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回来

娘斜靠在床头，幽幽地给我讲述爹当年在部队的事情。娘语速缓慢，病痛的折磨让她的身体很是虚弱。娘面部是慈祥的，不过缺乏表情，她目光灰冷，眼神迟滞，不过还可以发出锐利的目光。她的双手好像不曾衰老，也不僵硬，而且很柔软。长期打点滴让她的手背布满针眼，灰黄的肤色看上去像蜡黄色。

当年，你爹和部队在青纱地阻击进犯根据地的国军，自战场的枪炮声传来，我就为你爹和他的部队担心，枪炮声响了一夜，到天明才逐渐停息下来。我站在北桃坡，努力向战场方向眺望，等你爹回来。可我等啊等啊，太阳升起老高，你爹始终没有出现。我的眼泪已经流干，眼睛像干涸的泉眼。当你爹背枪的身影踉跄着出现，我的眼泪就像打井打到泉眼，突然欢快地流了出来。我向你爹跑去，你爹向我奔来。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时，那真是多么的美好啊。我多希望你爹能够在家好好休息一会，可部队还有任务，直接从战场转移，没有像以往那样返回驻地休整。你爹又渴又饿，他将一瓢井水一饮而尽，来不及吃饭，我就捏了两个饭团给他，他用军帽装着饭团，边吃边向部队转移的方向赶去。

我跟随你爹来到村口，我们一路上没有说话。终于要离开了，你爹转身看着我，他的眼睛明亮深沉，像一池柔静清澈的湖水。我心里的疼痛像一粒石子投入湖心瞬间蔓延开来，我的眼泪在眼睛里打转，但我硬是没让它流下来。家乡的风俗送亲人出远门不能落泪，落泪是不吉祥的。我强忍着眼里的泪水看着你爹，你爹在我的泪眼里像一滴晶莹的泪珠，我心里有很多想说的话，却不知道该如何说起。你爹拉着我，轻轻将我揽入怀里说，等我回来，胜利那天我一定回来。我依偎着你爹，哽咽着用力点头。你爹转身而去，再没回头，他背上的长枪泛着幽蓝的光，他步伐坚定，越走越快，直至湮没在路尽头。看不见你爹时，我隐忍多时的泪水才肆无忌惮地流下来。

娘说，她一生最煎熬的就是爹在部队作战的日子，兵荒马乱的年月，一个鲜活的生命瞬间就会消失，况且是在生死未知的战场。那些年，生活的苦累我都不怕，我就是惦记你爹，成天担惊受怕。直到你爹完整的从部队回家来，我的心才放下来。

爹是幸运的，他备受命运之神的照顾，他经历整个东山解放战争时期的历次战役最终平安回家。而与爹同去参军的伙伴，归来者寥寥无几，他们多数长眠苍莽东山，融入故乡的红土地。从部队回来的爹自此再没和娘分开，互相成就更好的彼此。

娘说，能够把你爹完整地等回家，是上天对我的垂怜，我这一生，最幸福的事就是和你爹在一起，最大的成就是养育了你们姊妹八人。那年月，物质匮乏，家里经常揭不开锅，有人建议我把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送给别人家，但我怎么舍得，你们都是娘的心头肉啊，再苦再难，我也要努力把你们养大。如今看着你们一个个成长起来，当年吃的苦都不算啥。家里能有现在的好光景，我做梦也想不到。娘嘴角上扬，憔悴的脸庞泛起欢愉。

娘说，那年南疆爆发战争，你二哥的部队要开拔前线参战，你大哥也被政府紧急动员要去前线。听到这消息，我着急得成夜睡不着觉，牵挂着他们俩兄弟，天天想，天天哭，我的眼睛就在那时出了问题。后来，你二哥的部队只有部分官兵到前线参战，你二哥留守后方。你大哥参加集结后也没有继续往前线开拔，听到这消息，娘的心才宽慰下来。你不知道，娘那时的心里压力有多大，那是像一座山一样压在娘心上。原以为，一家人再也不会有分离了，哪成想，你现在又离开了家，离开了娘，独身一人去了异乡工作，如果在家乡，我还没有那么担心，你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山遥路远，举目无亲，我想见你一面也不易。现在，我最牵挂的人就是你。当年你去看了那些地方，明知不如意，怎就不及时止损呢？娘神情黯然地看着我，她眼里明亮的光辉暗淡如豆。

娘的话，让我百感交集。天下爹娘没有谁不爱自己的孩子，我能够有这样的爹娘，是我三世才修来的福气。娘的话说得到位，她用一生的经验为我的人生选择作出精准总结，这个总结尽管迟到，却有着深刻意义。是啊，我们人的一生，面临着无数的选择。选择很重要，一旦选择了，不管前面是地雷阵还是万丈深渊，我们每个人都只能对自己的选择自我负责。哪怕这种责任让你不堪重负，让你如履薄冰，你都得咬牙坚持下去。

易卜生说：“不因幸运而固步自封，不因厄运而一蹶不振，真正的强者，会从顺境中找到阴影，会从逆境中找到光亮，时时校准自己的人生。”娘就是一个这样的人。娘情感细腻，思维敏捷，接受新事物较快，能够与时代不脱节，这是她敢于接受，勇于学习，自我革新的结果。她善于学习和掌握新的生活技能，比如电器的使用，子女的教育，说话的风格，待人接物的礼仪等，娘没有在哪一个方面落下。

爹和娘重情重义，忠厚善良，他们质朴的情怀总呈现着为他人考虑的善意。现实生活中，有的人不愿意别人好，或者说不愿意别人过得比自己好。这是人性中最微妙、最不可说的现实。可我善良的爹娘不同，他们是真的心底有爱，也真心希望别人过得好的人。他们一生吃尽的苦头，真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命运让他们遭遇很多，但他们依然怀揣对生活的热忱和慈悲。他们总会真诚地为身边人着想，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给身边人最周到的帮助。这样的爹娘，谁又不爱他们呢？

爹娘的慈善情怀和对我们的谆谆教诲，让二姨的儿子羡慕不已，他曾对我娘说，大姨，如果我是您的儿子那该多好啊。娘闻言乐呵呵地说，傻孩子，你和我的孩子们一样的，虽然你不是我亲生的，但我也一样的爱着你呀。我们姊妹八人都能有敬老慈幼，乐于助人的品质，都源于父母的教诲，父母做，我们学，有样学样。有大爱无疆的父母，就有忠诚善良的孩子，不计得失，只想给他人温暖和帮助，这就是我谦卑自牧，能屈能伸的好爹娘啊。

爹娘相濡以沫一生，生命的交集让他们相互离不开对方。哪怕娘走亲戚去小半天，爹都会不适应。娘出门前，要把家里安排妥当才出门，而爹总是叮嘱娘要早些回来。如果娘拿的行李稍重一点，他还会提上行李，把娘送到车站才回家。娘不在家，爹心神不宁，像丢了魂一样。娘回家来，爹立刻笑逐颜开，比喝了一杯陈酿美酒还开心。他会殷勤地跑上前去接下娘手中的行李，帮娘掸掸身上的灰尘。爹一边讨好着娘一边对娘说，我一直在等你回来！

爱是放飞的风筝，紧紧拉扯着放飞的人。等你回来，是爹娘说得最多的四个字，也是爹娘在我身上运用得最多的四个字。时年我在部队，每次回乡探亲，知道消息的娘总会倚在院门旁等我归家。娘站在院门手搭凉棚，骋目远眺。见到我，娘的眉眼都充满笑意。

等你回来，简简单单的四个字，饱含着爹娘浓浓的爱意和亲情。等你回来，一句朴素的话语，寄托着爹娘对我们的无限想念和期盼。等你回来，平淡如水的问候，承载着爹娘对我这个游子深情的思念和祈祷。

蓦然回首，岁月的时光散落在季节的容颜里，斑驳了记忆，苍老了韶华。回眸一笑，流金岁月已落红千秋。一起走过的日子，因爹娘的存在而泛着七彩的光。这么些年，对爹娘的思念总是挥之不去，它盘旋在我眼前，萦绕在我耳边，沉淀在我心里。

我在军校读书时，每个寒暑假归队，娘都要和大哥送我到车站，转业异乡，娘依然会送我到车站。太阳慢慢坠落，天边的云霞染上橘黄，落日余辉将娘的身影拉长。在熙熙攘攘的站台上，娘灰白的头发在风中飞舞，娘神态从容安详，目光静若秋水。夕阳洒在娘身上，她显得神采奕奕。列车开动，我和娘挥手告别。冰凉的铁轨一端承载着娘对我的祝福，一端承载着我对娘的思念。

岁月就象一条河，左岸是无法忘却的回忆，右岸是值得把握的芳华。每次回家，我都会想起和爹娘在一起的温馨。我静坐庭院，默默地想爹娘，想过往，想那些和爹娘在一起的美好。记得军校放寒假的某天傍晚，我和娘去小姨家，走出家门我自然地牵着娘的手，娘羞涩地说，不用拉我，人家笑话呢。我紧握着娘的手没松开，娘布满老茧的手在我手里暖暖的。娘的手是勤劳的手，也是充满母爱的手。我就那样牵着母亲，乡邻们羡慕地看着娘，热情地和娘打招呼，娘双眸泛着光亮，自豪地大声应答，娘身上披着霞光，脸上荡漾着幸福。

每次探亲归队，我都要给爹娘备好取暖的柴火，把家里卫生打扫干净，把水缸担满。封山育林后，柴火不好找，我就去同学家要，同学家周围是一望无际的林场，他家门前总是码着高高的柴垛。同学和他的妻子很热情，把最好的柴火装我车上。回家后，我把柴火锯成长短一致，粗壮的劈成两半，齐整码在院落一角。家里的水缸容量很大，要装五担十桶水，装满后够用两天。我做这些事的时候，爹娘默默地看着我，眼里全是不舍。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疼，娘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像春雨一样温润。我知道我一走，年迈的爹娘只有无尽的挂念和悠久的思念。

送我去车站的路上，娘说，你要走了，把我的心也带走了。娘的话让黯然泪落，我把头转过去，悄悄擦拭溢出的泪花。到车站的路不长，我却希望那条路漫长无期，那样我就可以和娘永远在路上。

风轻花落，时光踏下轻盈的足迹。上军校后，我就离家乡越来越远，离爹娘越来越远。娘的目光像放风筝的线，我像风筝在娘的目光里飞。三十多年就这么悄然过去。岁月的洪流，卷走了年华，卷走了美好，剩下的只是被岁月侵蚀的深深印痕。其实，我也不想离开爹娘，但现实就是如此残酷。爹娘用身心养育了我，我却不属于爹娘。其实，我真希望可以一直守着爹娘，直到他们慢慢老去，可我又必须离开。人世间的父母，或许都要经历与子女分别的相思之苦，这也是人生过程中的一个乐章。

爹和娘老了，当我们意识到这个问题时，爹的帕金森氏症状已经很严重了，但他意志坚强地和病痛作斗争。爹不想给我们增加负担，拒绝去看医生，实在拗不过，他才不太情愿地跟随大哥去医院。大哥紧握着爹的手，爹瘦骨嶙峋的手在大哥手里，爹像一个听话的孩子跟着大哥走。爹的步伐缓慢吃力，大哥放慢脚步陪着爹，爹说抽支烟吧，大哥像为领导服务那样，利索地把烟给父亲点上。在单位里，大哥有秘书，可在爹面前，大哥像爹的秘书。医生让爹依照做手势动作，爹的动作有些笨拙，他难为情地对医生说，对不起啊，人老了，手脚不听使唤了。

爹的一生苦痛的经历，艰难的环境，孤独的心境，战场的洗礼等都成为他人生幸福的源泉。历经苦难之后，爹依然相信人生是有追求的美好，他始终相信困难和迷茫只是暂时，总是用积极的生活态度面对遇到的一切，始终对生活持有乐观豁达的生活态度，始终坦诚相待身边人，乐于帮助身边人。他乐观向善，忠诚行事的品格感化了许多人，他对生活、对身边人的态度诚如《爱是你我》那首歌所唱的“就算生活给了我无尽的折磨，但我还是觉得幸福更多。”

爹的病情越来越严重，穿衣洗漱，一日三餐，喝水服药等，事无巨细都需要娘照顾。娘像他的保姆，悉心照料着爹。每次吃饭，娘都要先喂给爹，直到爹吃饱，娘才吃饭。照料爹的过程中，娘发明了不少实用的生活小妙招。比如爹喝水、喝酒，但爹无法抬起水杯、酒杯，娘就买来喝饮料的吸管，让爹用吸管饮用。照顾爹的过程中，消耗了娘大量的体力和精力，娘的身体不知不觉累垮了，但娘始终坚持着照料爹的生活，直到她倒下的那一刻。

长期的军旅生涯和异乡安居，不记得娘对我说了多少句等你回来，但我每次回乡离家，娘都会这样对我说等你回来。等你回来这句话成为娘送我离家时的专属话语。娘随爹走后，二姐接过娘手中的接力棒，二姐沿袭了娘生前送我远行的习惯，八颗煮熟的鸡蛋，几句殷殷的祝福，还有那句等你回来。娘离开了吗？好像又没离开。

时光荏苒，流年似水，爹娘那些远去的往事渐被尘封，那些我所知道的往事都值得品味，哪怕它们已经逝去却依然值得回忆。爹娘走过的路，留下的印痕，那些我们以为永远都不会忘记的事情，就在我们念念不忘的过程中终将落入尘埃。如今，一切都已走远，剩下的只有寂寥的岁月，而回眸时那些曾经的温暖却已足够。

一缕清风吹天涯，斜阳晚照映碧霞。爹娘走后，再回家乡，一切不可方物。回乡，娘倚门盼我的身影不再出现，爹期待的目光不再出现。之前，爹娘在故乡，我在异乡。而今，我从异乡回故乡，爹娘却去了异乡。之前，爹娘对我说，等你回来。现在，我对爹娘说，等你们回来。明知这种等待永不会有结果，但我宁愿把爹娘和我，我和爹娘之间最初的方向性等待转化成漫长等待。在永无归期的等待里，我们成就了双方，我们在等待里成就了爹娘的活着，爹娘在我们的等待里成就了我们的念想。

等待是极致的思念，思念像一棵有年轮的树，枝头缀满细密的叹息。抬头仰望浩瀚的天空，黎明的北斗尤如爹娘，把我苦涩的心照亮。我们在各自的岁月山河，继续徒步天涯，跋涉的路上，有爹娘的陪伴将不再孤单。爹娘永远活在我四季如春的心田，他们活在我心里，活在我心里的他们如同生前那样。我想，只要我不死，他们就永远活着，永远揣在我的心窝里。一辈子揣心里，一辈子陪伴，也是一辈子爱和温暖的源泉。

短暂的生命像江河的美丽，像花火一般，实在太快。我们在生命的旅程上用诗意的情怀探寻生命之美，聆听岁月的声音。流逝的时光沉淀在岁月的风尘里，岁月缀满爱的芬芳，时光承载着爱的沉香。那些逝去的平淡岁月，最终雾化成一地斑斓，碎成一地心语，执那一世情长。

等你回来，我在等爹娘，等他们从天际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