起我的疑问,下意识叫妈,不见回应,回头一看,身后空无一人。无应答模式像一柄利剑刺中我心,疼痛瞬间洇润,我不禁嚎啕大哭。
自此,人间再无母亲,世间再无父亲。
三月清明,返乡扫墓。院门旁没有母亲依墙盼望的身影,推开院落大门,院落略显凌乱,一树海棠、一树玉兰竞相花开。盛开在绿叶间的海棠花,颜色鲜艳。粉色、白色的玉兰素装淡裹,晶莹皎洁,亭亭玉立。海棠和玉兰的花朵犹如父母的笑脸,他们笑得可真甜。常春藤新旧叶片交替相映,鹅黄和深绿交织,葳蕤一片,寂寞的院落生机勃发。
进入里屋,父母亲的巨幅遗像悬挂在墙上,母亲一脸慈祥,柔情似水。站在父母亲的遗像前,我沉思良久。天籁深处,母亲说,五儿,你回来了。我追溯声音来源,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对此奇异之象,困惑我较长时间。后有幸得到开度,才明白,那个声音的确来自母亲。一棵树从种子开始,树来自种子,种子来自树,树结果产生种子,种子落地,生命延续,树木成长或死亡或砍伐焚烧,腐朽成肥,滋养大地,燃烧产生能量,灰烬落入大地滋养新的生命。千变万化,不离其宗,变的只是形式,依然如出一辙。
红剪纸像灰色的墓碑。
下得列车,天不见亮。侄仔驾车来接,我们踏着夜色回家。晨羲初露,东边一抹亮色,鱼肚白夹杂着些许桔色,黛青色的张家山依然是往日的山,它的山脉没高也没低,依旧巨人一般耸立在那里,可我心中的山脉坠落了,留下的只是一杯黄土,一地瓦砾。
山上没有风,我在绿色的树林和黄色的泥土中穿行,耳中沙沙作响。我不顾荆棘的拦阻,迫不及待向父母奔去。远方的密林若隐若现,近处的山林和翠竹眨着眼睛,鸟儿在树梢、在林间歌唱,池塘里的荷叶碧绿如新,父母的墓碑泛着灰白色的光芒,他们的坟墓隐匿在墓碑后面,与山脉融为一体。阳光升起,云霞聚成流动的雾霭,穿过幽邃的小径,兀自来到父母亲墓前,墓碑坚硬清冷,袭染着我的手掌,延伸到我的体内。
双膝一软,跪地叩首,眼泪融进墓前的青石板。眼泪将冰冷的青石板融化,将我的温度传到地心深处。父母亲坐在墓碑正中央,他们颌首微笑,母亲眼含泪花,把她的右手放在我的头上,母亲的手掌像一块冰。
我走进睡眠,父亲坐在常春藤下,父亲如同年方五旬,他左手夹着烟卷,烟头忽明忽暗。父亲表情严峻,目光温煦。我问父亲,这么些年去了哪儿?父亲笑而不语。父亲蓝色的外套干净得体,母亲喜欢洁净、喜欢冷色调,而蓝色是母亲最爱的色彩。父亲的这件外套,是母亲亲自挑选面料,找最好的裁缝量身定制。父亲胸口位置的口袋被掀开,口袋里露出一张脸,那是母亲的脸,母亲眼光温润,她微笑注视着我。
我所经历的我的“温暖”,总是与痛交织,并有着苍凉的底色。
处丰之极,天际翔也。红彤彤的太阳跳跃着、奔跑着,越过群山,奔向天空,太阳金色的光芒穿过浓雾,穿过密林,风把浓雾带动,浓雾上下翻腾,浓雾由深及浅,光影交织,如梦如幻。
阳光强烈,风起雾散。浓雾散尽,万物复原。
明亮起来的张家山只有密林和霞光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