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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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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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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青,冬青

天暗了下来,月光铺满院落。

在满院清辉中,冬青树泛起片片光亮,像一幅多年的图画清幽而迷蒙。夜风徐徐而来,冬青随风摇晃,一树的光亮抖落在地。

风吹过时,树影轻摇,在浓淡有致的黑影里,也许有轻微的叹息在耳边响起,也许,只是栖息的鸟儿被路人惊飞的声音。

夜深人静,独坐院中,孤寂之余不免深深思念起天堂的父母,想念起他们的一言一笑。

冬青不甚高大,却枝繁叶茂,极富张力。母亲说,冬青是父亲年少时种植,父亲八十二岁高龄仙逝至今又一十六年,如此来看,冬青至少有半个世纪的历程。半个世纪的光阴,在葳蕤的冬青身上并未留下多少印记。

冬青最初种植在自留地里,它像一个哨兵守护着那一地的碧绿和希望。自留地建房,冬青面临砍伐,父母亲不舍,将冬青迁徙到院落一角。为便于迁徙,冬青只保留主根、主干和大部分枝丫,它光秃秃、落寞地矗立在那里,昔日繁荣,今日萧条在冬青身上得到较好体现。

光秃秃的冬青并不被人看好,但父母依然给它浇水,施肥,他们没有放弃冬青,他们相信生活有欣欣向荣的希望和不期而遇的惊喜。

转眼春来。春来,花开,万物可期。阳光渐渐明媚,万物随日月而动,冬青照耀在阳光下,徘徊在和风细雨中,满怀希望憧憬每一个明天。

惊蛰过后,冬青光秃秃的树身探出零星嫩芽,冬青被春天的闹钟闹醒了。第一场春雨之后,冬青树上嫩绿的树芽越来越多,渐渐地一树嫩芽,嫩芽抽出来的新叶,大小形状和瓜子儿差不多,一片片鹅黄的嫩叶在阳光下泛着淡淡光亮。慢慢地,那些嫩芽欣然张开眼睛,舒展开来的小枝丫一簇簇耸立起来,远远看去像是披了一条毛茸茸的绿毯子。

冬青的复活,惊讶了路人,惊喜了父母。

兴许是父母亲的悉心照料,兴许是冬青适应性较强,苏醒过来,吸收了充足养分的冬青长势迅猛,那些嫩芽抽条生长,化身一根根细枝,枝条修长,争先恐后地伸向天空,像要努力去抓住什么。渐渐地,细枝表皮从淡绿色转为灰色,嫩叶从鹅黄逐渐墨绿,墨绿的树叶在阳光下绿得发亮。

进入盛夏,冬青颓废的状态完全消失,柔韧的枝条虽然力量微薄,却无畏地伸向天空,形如一支支绿色火炬,不屈地传达出内心的苦闷和忧郁,表现出命运的挣扎与奋斗。

开花的冬青别有一番情趣,冬青的花不是朵,而是束。花粒绿豆那么大,与米兰差不多大小,一束束花枝从墨绿的树叶里伸出,在绿叶的衬托下,淡黄色的花束,纯洁娇美。花束在绿叶中若隐若现,好像一位谦逊羞涩的少女。冬青的花香与米兰、桂花、夜来香的花香大不一样。米兰花散发怡人的香气,让人身心愉悦。桂花花香袭人心怀,沁人肺腑,久闻不厌。夜来香花香浓郁,缺少神秘清幽之感。而冬青花香,只不过是一丝浅淡的香味。冬青花期很短,每年春夏之际开放,一夜之间花就凋谢了。开花时节,冬青树下常常铺满一地的细小花粒,像初雪那般。树上的花粒不断落下,像有人在空中撒播米粒,不紧不慢,纷纷扬扬,扑簌簌的花落声仿佛来自天籁。

冬青的果实紫色椭圆形,它的果实也是成束状,成熟的果实落在地上,踩上去,发出哔哔剥剥的声音,爆出的果汁深紫色,氤氲开来的果汁和黄色的果核铺展在地,像天空中飞卷的星云,好像在旋转着跳舞,好像鲜花一样怒放,像荷兰后印象派画家文森特.梵高的画作《星月夜》。

这棵古老的冬青,顽强地在院落扎稳了根,它前后的巨大变化,让人无不投来惊异的目光和赞叹。冬青虽不能与婀娜多姿的杨柳并提,也不能和高大挺拔的梧桐相比,但它有着旺盛的生命力,能四季长绿。它的幼枝也一样,只要钻入泥土,就能活下去。这也是父母喜爱冬青的根本。

打小我就随同父母在冬青下休憩,它的绿荫下有父母给我的爱,有我们浓烈如火的亲情,我爱院落里那棵四季常绿的冬青,更爱它那旺盛的生命力。

父母对冬青的喜爱是发自内心,成长起来的冬青依然得到父母的精心照料,松土,施肥,修剪枯枝,他们的精细照顾让冬青始终焕发出不一样的生机。

不大的院落,因冬青的存在,别有一番生活气息。父亲是一个善于创造的人,他用闲置多年的石磨磨盘,在冬青树下建成简易茶几,磨盘上人工打凿的一道道棱形,突兀的扇形分布,别有一番格调。闲暇时分,父母亲在冬青树下,围坐磨盘茶几,抽烟品茶,刺绣缝补,共话麻桑,颇为逍遥。家有客人来访,也在冬青树下抽烟品茶,拉家常,冬青树下,弥漫着一地温馨。

父亲豁达乐观,耿直果敢,母亲温润如玉,清新秀丽。住久了,他们对冬青愈发喜爱,这种喜爱直到他们离开人世。

父母亲走后,家里只有我孤寂一人。空荡荡的家让我害怕,我像夜游的人,梦魇中虚无寻找,但只有我的影子陪伴我。锥心的疼痛似浩瀚的海潮涌来。我坐在冬青树下想父母,想累了就发呆,仿佛入定一般,尘事了无,心静如水。那些日子,我的眼睛像一眼汩汩流动的泉眼,总有流不完的泪水。

夜幕降临,我沏一壶茉莉花茶,坐在冬青树下慢啜时光,且听风吟。

茉莉花茶是母亲最爱的茶品,她时常出神看着杯中的茉莉,那略微偏黄的茉莉在水中绽放。摄人魂魄之处,当是那在水中上下翻腾的茉莉花。茉莉花茶是将茶叶和茉莉鲜花进行拼和、窨制,使茶叶吸收花香而成,茶香与茉莉花香交互融合,故而有“窨得茉莉无上味,列作人间第一香”之说。

茉莉花茶的香气袅袅升起,扑鼻而来,让我想起宋代诗人江奎的《茉莉》:“他年我若修花史,列做人间第一香。”不知是茉莉花茶行气止痛,解郁散结的作用,还是些日以来的疲惫,我嗅着茶香进入梦乡。

母亲来到我身边,她俯身看我,眼神极其温柔。她轻抚摸我的脸颊,一滴眼泪落在我额头,母亲的泪珠异常滚烫。倏然张眼,见是母亲,无比欣喜。母亲挽着发髻,穿着她最喜爱的蓝色衣裤,笑盈盈看我,她眼里饱含泪水,泪水让她的眼眸晶莹无比。

我问母亲这些日子去了哪里,害我找得好苦,母亲笑而不语。我又问,怎不见父亲,母亲抬手一指,父亲出现在我身旁。父亲一袭青衫,目光如电,身躯挺拔。我拉起父亲的右手贴紧脸颊,生怕父亲离开,我紧拉住他的手不放,父亲深情地看着我,什么话也没说。突然,父亲和母亲凭空消失,我想起身寻找,奈何手脚无法动弹,我着急大哭,我在自己的哭声中醒来,我坐在冬青树下,面前的茉莉花茶依然冒着淡淡的热气。

一声叹息从冬青树上传来。

内心尽管不舍,但我决定离开,离开也许心就不会如此疼痛。睹物思人,老宅的物件始终让我想起父母,想起他们,我就非常痛苦。痛苦的本质在于它是情感世界中的一种极端体验。痛苦是情绪的催化剂,它不仅仅是痛感,更是一种存在于心灵深处的复杂情绪,它所具有的情感强度和尝试,让我们在承受痛苦时,也领悟到了情感的力量。

离开那天,晴朗的天不知何时变了脸,没有一丝风,阴沉得可怕,我在二姐的注视下离开故乡。车子向前奔跑,道路两旁熟悉的景象从我身边掠过,远处一片灰蒙,像是涂了一层油漆。

零星的雪花从天而来,雪花从零零散散到纷纷扬扬,密集的雪花很快淹没了世界。回首看去,车辙了无痕迹,故乡一片洁白,仿佛我从末来过。这一别,我有十年没再回去,可冬青却不断出现在我的梦里。

又是一年清明,该回去看看了。不远的路程,我却无法丈量。父亲和叔父都是军人,我想用军人的鸣枪礼表达我的情感,遂向军务部门申请持枪证,携带我的“黑星”手枪返乡。

远远的,院落里的冬青就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十年,老宅萧条了不少,冬青似乎更显高大,也更显古老。

乡邻亲切问我,我说远远地便看见冬青,看见它就看见了家,就仿佛看见了父母。乡邻见我指着冬青,脸上出现不安神色,他避开话题,谢绝邀请,找了藉口匆匆而别。我心生疑虑,但不极细究。步入老宅,老宅略显颓败,然气势尚在。空荡荡的老宅非常安静,静得有些瘆人,但这是我的家,也不觉有甚特异之处。

傍晚时分,二姐来家。我对二姐说了乡邻的不安神情。二姐面色凝重,欲言又止的样子。经不住我的央求,二姐缓缓给我讲述那有些不可思议之事。

深夜,经过老宅的人,都会听到冬青树上传来奇怪的声响,照亮察看,不见异物,但凡靠近,冬青无风抖动,声响更加激烈,极为瘆人,让人闻风丧胆。一旦走开,那声响不再激烈,却仍有声响嘘嘘索索传来。再后来,不仅是深夜,白天也有人听到冬青树上传来奇异的声响。让人震惊的是,初冬时节,丈余长的一条腹蛇出现在冬青树上,盘踞冬青上的腹蛇,昂首吐信,嘴里发出呼呼的声音,让人胆战心惊。蛇出现的地点不对,时节也不对。民间有三月三蛇出山,九月九蛇进土之说。初冬时节,蛇应当早已进土冬眠,但它却反常地出现,且出现在庭院冬青树上。

家人闻讯展开搜索,但翻遍院落四处,腹蛇却消失得无影无踪。此事本无可多议,却被以讹传讹,演变成一条蟒蛇跨越我家院墙,盘旋于院落大门之上,昂首向东呼吸的诡异故事。诡异之事越传越离谱,坊间甚至流传多种版本。自此,路人经过我家院落都会绕行。

自家的老宅,哪怕是真的有这样的事情,于我却也无妨。回乡那些日子,我每日住在老宅,在冬青树下读书品茶,侍弄院里的花草植物,却也怡然自得。

院落里的香樟、海棠、玉兰、竹子长势较好,它们越过围墙,形成茂盛的植物屏障,把小院与世隔绝,原本安静的院落更加静谧。我坐在冬青树下,阳光暖暖照射下来,斑驳的光影落在身上,像披了一件迷彩伪装。

一日,读书累了,手持书卷斜靠藤椅闭目养神,一个空灵的声音突然从身后的冬青树上传来,那个声音竟是我的母亲,母亲说,儿啊,你回来了。一个激灵醒来,举目四望,院落空寂无人。凝目注视冬青,冬青之上了无它物。一阵风来,冬青枝叶摇摆,洒下光怪陆离的影子。

一声叹息从冬青树上传来。

我的发小,昔日同窗阿兵知我回乡,让乡邻捎口信来,说今晚来家,嘱我在家等候。阿兵与我自小相识,一块求学,同窗数载。求学期间,他经常来我家和我一块学习,甚至在我家吃饭过夜,相互积累了深厚友谊。各奔东西之后,只要我回乡,他都会来家探望,我们喝酒、品茶,相聊甚欢。

窗外月色很好,故乡的月亮似乎特别清冷,人口流失,让昔日热闹的村庄安静不少。安静之中,打量夜空的月亮,蓦然发现月光无比皎洁。

依稀记得阿兵也喜茉莉花茶,我便取出茉莉花茶烧水煮茶等他。岂料茶煮好多时,不见他来。

月光笼罩下来,月色透过宽阔的玻璃窗,落在光亮的地砖上,桌上,似水的月光把屋里映衬得异常静谧。桌上茶杯里的茉莉花茶飘浮着轻软的烟雾,白瓷茶杯安静地站在白瓷杯盘上,在月光的照射下,茶杯和杯盘幻出一轮静默而流转不定的光环,空气中隐隐飘来一缕淡淡的茉莉茶香。

久等不见阿兵,索性打开灯光凭窗阅读。自斟自饮那一壶茉莉花茶。一壶茶饮尽,阿兵还未到来,我放下书,信步来到庭院。

村庄早已陷入寂静,清冷的月光在院落里徘徊,明暗相交,院落多了不同的光影。心中一动,返身回屋关闭灯光,我被黑夜吞噬,惟见月光不见人。归巢的倦鸟停歇在院内树木上,不时发出咕咕的叫声。

一片乌云遮住月光,庭院瞬间被黑色包围。依稀看见冬青树下影影绰绰有个人影,心想定是阿兵。遂笑道:“快出来罢,等你多时,一壶茶都被我喝尽了。不过我会给您煮一壶新茶,你一定会喜欢。”言罢,不见那人影有所动静,我向冬青走去,那个人影却瞬间消失不见。无风,冬青枝叶却自有咯吱咯吱的摩擦声音响起。

我惊叫一声,不觉后退数步。正思忖当中,风吹云散,明亮的月光洒了下来。定睛看去,冬青树下空无一物。

从惊恐中回过神来,想起乡邻们谈到冬青的奇异表情和那些子虚乌有,类似神话的传说,我颇觉有趣。自幼阅读聊斋志异,书里的神话故事让我心驰神往。奇异之事将我探索的欲望点燃,我想会会这个神秘人。

返身回屋,我没开灯,从餐柜取出蜡烛点燃,重新煮了一壶新茉莉花茶,拿了一套干净的白瓷茶杯,斟满热茶,把茶杯放到杯盘上,用托盘抬着走向冬青树下的磨盘茶几。恭敬地把茶杯、椅子摆好。退步到院落中央,对着冬青树说:“既有一面之缘,何不出来,喝杯热茶?”话音刚落,冬青树猛然抖动,发出哗啦啦声响,稍顷复归平静。

心虽有期盼,异常之象却让我脸色陡变,心生恐惧。巨大的恐惧像一只无形的手将我紧紧攫住,全身毛孔张开,冷汗喷薄而出,后背瞬间一片冰凉。电光石火之间,我匆匆进屋,取出“黑星”手枪。

“黑星”手枪具有威力大,结构简单,可靠性强,耐用,操作简单等优点。此枪仿造苏联TT30/33式托卡列夫手枪制造。由于装备时间长,工艺不断进步,加之仿制较多,导致有多个版本出现。90年代初,“黑星”手枪价格便宜,被境外黑道分子大量使用。因其握柄护板上有五角星标志,该枪在香港被黑社会兄弟们亲切地称为“黑星”。使用该枪可以轻易地打穿警察所穿的防弹衣和他们喜欢躲避的警车车门,普通市民躲在砖墙邮筒之后亦难逃厄运。

“黑星”手枪的最大特点是穿透力非常强。关于此枪,有个故事说某次出任务,人员紧张,枪支不慎走火,击发的“黑星”手枪射出的子弹打穿一个人体后不屈不挠又在后边的人体上打了个透明窟窿,这还没完,子弹穿过第二个人的身体后撞在墙上发生反弹,跳弹又把一个人的头盖骨给掀开了。一箭三雕,可谓威力无穷。“黑星”手枪的这个传说让人联想起《天龙八部》里段誉的六脉神剑,其真实性虽然无法证实,但“黑星”手枪的穿透力是毫无疑问的。

提着手枪来到院落,哗啦一声拉枪上膛,据枪对准冬青,厉声呵道:“不管你是人是鬼,如再无故制造事端,可别怪我不客气。”

冬青在月光下静默,却听得一声叹息从冬青树上传来。

枪壮我胆,我提枪来到冬青树下,树上树下什么也没有。不觉哑然失笑,自嘲神话故事看多,这天底下哪有什么鬼怪精灵。于是退弹收枪,坦然坐到冬青树下,静候好友阿兵。

院门外有人在叫门。阿兵来了。

阿兵进得门来,高着嗓子说:“奇怪,来你家这条路我自小就走,从没错过,今天却走错了方向,远远看见你家院落,却怎么也走不到这里,害我绕了不少弯路。”

我随口应答,看着月光下的冬青,冬青平静站立,可是刚才奇异的现象却分明地出现过。

一夜无梦,早上醒来时,鸟鸣之声盈耳。

抄起花洒给花草淋水,待到冬青树下,忽然想起昨晚发生的怪异景象,心生疑虑,却见磨盘上分明摆放着一只白瓷茶杯,一把椅子依然端正地摆放在茶杯前面,只不知昨夜的叹息声来自何处,冬青树的抖动又是何故。我给冬青淋足了水分,并给它的枝叶作了喷洒。沐浴后的冬青,叶片更加嫩绿,散发出生命的活力,看得见被滋润过后的欣喜。喷洒的水雾与阳光交织,折射形成一道七彩的虹。彩虹悬于冬青和我之间,像一座桥梁,把我与冬青紧密联结。

我转身时,一声叹息从冬青树上传来。

清晨起床,我右腿不能动弹,大腿处疼痛不已,仔细查看,右腿完好无损,不见任何伤痕。咬牙下得床来,却无法行动,须借助工具才勉强能走。来家的二姐见状,脸色微变,她不动声色去到神龛处。片刻,神龛处有香火味道飘来。二姐到我身旁说:“你现在动右腿看看?”

我小心翼翼提起右腿,虽有疼痛,却有所缓解,整条右腿能服从意识支配,也能配合肢体行动。

昨夜的怪异之象萦绕于心,我心神不定,百思不得其解。刚想做声,二姐抬手制止。我把刚到嘴边的话又吞咽回肚。

二姐备了礼物,带我来到神算子“百事通”爷爷家。到得“百事通”爷爷家门前,正踌躇之间,“百事通”爷爷笑吟吟地打开家门,亲切地说:“知有贵客来访,早已恭候多时,快快请进。”“百事通”爷爷怎知我们前来,虽心生疑虑,却礼貌应其邀请。

进得屋里,“百事通”爷爷带我们来到一个单间,单间不大,干净整洁。窗子半开,白色的窗帘随风微动。一面墙壁放着两组简易书柜,书柜用薄纱遮挡,透过薄纱隐约看得见一些奇门遁甲的书籍。窗前一张三屉书桌,桌面铺有绿色绒毯,绒毯上压着一块与书桌大小一致的玻板,一尊黄铜麒麟塑像位居书桌一端,一个美丽的仙女捧着花瓶坐在麒麟上。玻板中央放着一只精致的罗盘。说来奇怪,二姐进入那间屋子时,罗盘是安静的,当我跨入房门,罗盘上的指针立即紊乱起来,它先是无节奏的快速摆动,接着摆动速度慢了下来,当罗盘上的指针对准我时,它不再摆动。

“百事通”爷爷看看罗盘,再看看我,拈须微笑不语。

书柜对面依墙摆有一个单座沙发,沙发前面是一张圆形茶几,白色桌布自然下垂,围绕茶几摆着三张精致的桃木椅子,每把椅子前面摆着一杯绿茶。看着那三杯热气腾腾的清茶,我不解地看向“百事通”爷爷。“百事通”爷爷微微一笑:“您们可不是两个人来,还有一个人跟随而来,来了,就都请坐吧!”我诧异地看看四周,除了我和二姐,再无多余之人。

“百事通”爷爷坐在那把单座沙发上,他把其中一只茶杯略向右偏转一下,抬手做了一个请坐的动作。然后,他示意我坐在他左手边的椅子上,二姐坐他对面的椅子上。

“百事通”爷爷自幼体弱多病,家人带他到朗目山石喇大寺祈福而与佛结缘。石喇大寺历史悠久,南诏、大理国时就香火旺盛,元、明、清代都是著名的大寺,出过多位得道高僧。也许与佛有缘,主持见他颇有慧根,遂收为俗家弟子。“百事通”爷爷跟随主持真心修佛,熟读四书五经,悉心研学佛法,苦心研修奇门遁甲,最终得到真传。做为石喇大寺唯一的俗家弟子,能得此恩惠,自有其因果。

“百事通”爷爷是精通天文地理的奇人,他为人谦和,德高望重,在当地享有盛誉,颇受尊重。据说他拥有通天地之能,察阴阳地界之功,能知过去,能晓未来,能了解生前死后事宜,能与各界相互沟通等奇特本领。

“百事通”爷爷年岁虽高,但他精神矍铄,思路敏捷,听他说还有一个人跟随我们而来,并礼貌邀请入座,我非常忐忑,思虑着他所说的另一个人究竟何许人。二姐显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她神色坦然地平静落座。

“百事通”爷爷看着我说:“你不用找,他看得见你,你看不见他。你也不要紧张,这个人是你的亲人,他不会伤害你。”

我轻轻点头,内心稍微安静下来。

我打开香烟,取出一支,恭敬递给“百事通”爷爷,并为他点燃。

“百事通”爷爷轻拍我手背,目光深遂地看我一眼,点头示意我坐下。突然,他声音一变,“百事通”爷爷像是变了一个人,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正是这声叹息,让我想起冬青树上的叹息,这叹息声与冬青树上的叹息声音一模一样,我刚放松的情绪瞬间又紧张起来。我不由得惊叫一声,紧张地看着“百事通”爷爷。

“百事通”爷爷慈祥地看着我。渐渐地,他眼睛湿润了,泪珠在他眼里转动,转动的泪珠在他眼里晶莹如露,他的手轻微擅抖,嘴唇哆嗦着像要表达什么,我紧张地看着他,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倾身向我,伸出左手,轻抚我的脑袋,停顿几秒说:“还是我哥嫂有福气啊,他们的娃娃都长大成人了。”

我问:“请问您是哪位高人?”

“我不是高人,我是你叔丁家兴。”

“百事通”爷爷话音刚落,身旁的二姐松了一口气,她神情轻松,抬起面前的茶杯轻抿一口。

我叔,丁家兴?我唯一的叔叔叫丁家兴没错,他早年参加革命,解放初期担任过某县县长,可他英年早逝,牺牲时我还没出生呢。他怎么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并和我相认。

“昨晚冬青树下那人是您?咋不出来一见?”

“百事通”爷爷微一摇头,笑了笑,郁郁之意却见于色。

“幽明殊途,不敢惊扰。”一切都像是聊斋中的对白。

“既如此,想必我右腿的疼痛与您有关,既是我叔,何故让我不适,这样有失您长辈身份。”我语气明显带有不快之意。

“百事通”爷爷挺起腰身,神色一紧,冲我严厉喝道:“这是给你一个教训,昨晚你竟然用枪指着我,如你不是我的亲人,后果很严重。”

“恐吓我的是您,让我右腿不适的也是您。您在院落里制造那些恐怖行为,安的何心?”我丝毫不领会他的严厉。

“百事通”爷爷双目透出一道寒光,他举起右手,但又缓缓放下。道:“念你是我侄儿,年少无知,姑且不与你计较。”

见我们对话不和谐,身旁的二姐有些不安。借此时机,她赶紧附和道:“他年轻不懂事,您不必介意,您消消气。”

“百事通”爷爷轻轻点头,好长时间不再言语。

其实,当“百事通”爷爷举起手时,我已知晓他很生气,担心他真的会扇我一耳光。见形势缓解,我借势下坡。

“您昨晚吓到了我,我有过激行为,也在情理当中,如有冒犯,请您理解,也请您多包涵。既然您是我叔,不妨和我们聊聊您的过去?”我试探地说。

“百事通”爷爷继续沉默,他取出一支烟,我恭敬地帮他点燃,他深吸一口,缓慢吐出烟雾,他的脸在烟雾后若隐若现。良久,他发出一声叹息,眼里泛起湿润的光泽,说:“这么多识文断字的后辈,您是唯一一个去根据地采访,了解我的革命人生,写我革命故事的人,我很感激。虽然我安身烈士陵园,但是……。”他沉吟不语,没有继续下去。

沉默了好一会,他语气低沉却极其睿智地说:“人人都离不开自己的老家,那里寄托着一份乡愁。老家是游子心中永远解不开的情结,忘不掉的天涯孤旅愁绪,可我的家又在哪里?家已无家,归去来兮。”

“百事通”爷爷眼里饱含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泪珠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七弯八拐,像一条蜿蜒的小溪。

我心里一紧,我的确去根据地采访、了解过叔父的革命故事,但计划撰写叔父生平故事的事,我没和任何人讲过,此事尚在酝酿当中,别人概不知晓,他怎知?兴许看出我的疑虑,他说:“你不相信我是你叔?你腹部一个伤口,那是你当年飞行训练战机出故障受的伤,在那伤口的上面有一颗黄豆大小的红痣。那次受伤,你险中求生,还立了军功。”

闻听此言,我彻底懵了,我摇头又点头,点头又摇头,我自己也迷糊了。

他叹息一声说:“罢了,你不认识我,这不是你的错。”

我刚想问他,刚才所言“虽然我安身烈士陵园,但是……。”但是什么,他为什么不继续说下去。

“百事通”爷爷再说话时,他的声音已恢复常态。我再问,他则沉默不语,他告诉我不用担心,也不要害怕。

回到老宅,我认真打量那棵古老的冬青,阳光下的冬青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郁郁葱葱,很是让人喜爱。坐在冬青树下,默默地回想着这次回家来的诸般奇遇。内心突然就非常渴望能够与他谋上一面,聊一聊。

傍晚时分,我沐浴净身,换上干净衣服,梳洗齐整,来到神龛拜祭。依照父母亲生前祭拜的样子,点燃三支青香恭敬放置香炉里,青香散发出让人沉醉的香气,烟雾从香炉腾空而起,扭曲攀升的模样像传说中渡劫的飞龙。我心里默念着,如果一切是真,晚上让我们冬青树下相见。

太阳滑到后山山脊,咣当一下就跳下山去,天顿时就暗了下来。星星眨着眼睛,月光灰蒙蒙的,有些惨淡。我在屋里和院落点燃蜡烛,煮了一壶上好的茉莉花茶,备好桌椅和茶具,面向冬青,忐忑不安地坐在椅子上等那个奇迹出现。

等到深夜,冬青没有任何动静。当我起身准备回屋,冬青下出现一个高大的黑色身影。

“来了?来了就请出来喝杯茶吧。”我平静地说。

黑影不言语,伫立不动,过了一会,便从冬青树下走出,淡淡的月光照着他,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他,他穿着一套老式军装,左胸口袋上别着一支钢笔,军帽上有一颗五角星,军帽下是一张俊朗的脸,那张脸眉清目秀,五官端正,真是一个好标致的青年啊。奇怪的是他的军装湿漉漉的,整个人像从水里出来一样。

我讶异之极,没想这竟然是真。我惶恐起身,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英俊的年青人。结结巴巴地说:“您,您真是我叔?”

黑影微微点头。

“既然依约光临,请坐下喝杯茶吧。”

我把杯中的凉茶换成热茶,恭敬地递到他面前。

“您一直在这儿?”我忍不住问。

“是,已有四十余年。”他落寞地答。

“你经常出来?”

“出来?”他微笑着:“哦,是,你父母亲不在后,老宅空无他人,我总在夜里出来走走。”

他看看四周:“什么都在变,什么都没变,许多东西都不存在了,唯独这棵冬青。”

我不觉抬眼看看那棵古老的冬青。

“可你怎么一直在这儿呢?”我看着他。

他灿然一笑,笑得极为豪放:“为什么不在这儿,这儿也是我的家啊。”然而说完他便又沉郁起来。

“我听父母亲讲过您的故事,遗憾的是我没有见过您。但是您在我心中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我也知道您曾有过美丽的爱情。您牺牲了,我们都很难过。”我语无伦次地表达着我的情感。

他看出了我的紧张和不安,说:“你不用紧张,也不用害怕,我是你叔,不会伤害你,也不允许别人伤害你。”他刚毅的面庞上透露一种坚强。

“我想送您一颗五角星,想把它放到您的坟墓上,可是我不知道这样行不行?”

分明看见他眼里闪耀着一道奇异的光彩。那光彩一闪而过,随即他黯然地说:“那些都成为了历史,过了你这一辈,还有谁会记得?”

“都会记得的,我会把您的故事写成文章,把您的故事讲给我们的下一辈,让下一辈再讲给他们的下一辈,一代一代地传下去。”我心底有股隐隐地疼痛传来。

“那真是要谢谢你了。你能去我革命的地方走访,了解我的过去,准备把我的经历写成文章,我很高兴,谢谢你。”他看着我的眼神异常柔和。

“能说说你吗?你为什么要在这里这么多年?听说以前我家里阁楼上的行李,经常会莫名其妙地掉下来,这个现象在家里制造了恐慌,难道这是您干的?”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说。

“我牺牲后,我哥带人把我从边远地区抬回家乡安葬,让我魂归故里,我很感动。我哥嫂每年都去给我扫墓,从来没有忘记我。可我没有成家,没有爱人,没有后代,我很孤独。我哥嫂恩爱有加,又有那么多子女,我内心不平衡,就在家里制造了一些动静。过后我知道错了,我的责任是保护家庭,保护你们每一个人,而不是在家里制造动静吓唬你们。当年,我哥带领部队在东山一带辗转作战,受他的影响,我自发参加革命,思想激进的我把寺庙里人人敬奉的佛像推倒砸碎,我不知道我的行为对佛像是严重的亵渎。我沉江之后,遭到天谴,神灵把我压在江里以示惩罚。压在江里后,我开始反思,开始醒悟,我的救赎得到神灵宽恕,我暂时可以离开那片江水。我犯下的罪过实在太大,死后一直不得去转世。”

他停顿不语,若有所思的看着布满星光的夜空。

“在江里苦心修为多年,我觉得我前世的孽债已经偿清,我想早日转世,但找不到时机。解铃还须系铃人,我去向神灵求助,期望得到点化。我问神灵,我何时才能转世?神灵说,等有缘人前来邀约相见品茶之日,便是你即将转世之时。我又问,何日才能与有缘人相见?神灵说,天机不可泄露,常回老家看看吧。我不理解神灵的话语,但我听他的指点回到老家。我想,既然神灵让我回老家,那一定自有他的道理。回到老家,乍见这棵冬青,心生欢喜。刚想进屋,又担心错过机缘。冬青位于大门旁边,不会错过任何来人,我就在冬青树下等那有缘之人。没想这一等就是四十年,如今终于把你等来了。”

我啊的一声,半张着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那个有缘之人怎么会是我,他为了等我,竟然等了四十年,这四十年真是苦了他了。我要是早一点来,他也不用受这么多苦难。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我,仿佛看穿我的心思。

“这不是你的过错,一切都是天意,天意不可违,谁也逃不离。你父母亲走后,我来到老宅,与这棵冬青为伴四十年。这么些年,我一直在苦等我转世的机会,没想到这个契机是你,看来这一切老天自有安排。真要离开了,我却又舍不得离开这里了。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还能不能回来。很遗憾我们此生不能相识,但通过这种方式相见,却也无憾。”他思路清晰,表达得相当清楚,他所说的那些事,有些是我知晓的,有些是我所不知的,但至此,我知道,他真的是我叔丁家兴。

“冬青树上的动静和那条腹蛇是怎么回事?”我不由得问他这件事。

“那动静是我制造的,我太孤独了,需要制造点动静,证明我的存在。那腹蛇也是我,老宅空了后,时不时有人来这里搞破坏,我想让世人知道,咱家不是那么好欺侮的。有我在,我敢保证家里的平安。”他冷静的语言让我震惊。

我没有说话,默默地看着他。

过了一会,他慢慢地说:“我原来以为你会怕我。没想到你竟然主动要求与我见面。”

“怕什么?”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鬼!”他简短地说,“人们都怕鬼。”

“我不怕,这是我的家,而且您是我叔,当我知道是您之后就更不怕了。不过,如果您不友好,我也不会提出相见的建议,我宁愿和您这样坐下来,相互聊聊。”

“你很坦率。”

“我宁愿对您坦率一点。”我认真地说。

他沉默半晌。

我又倒了一杯茉莉花茶,茶香弥漫,水雾升起,模糊了我的双眼,在那一刹那,我仿佛体会到了他内心的凄凉。我强忍内心的悲哀,抬头看他,他正深情地看着我。他用一种柔和的声音说:“你的父母,是一对幸福的人,他们在那边很好。我哥当年的警卫员现在和他们在一起,警卫员忠诚地跟随他们,长年持枪驻守,我去探望,屡屡被阻,警卫忠于职守,不让我进去。要不你帮我写个路条?”他悲哀的眼神里闪耀着希望的光亮。

“殊途不同归,阴阳两不同。我写的路条不一定管用,还是不写了。我父母很好,我就放心了,可我总是想念他们,担心着他们……。”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他静默不语。

“我非常想念我的父母,想起他们我就会哭。我担心他们在那边还是有病痛的折磨,担心他们是否能够继续在一起。他们如果活到现在,那该多好,而我也无悔。可天意难测,命运难以捉摸。都说太阳每一天都是新的,可不,太阳每天照常升起,这棵冬青也每天这样存在着,但我怎么知道它和老宅能够和我们长相守?”他仍然静默着。

“也许我父母错了,他们种植了这棵冬青,忽略了冬青的不老,他们走了,却让冬青承受着思念的延续。看见冬青,我就会想起父母,想起父母,我的心就在流血。什么是永恒,什么是不变,什么是我们能够抓住的,好像什么也没有。”

他还是静默着。

我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无声抽噎。

他说:“你哭了。”

我没有回答。

他轻叹一声:“人生就是如此,痛苦比快乐多,像你这样的人,不应该太执著。佛法说,我执是一切痛苦的根源。放下也是解脱。你还年轻,把那些执念都放下吧。”

我把头埋在怀里,哽咽不语,平静下来,抬起头时,我对面已空无一人,只有清冷的月色满地。我抬起桌上茶杯,茶已凉了,杯中的茶水静静的,有未沉的茶叶半沉半浮在中间,像一种古老的传说在沉闷的空气中冻结着,露着一半结局,卷着一半人生。

清晨的阳光带着温润,冬青树的叶子熠熠生光,像昨夜他眼里偶尔一闪而过的光彩,而院落空寂,海棠花无风自落,他留在此地这么些年,他该有多凄苦。

明天我就要离开了,今晚他还会来吗?我内心有所期待。

夜晚来临,我摆放好茶具,仍煮茶在冬青树下,静静相侯,我知他必来。树叶轻轻摇晃的一瞬,我分明感到了他的存在。

他看着桌上的白瓷茶杯,道:“你明天就要走了?你还会回来看我们吗?”

“会。”我没有犹豫地回答。

他缓缓地坐在我对面,默默地,温情地看着我。

“可以和我说说您的爱情和您牺牲的经过吗?您的有些事情至今对我们还是个谜。”我期待地看着他。

他点了点头。

“我的未婚妻长得很好看,她出生于知识分子家庭,受过良好的教育,是我们根据地医院的医生。我们是根据地首长介绍认识的,我们曾经约定,等革命胜利就结婚。好不容易盼来革命胜利,我们订了婚,准备在当年的国庆结婚。没想到组织安排我去边远民族地区任职。我想带她一块去,可医院离不开她,她医技高明,是医院的顶梁柱,医院的工作更加需要她。分别前,她把她爸爸送她的派克钢笔送给我,说她会等我。可我一去就再也没能回来。组织把我的死讯告诉她,她一直不相信,她又等了我好多年,那真是一个好姑娘,我辜负了她。现在,她也儿孙满堂,是一个耄耋老人了,真希望她健康快乐的生活。”他语音略有些擅抖。

我不由得看了看他左胸口袋里的那支钢笔,银色的笔套泛着洁白的光亮。顿了顿,他继续说。

“我工作的地方是一个多民族地区,工作非常不好开展,到那里之后,我从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在带领群众兴修水利的过程中,天气实在太热,我就到附近的拖罗江游泳。那天也该我命绝,我不应该让警卫员离开我,我应该等警卫员回来再去江里游泳。我只身一人下到江里,游泳过程中,我遭到反革命分子的谋害,他们用削尖的竹杆捅我,竹杆扎伤了我右大腿股动脉,我挣扎着想游回岸边,可他们就是不给我生还的希望。最后,我失血过多,体力不支沉入江里。警卫员回来时,我已经无奈地离开了人世。闻讯赶来的部队对反革命分子进行镇压,枪决了为首的五人。后来,组织对我的牺牲过程展开调查,但关键证人撒了谎,他撒谎是工作失误,受到我的严厉批评。关键证人公报私仇,违心向组织撒谎,证人撒谎,我身后事的定性组织就不好办了。但组织考虑到我对革命的贡献,把我安置在烈士陵园里。虽然我安身烈士陵园,但是……。”他哽咽着低下头去。

“你父亲亲自带人到我工作的地方把我的遗体抬了回来,他们一路费尽周章,很是辛苦。我没有结婚,没有后代。按家乡习俗,下葬仪式需要后代行祭祀礼,我哥嫂很开明,他们安排自己的长子为我行祭祀礼,这样我才得以顺利下葬。我的死让我的警卫员很内疚,那是一个很不错的小伙子。他是一个孤儿,我们情同手足。我死后,他坚决要求到一线作战部队,没多久,他在一次剿匪战役中光荣牺牲。牺牲后,他的魂魄到处寻找我,但我被压在江里,他哪里寻找得到。找不到我,他以为我已转世,于是他匆匆地进入转世,想在世间找到我。我和他原本可以相聚,这一来,却永无相聚的可能。”他好看的眼睛流出泪水,泪水透亮透亮。

我的眼泪早已流下,他的经历让我心痛不已。

“后来,组织上把我的遗物送到家,你母亲细心的帮我保管着,我的私人印章至今还在她那只木箱里。印章上是我参加革命后更改的名字,你曾经打开看过那个印章。那也是我至今留存在世的唯一物品。如果你愿意接受,我想把它送给你作个念想。”他神色无比凄凉地说。

我泪眼婆娑地看着他,使劲地点了点头。

“你父母走后,老宅空寂起来,不时有人来这里搞破坏,我不想让这里遭到破坏,所以我化身腹蛇,故意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现在众人面前,夜晚又故意制造一些声响。让坏人有所忌惮,不敢前来捣乱。”他眼睛闪亮着,不待我回答,他接着又道。

“老宅最初不全是我家的,它是两家人拥有,本是亲人,两家人却水火不容。后来另一家人出现危机,需要转卖。我父亲,你爷爷借债买了下来。从那以后,我们才完整地拥有了这处老宅。老宅滋养了几代人,历经了几代人的维护,非常不容易。老宅已经不单纯是一座老宅了,你们要维护好它,作个人生的念想。”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天您说,虽然我安身烈士陵园,但是……。但是什么,您想告诉我什么?”

他凄然一笑,道:“您去烈士陵园自会明白。”

一声鸡鸣传来,他抬眼看着我,神情有些不安,我紧张地看着他说:“您要走了吗?”

他微笑着说:“我等了很久,终于等到这个时机,没想到这个机会是你给我带来的。谢谢你。现在时辰已到,我该走了。自此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见到你,能和你交流,我很开心。听我的话,放下执念,愉快的生活。”

一阵微风吹来,面前的蜡烛摇晃熄灭,我摸到火柴点燃蜡烛,对面的椅子上空无一人,只有那杯茉莉花茶还冒着淡淡的热气。

月光下的冬青依然静默,幽幽的光亮从枝叶间透下。树影下有个黑色的人影,他忧郁地看着我,慢慢转身而去,我知道他再也不会来了,再也不会来了。

“喂,您等等,您等我一下,我还有话要和您说……。”没人回应我,我像在自言自语。

我是在院落外的嘈杂声中醒来的,拉开窗帘,打开窗子,我惊呆了,那棵活得好好的古老的冬青竟然一夜之间枯死了。初升的太阳照在冬青树上,照得一树的绚烂。

我的心咯噔一声响,扑通扑通跳跃着,阵阵悸动传来。我明白,他真的走了,而且再也不会回来了,我的眼泪刷地一下流了下来。

院落外聚集了不少人,他们看着枯死的冬青树,神色诡异,议论纷纷。我打开院门,他们仓皇而去。

走了,都走了,我也该走了。走之前,我得去和他告个别,诚如他所说,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他是军人,我想用军人的方式和他告别。

我用手绢把每一枚军功章仔细擦拭干净,把原本锃亮的皮鞋擦拭得光可鉴人,用熨斗把军装熨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那挺拔的裤线如刀锋般锋利。我沐浴净身,用飞利浦剃须刀修剪好胡须。一切准备就绪,我穿上崭新的军装,军容严整得就像要去接受表彰的英模。

我整理好从院落海棠、玉兰上采摘的花束,给花束喷上农夫山泉。花束在阳光的映射下散发着蓬勃气息,花束上的农夫山泉晶莹剔透,在初阳的映照下变幻着七色光彩。

我决定徒步去看他,徒步去看他是对他最大的尊重。我携带手枪,抱着花束,迈着矫健的步伐向城西寥廓山的烈士陵园走去。我像慷慨就义的烈士,义无反顾地向他走去,我激情澎湃,心生悲壮,眼角甚至溢出了激动的泪水。我想控制住泪水,可泪水就像解冻的小河,越流越欢。

庄严肃穆的烈士陵园四周,一棵棵青松挺拔苍翠,一座座墓碑好像坚守岗位的战士。怀着崇敬和悲痛的心情,迈着沉重的步伐,来到他墓前,我整理军容,立正敬礼,恭敬地把花束放在他的坟头上。

忠魂归故乡,是故乡对他们最大的思念。我取出手枪,推弹上膛,连续鸣枪三次。这三声枪声,代表了一个军人应有的责任、荣誉和勇气品质。我不能挽留,也无法挽留,那就让我用鸣枪礼再送他最后一程。

天空灰蒙蒙的,一只苍鹰从远处飞来,它在烈士陵园上空,在我头顶上方翱翔着,它盘旋的姿态很是优美,它傲视着大地。

站在他墓前,回想着和他的神奇相见,回想着他对我所说的话,一切恍然如梦。

他说的“虽然我安身烈士陵园,但是……。”但是什么,他为什么说我到烈士陵园自会明白。带着疑问,我来到陵园烈士英名墙寻找他的名字,从头到尾反复看了三遍,他的名字都不在其中,难道是烈士陵园搞错了。这个发现让我血脉偾张,我心脏像一面战鼓砰砰地响个不停。我从第一座烈士墓一座座查看,当我把357座墓碑看完,一个惊人的发现让我震惊不已,烈士陵园除了我叔父的墓碑上写着“丁家兴同志之墓”,其他356座墓碑上都写着“某某烈士之墓”。也就是说这座烈士陵园里除了我叔父不是烈士,其他人都是烈士。他是烈士陵园里唯一一个没有烈士称号的人。这个发现让我瞬间明白了他为什么说你到烈士陵园自会明白这句话。烈士与同志,虽然都是同志,但分量却大不相同。

我无法体会他的心情,但我感到一抹深沉的悲哀,烈士陵园唯一不是烈士的他,栖身于烈士陵园该是何等尴尬,沉睡地下的他这么些年也自然无法安然,我的心头仿佛布满铅重的阴云。

我悲戚地从口袋里掏出那枚红色五角星,把它放在他坟墓顶端的中心位置,红色的五角星在阳光的照耀下,红得那般灿烂,像一朵开在他坟头的瑰丽的花。

该走了,是的,我该走了。我立正敬礼,转身离去。

我迎着太阳走去,我在他的目光里越走越远。我不敢回头,也没有回头的勇气,我不想让他看见我满脸泪水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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