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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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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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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念依然绵长

月亮尚未升起,星星就像春天的种子在天幕撒播开来,如同镶嵌在黑丝绒上的璀璨宝石,闪烁着清冷的光。周围静悄悄的,偶有犬吠声传来,孤寂的夜有了一丝生机。

恣肆的夜色将我包围,我没有开灯,静坐庭院桂花树下。院里影影绰绰,冷寂的风缓缓而来,桂花树飒飒作响。暗夜里有两双眼睛,那是父母的眼睛。他们的目光如一块投入河面的石子,一圈圈涟漪在平静的河面上扩散,没有止境,直到消失在视线之外。

我“啪”地按下手中的打火机,周围的夜色颤动了一下。蜡烛缓慢增亮,庭院的光影在烛光中华丽醒目,凄切动人。

时光之轮不快不慢,父母亲离开我十六年了。

父亲是毫无征兆突然离开我们的。他走后,母亲静坐一旁,不动声色看着慌乱的我们,我们的慌乱似乎与她无关。母亲的淡定过于反常,但我们忽略了她的反常。

父亲是军人,喜欢看我穿军装的模样,我军容严整,像他的警卫站在他身边。吊唁的人络绎不绝,父亲像中了沉睡魔咒,一言不发。沉默的父亲让我无法揣摩,我没有泪水,心脏像出征的战鼓被擂响,疼痛阵阵传来。

父亲的灵柩是一只黑色,长方形,依据标准尺寸打造而成的物件,那是父亲最终的归宿地。亲友们把那床丝棉被一分为二,一半给父亲,一半留给母亲。丝棉被是母亲多年前精心备制,制作丝棉被的蚕茧是母亲一颗颗亲手挑拣,并亲自抽丝剥茧,一道道工序严谨操作,是真正的纯手工,纯天然丝棉被。母亲说,百年归世,丝棉被分成两半,一半给父亲,一半给她自己。丝棉被分量很轻,不重的丝棉被凝结着母亲沉甸甸的情结。亲友们把父亲放进灵柩,灵柩不大不小,尺寸正好。父亲身下的丝棉被像雪花一样柔软,他在洁白的雪花里酣睡。

黑色的灵柩把父亲和我分开,父亲在里面,我在外面。我来回抚摸灵柩,希望父亲能感受到我的存在,希望我的温度能传递给他。父亲一生征战,枪林弹雨,出生入死,自不会害怕,但我想他需要来自我的温度。

经不住央求,一位长者破例打开父亲的灵柩,允许我触摸父亲。当我的手碰到父亲的脸部,锥心的疼痛如海浪汹涌而来,我瞬间崩溃,眼泪似决堤的河流,我和父亲近在咫尺却天人相隔。

母亲走了,仿佛父亲在那边叫她,她连一声“哎”都来不及应答就紧随父亲而去。母亲抛下我们,义无反顾地随父亲而去。母亲的离去,让我悲恸欲绝。长者说,这该是何等的恩爱啊,这样的景象百年不遇。母亲跟随父亲而去,自此人世间我再无父母。那一刻,我茫然一片。我的眼睛像枯竭的泉眼,没有一滴眼泪。我站在父母亲的灵柩中间,右手放在父亲灵柩上,左手放在母亲灵柩上,向他们传递着着我内心的绝望。

月亮升起来,星月皎洁,桂花树斑驳的光影落在我身上。倦鸟扑棱着翅膀从寂寥的夜空掠过,几缕薄薄的云雾萦绕在月亮旁边,宛如仙女舞动着丝带。月亮旁边的星星放射着微弱的光芒,就像孩子们明亮的眼睛,顽皮地眨巴着。母亲说,天上的每一颗星星都是一个人,离我们最近、最亮的那颗星星就是最爱我们的人。我抬头仰望星空,努力寻找那颗离我最近、最亮的星星,天上的星星密密麻麻,星罗棋布。满天繁星,让我的眼睛渐渐模糊。

那是通往东山的路,路上行走着父亲、母亲和我,拉车的老牛温驯稳当,父亲惬意的哼着小曲。母亲牵着我的手,诉说着经年故事。我在她的故事里想着那些与我有关或者与我无关的人和事。

经过一片绿油油的油菜地,地里的油菜枝繁叶茂,碧绿如梦,晚霞点缀的油菜鲜嫩亮丽。那是父亲朋友家的地块,母亲到地里摘了一把油菜,嫩绿的油菜散发出淡淡的清香。母亲挑出一根油菜,细心撕去外皮,放入口中有滋有味品尝。我尝试把一根油菜放进嘴里咀嚼,入口的甜美很快被回味的辛辣抵消,我不自觉将其吐出,伸着舌头说真辣。母亲微笑着说,人生就如这根油菜,初尝时清甜,回味时辛辣,再品时甘甜可口。母亲的话比较隐晦,年幼的我似懂非懂。

渐渐地,太阳接近大山梁子的山脊线。天空红得像着了火,红彤彤一片。我跟随父母亲,沐浴着落日金灿灿的光辉向家走去。路尽头,是家,路尽头,只有家。

太阳在大山梁子上一晃悠,毫不犹豫地沉下去。夕阳收敛起最后的光线,山脊一侧只剩一道余辉。天涯的白云散开,变成斑斓的晚霞。日落带来希望之美,也给予伤悲之美。苏轼说过,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我们的人生,何不是一个又一个日出与日落的轮回。

昔日崎岖的山路如今成了平坦如砥的柏油路。再走这条路,路上少了父母的身影,少了那只牵我的手,也少了那人世间的温情。

从部队转业异乡,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同学,没有战友。语言不通,人生地不熟,工作没有落实,那些日子非常郁闷,非常想念父母,拨通家里电话,竟是父亲接电话。

——爸,我妈呢?

——你妈出去了,一会就回来。

——爸,您想我吗?

——父子嘛,无论走到哪里,心都在一起。

父亲是一个少言语的人,这是父亲第一次这样表达他对我的思念之情,父亲的话被我默默记在心里。

父亲军人作风,对自己要求严格,对我们子女宽严相济,他时常教导我们要堂堂正正做人,清清白白做事。父亲不允许我们抽烟喝酒,但当我们真正成长起来,他会主动给我们斟满一杯酒。

二哥在部队是技术兵种,三年的服役期,技术能手的他整整服役六年。如果不是他的冲动,他的人生将是另一番光景。预提军官的他给未婚妻写信,提出终止恋爱。未婚妻家告状到部队,二哥军官梦破裂。事实证明,冲动的确是魔鬼。回乡的二哥心情非常低落,他的悲苦父母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一天,父亲安排母亲炒了几个菜,拿出珍藏的陈年佳酿与二哥把酒言欢,共叙情长。父亲的话非常少,但理性简洁。他与二哥对饮三杯后说。

——人生不过三杯酒,一杯敬过往,一杯敬明天,一杯敬余生。在部队有部队的发展,回家有回家的希望。我们都是军人,军人就得有军人的气概。做下的事,错的学会总结,对的学会珍惜,凡事一切向前看。

——爸,我就是想不通,我和她并没有订婚,只有口头婚约,我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利,我觉得我没有错。

——追求幸福没有错,但这件事你做错了。你错在违背道义,错在违背良心。谁都有个脸面,你提出退婚就是伤了人家的脸面,所以你错了。说出的话收不回,射出的箭抓不住。他们的做法诚然不妥,但在这件事上,他们是弱者,做为弱者没人会批判他们的对错。事已至此,男子汉大丈夫要靠得住,有责任心,有苦自己扛,有泪自己擦。

二哥不再说话,埋头痛哭。

父亲长叹一声,抬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与父亲交谈后,二哥调整心态,振作起来,带领我们修葺老屋,积极投身生产生活。后来成为乡干部,在本职岗位上展现军人风采,积极为乡村经济社会发展做贡献。

父亲很少讲他在部队的故事,晚年时期,兴许是忆旧,经不住我蘑菇,他给我讲了辗转东山,驰骋沙场的那些惊心动魄的烽火故事。

在部队,父亲除了配备手枪,还有一支在当时非常好的汉阳造步枪,那支步枪是父亲在一次战役中缴获的战利品,是首长奖励给英勇作战的父亲。近乎全新的步枪煞是让人羡慕。后来,一个领导言称借去观摩,说好两天就还。两天后父亲去要,那人却说再留数日,父亲再去要,刚开始还含糊其词,后来索性拉下脸说不还。战争年代,枪支就是生命,但父亲顾及那人的领导身份,忍痛割爱不再索要。枪不会杀人,但人会杀人。在缺少枪支弹药的革命队伍里,那支崭新的步枪着实引人注目。一个电闪雷鸣,大雨滂沱的夜晚,凯觎那支步枪多日的一名战士潜入领导房间,想把那支枪窃为己有。这名战士出生于猎人世家,自幼跟随家人打猎,练就一手好枪法。参加革命队伍后,因手里只有一把马刀,这让爱枪的他坐立不安,他非常渴望拥有一支自己的枪。领导盯上父亲的枪,他也盯上了父亲的枪。领导从父亲那里把枪支拿走,他就琢磨着要从领导那里把枪支拿过来。他潜入领导房间把枪取到手,不料碰翻桌上的马灯,惊醒的领导见屋里有人,迅速取出手枪向屋里的人影开枪,取得步枪的战士也随即开枪。枪声过后归于平静。大家赶到,点亮灯光,领导和战士都中枪倒地,领导被击中脑袋,气绝身亡。战士被击中胸部,尚有一口气息,他断续讲完事情经过死亡。那支步枪最后被组织收走,下落不明。父亲说,罪魁祸首的不是枪,而是人的欲望。

父亲部队的战友们有一个非常好的传统,他们的战友去世,其他战友都会组团去悼念。战友已故的,由其子女代替前往。活着的战友给死去的战友送上花圈,诵读祭文,虔诚祭拜。父亲去世时,他们部队的战友仅余不到五人。但来送别父亲的,却有近百人,他们当中大多数是父亲战友的子女。父亲去世,适逢冰雪霜冻的严寒天气。父亲的战友和父亲战友的子女们冒雪前来,他们神情肃穆,默立哀悼。诵读祭文的是父亲最亲密的战友,那位老人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在冰雪天里诵读着他们对父亲的怀念之情。

父亲和母亲的一生,父亲像兄长,母亲像妹妹。他们相濡以沫,缘系百年。父亲朴实节俭,真诚待人,广结善缘。母亲秀慧外中,心慈好善,博施济众,他们在老家有着良好的口碑。他们走后,尽管冰雪漫天盖地,闻讯的乡邻依然从四面八方踏雪而来,他们自发的送行让我非常感动。

一进腊月,家里就忙年了。母亲会在电话里告诉我年准备到什么地步了,比如说拆洗了被子,清洁了家里,磨了豆腐,杀了年猪,买了水果等。我在家门口当兵,几乎每年春节都能回家。每到除夕那天,母亲知道我这个日子会回家,她总会依着院门等我。风来,母亲灰白的头发随风而动,她依门盼我归家的身影站成一道风景。

看见我的身影,母亲紧锁的眉头才舒展开来,她眼里闪烁着爱的光芒,燃烧着炽热的火花。因我回家,她的声音和脚步明显轻盈起来。进入屋里,坐在藤椅里的父亲缓缓起身,眼眸里有欣喜与希望,他热烈的眼神注视着我,淡淡一句,回来了。

回来了,三个字,是念想,也是父爱。父亲的话让我感动,也让我难过。父母没有过多的语言,他们温润的眼神轻抚我稚嫩的脸庞。他们明显很开心,因为他们的眼底全是温柔的笑意。他们的爱意平静深沉,我在他们的爱意里烦躁消除,逐渐沉淀。

母亲爱整洁,家里一年四季总是干干净净。我的卧室早被母亲收整好,被子和枕头散发着肥皂的清香和阳光的味道。知我回家,母亲总是提前把床上用品清洗干净。她用质朴的情怀传递她慈润的爱。

父母离开以后,小院孤寂下来。幸有二姐随时管护,院落依然干净如初。花圃里的玉兰、海棠竞相绽放,一树芬芳晕染了整个院落。空气里弥漫着花香,花香里透着悲伤,芳菲的情怀婉转悠扬。阳光从屋脊斜射下来,明暗交织的光影透着寂寞的味道,淡淡的惆怅弥漫开来,洇湿我寂寥悲怆的心。在这方小院里,我宁愿化身一块青石,忍受风吹,忍受日晒,忍受雨打。

打开电脑光驱,插入光盘,光盘里记录着父母亲生前的身影。光盘里的他们宛如昨天,没有任何变化,那是父母亲留给我最后的记忆与念想。

我时常回想在父母遗像前的奇异之景。父母亲离开的第一个春节,我回乡省亲。站在他们的遗像前,看着慈祥的他们,我涕泪交加,悲痛不已。就在那时,天籁中传来母亲的声音,儿啊,你回来了。循声环顾,周遭没有他人。可那分明是母亲的声音,于此不知作何解,并困扰我多年。后来,我曾多次站在父母亲遗像前,期盼再次听到母亲的声音,可母亲的声音再也没有出现。回味着那极为神奇的一幕,突然觉得自己非常幸运,因为母亲并没有离开我,她在另一个世界里,依然默默地关注着我。有母亲在,我生命中的每一天,就永远不会孤寂。

天黑了下来,繁星璀璨,夜色如水,如诗一样飘逸。月亮的清辉撒在庭院里,如一条柔软的丝绸,丝绸的一端系着父母,一端系着我长长的牵挂。山川河流,万物皆远,唯父母,永在我心。

与父母相遇是命中注定,我们的相遇,从我们对视的那一刻起,就始终没有分离。人的一生,不过百年三万日。人生在世,最后都要化作一缕青烟,一捧黄土,去变成星星,去另一个世界驻存。其实,去了那个世界的人,他自己就是种星星的人。母亲说,天上的每一颗星星,都是一个人,离我们最近、最亮的那颗星星就是爱过我们的人。对此,我深信不疑。

要离开了,我是真舍不得离开。我来到神龛,把那盏神灯点亮。神灯的火苗摇曳着,像孩童欢快的脸。那是我对父母的思念,是我对他们的祈祷,也是我送给他们的光明。

神灯守着父母,虽灭犹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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