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上的娘

端午过后，就是娘的生日。

每年的这段时间，我对娘的思念都会加重。想念娘，我就会去看照片上的娘。娘离开我整整十六年，但照片上的娘依然如初。想念娘，不分时间不分地点。想起娘，我的眼泪就像欢快的小溪。

回家进楼，单元门关闭，黑暗关进楼梯间。住宅楼的房门是关闭的，黑暗沉重而来，附在我的腿上，附在墙壁上。皮鞋与楼道碰撞，惊醒沉睡的感应灯。昏暗的灯光卡在楼梯扶手上，悄无声息跳上墙面，鞋子在楼梯里发出踢踏踢踏的声响。

书房门是开着的，有咖啡的味道，咖啡杯是白色的，杯盘也是白色的，杯盘上有一个勺子，旁边有散落的糖粒。花瓶里的郁金香在浅淡的光影里，仿佛轻轻呵出的絮语。

娘和我的合影在书柜第四层。照片上的娘面容清秀，优雅大方，我穿着军装依偎在娘身旁。照片上的娘多年未变，她慈祥地看着我。那年从部队回家，我特意穿上军装和娘照相。这是蓄意准备的一次照相，我把军功章佩戴齐整，军容严整，精神抖擞。娘摸着我的军功章，满脸喜悦。她特意换上最喜爱的衣服，我们在庭院拍下这张照片。照片效果出奇的好，浓浓的母子情赫然而出。我把照片放成十六寸，命名为《母子》，装裱带回家。娘看见照片，眼睛瞬间明亮，喜悦之情流露，她反复端详，并亲自指定地方悬挂照片。

我和娘的合影不多，每次合影都有特殊意义。第一张与娘的合影是我航校毕业，即将奔赴昆明某部，我和娘在阿诗玛塑像前留下的。娘那时五十五岁，我一身军装挽着娘的右手，心里全是对娘的不舍。

第二次合影是娘去昆明部队看我，我们在白天鹅照相馆合影。这年娘六十一岁，岁月让娘苍老。看着娘，我的心颤抖了一下。带娘上街，经过白天鹅照相馆，我决定和娘照相。我没穿军装，穿了照相馆的西装，娘第一次看我穿西装，她上下打量后说，好看。这次没拍彩照，我要求照相馆拍黑白照。白天鹅照相馆知名度很高，摄影器材和摄影师的技术很好。黑白人像单纯、真实的还原了拍摄对象，让照片具有深刻的表现力。照片上的娘笑容像盛开的兰花，笑意写在脸上，溢着满足的愉悦。黑白照独特的魅力让那张照片具有旺盛的生命力，娘和我都喜欢那张照片。

第三次与娘合影，是娘身患重疾住院，我回乡探望。治疗的副作用让娘憔悴不堪，娘面色灰暗，没有一点精神。当我出现在娘的病房门口，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眼里放出奇异光彩，欣喜之情流露。二姐说，娘好久没有这么高兴了，你回来，娘高兴。在医院陪伴娘的日子，娘很开心。娘输液时，我在旁边看书或者听她讲久远的往事。娘休息时，我就在旁边照看娘，沉睡中的娘像个婴儿。

清晨，阳光和煦，娘提出去外面走走。我和侄儿龙春扶着娘来到医院花园，娘步履蹒跚，很是吃力，走了不到五百米，娘说走不动了。侄儿龙春回病房拿来凳子，扶娘坐下，娘气喘吁吁，身子歪斜。我强忍泪水，紧紧抱着娘。娘说，让我晒晒太阳，我给娘调整坐姿，扶着她面朝太阳。晨风拂面，娘灰白的头发随风而动。侄儿龙春用手机给我和娘照相，我蹲在娘身边，留下这张照片。娘看了照片，羞涩地说，衣服不整齐，人也没精神，不好看了。这是我和娘的最后一张合影。

娘走后，我把与娘的合影冲印装裱，放在书柜醒目位置。那张娘最喜爱的《母子》照片一式两份，书柜有一幅，办公桌有一幅。我随时可以看到娘，娘也可以随时看到我。

书房的窗子挂着两层纱帘，外层白色，里层浅蓝。我掩上书房门，没有开灯，光线透过纱帘，营造了静谧气氛。站在书柜前，仔细看着照片上的娘，娘一如既往看着我。几十年里，我和娘就是在这样的注视里探究着对方。娘的容颜没有变化，我却被岁月偷走了容颜。

娘是一个深明大义的女人，父亲参加革命队伍，枪林弹雨，辗转烽火，驰骋东山，她独自挑起家庭重担，让父亲安心部队工作。娘是一个心开目明的女人，她不惧生活之苦，用柔肩扛起希望，毅然把我们送进学校，期盼我们成为文化人。我们没有辜负娘，都能捉笔成文。娘是一个不重男轻女的人，她把我们一个个送进学校，也把我的姐姐送进学校，可惜家庭负担过重，懂事的姐姐没有坚持求学。姐姐不能识文断字，是娘一辈子的遗憾。每每说起此事，娘都自责不已。姐姐宽慰娘，是自己不想读书，不怪娘。

娘重视教育的力量，对老师有着深深的敬重，对文字有着虔诚的膜拜。老师要来家访，她会提前做好准备工作，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准备好热茶和点心。老师来到家中，她放下手中的家务，热情迎送，陪伴家访。家访中，她像学生那样，认真回答老师的问题，也向老师了解我们在校情况。娘珍惜家里的书本，她把家里的书本收拾得整整齐齐，不允许我们撕毁和焚烧，她吓唬我们，撕毁和焚烧有文字的东西，会让眼睛视力下降。我们听了害怕，自不会撕毁和焚烧。长大后才知晓，娘这是对文字的尊重，也是对知识的尊重。

娘走后，我整理家务，在阁楼的两口樟木箱子里，我们历年的课本，工作后写回家的书信等，都被娘收藏在这里。那些陈年的课本和泛黄的书信，向我诉说着娘的故事。

娘在照相前都会整理好衣服，把头发梳得齐整，她说照相照的就是精神面貌，必须要照得精神。爹自豪地说，你娘很上相，怎么照都好看。的确，娘在任何一张照片上都神采奕奕，特别是她甜美的笑容，那笑容温暖了四季。

娘生性纯良，不舍爱与自由。她希望我们子女生活中充满温暖，性情始终温暖善良，保留一颗有爱的心。娘对我们的教育不仅强调外在教育，更重视家庭教育的驱动力量。在我们在童年的画纸上，她让我们涂上自己喜欢的颜色和色彩，让我们在爱中长大。我们的童年没有懦弱，也没有自私，互相关爱，协同成长。人只有被爱和满足，才会相信追求爱，找到幸福，承受和付出真爱。我们享受着爱与被爱，这大概也就是母爱的最高境界。

因为善良所以痛苦，但有了善良，我们才能保持自己，无论眼睛里闪烁的是欢乐还是悲伤，那终将是自我的救赎。娘是我们最好的导师，娘教给我们的，远胜课堂所学。

娘离开的日子里，想念娘，我就看照片上的娘。我在心里和娘说话，娘默默聆听我的诉说。娘曾告诉我，人生无路可退，再苦也要努力往前走。想念娘，不仅有感恩的情怀，也有我对娘无尽的思念。

为你千千万万遍，这是娘给予我们的无私之处。娘走上了另一条路，这是生命的悲歌。如果有可能，我想请娘回头，再次引导我在人生的路上温暖前行。

娘在，温暖纯良就在，娘也与我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