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小水牛

我吆喝着水牛，水牛温驯前行。一条河流横亘于前，河流平静，深不见底。临近河边，凉风嗖嗖，寒意袭人。我把手伸进河流，河水冰冷刺骨。水牛来到河边，扑通跳进河里，卧在河里泡澡，悠然享受那份清凉。我想吆喝它上岸，想起父亲的教导，牛如果进入水里泡澡，一定要等它泡到舒适，泡到它自己想出来，这样才不会对牛的身体有伤害。水牛庞大的身躯浮在水面，一对漂亮的牛角弯如峨眉月，铜铃般的大眼睛忽闪着。忽然，正在河里泡澡的水牛消失了。牛不见了，这还了得，着急醒来，原来是一个梦。

梦中的水牛，是我家饲养的第三头牛，它从二姨家来到我家，是我家的宝贝。那些年，不知什么原因，我家饲养的几头牛都生病死亡。在农耕时代的农村，牛是最贵重的生产资料，也是最实用的生产工具，家家户户都离不开牛。没有牛，家里也买不起牛，我们家的生产生活一度受到影响。

父亲乐善好施、宅心仁厚，人脉很广。善良厚道的人一定被善待，这句话在父亲身上得到完美诠释。他的朋友王叔想我家所想，急我家所急，把自家的黄牛无偿借给我家，没有规定还期，也没有特殊要求。那是一头壮硕的黄牛，皮毛棕黄，身形高，牛角短，尾巴长。能把贵重的牛借给别人长期使用，那是莫大的信任。黄牛来到家里，我们精心照料，生怕它有任何闪失。

长期借牛不是办法，二姨把自家养的小水牛送给我家。亲兄弟，明算账，况且牛是贵重财物。架不住父母再三强调，二姨才象征性收了点钱。小水牛来家那天，天清气朗，阳光明媚。小水牛跟随它的妈妈来到我家，那是一头朝气蓬勃，富有灵性的小水牛。牛是恋情动物，为避免小水牛和它妈妈分离时发生冲突。二姨回家前，先把小水牛和它妈妈分开。父亲给小水牛备了精美饲料，小水牛难抵美食诱惑，沉浸在美味的食物里。享用美食之后，小水牛才发现自己的妈妈不在，意识情况不妙，它惊恐不安，试图挣脱绳索的束缚，不断向来时的路发出阵阵叫声。一切挣扎都是徒劳，它无奈接受现实，慢慢从焦躁中平稳下来。自此，小水牛在我们家开始新的生活。

每天傍晚，我背着竹篮去郊野割青草，青草是小水牛的晚餐，鲜嫩的青草散发着甜美的芬芳。小水牛劳作回家，嗅到槽里香甜的青草，立即埋头咀嚼，一篮子青草很快被它吃个精光。吃饱的小水牛安祥卧在牛圈，忽闪着耳朵，慢慢反刍。

我喜欢看小水牛埋头进食的样子，我也喜欢看小水牛反刍的模样，我时常趴在牛栏上观看小水牛反刍。我好奇问父亲，父亲说这是倒嚼。父亲的回答加深了我的好奇。后来学习生物课程，通过老师的讲解我才明白。反刍，俗称倒嚼，是牛把进食以后半消化的食物从胃里返回嘴里再次咀嚼。牛的消化分两个阶段，首先咀嚼食物吞入胃中，经过一段时间将半消化的食物反刍再次咀嚼。牛的胃分为四个胃室，分别为瘤胃、网胃、重胃和皱胃。前两个胃室将食物和胆汁混合，用共生细菌将纤维素分解为葡萄糖，然后食物反刍，缓慢咀嚼充分混合，进一步分解纤维，重新吞咽，经瘤胃到重瓣胃，进行脱水，送到皱胃，最后送入小肠吸收。牛的胃真是一个神奇的胃。

农忙时节，小水牛工作任务较重，父母给小水牛加料补充营养，有时在饲料里拌有蚕豆、玉米粒，有时把玉米面和精饲料搅拌起来喂它。在我们的精心照料下，小水牛的模样一天天变化，它长高，长壮了，皮毛在阳光下闪耀着黑亮的光泽，一对弯曲的牛角衬出它的威猛，我们对它的喜爱愈发浓烈。

时间过得很快，小水牛来我家半年有余。半年的磨合，它完全适应了新环境。应二姨邀请，三哥驾驭小水牛去二姨家拉木材。二姨家是小水牛的故乡，刚到二姨家地界，小水牛的记忆瞬间被打开，回到家乡的欣喜让它亢奋起来。它拉着车子，撒开四蹄，一路欢叫，一路狂奔。三哥紧随后面吆喝，它置若罔闻，车上的行李物品撒了一路。兴许跑累了，兴许意识到错误，它停止狂奔，待在路上等候主人。三哥气喘吁吁追上来，狠狠教训它，它像知错一样摇晃着脑袋，发出轻轻的叫声。回到故乡，小水牛嗅到了亲切的气息，听到了熟悉的口音，吃上了记忆中的食物。等再次离开故乡，它完全平静下来，它知道自己的责任，更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

暑假放牧，是小水牛的快乐时光。我们几个小伙伴相约，把牛赶到高山上，森林里，小溪边，让它们回归大自然，即时品尝各类鲜美食物。天长日久，我和小水牛成了朋友。只要看见我的身影，它的情绪就活跃起来。

酷暑时节，我们把牛赶到龙潭河游泳。牛在龙潭河里游泳，我们也下到河里戏水，我们各自骑着各家的牛，让它驮着我们在水里游来游去。牛向前游动，河水在两旁翻出美丽的浪花，浪花反射出白亮的光。趴在牛背上的我们像出色的水手。小水牛很聪明，它从不像别的牛那样到河心深处，它沿着河堤，慢慢游动。我渴望像伙伴那样骑着它到河心深处，可无论怎么吆喝，它都不离开河堤。父亲知晓后说，小水牛是在保护你，它担心深水处不安全，在河堤边，遇到危险能立即脱险。听父亲这样说，我对小水牛的喜爱又多了一层。

我能驾驭小水牛时，尝试驾驭它往地里送地肥。父亲不太放心，随车陪同，不时作出指点。小水牛表现很好，一路服从指令，顺利完成任务。经过一天培训，我能够完全胜任。第二天送地肥，父亲不再陪伴，他叮嘱我后，让我独自驾驭小水牛送地肥。晌午时分，天气炎热，小水牛负重前行，受累不堪。到达地里，我卸下车轭，想让它放松片刻。岂料，刚卸下车轭，它撒腿就向不远处的小河水库奔去。它穿越地坎沟壑如履平地，转眼奔到水库边，纵身跃入水库，它在浩淼的水库里畅快游泳。水库实在太大，我只能沿着水库边沿观察它的动态，尝试呼唤它向我靠近。小水牛游了好久，尽兴开怀。时间太久，我非常担心，折了一把玉米叶拿在手里，冲它一边摇晃玉米叶一边呼唤它。这招还真奏效，小水牛慢慢向我游来，待它上得岸来，我不由得长舒一口气。

有一次放牧回家，小水牛突然不断往外吐着胃里的食物。我不明就里，惊恐不已。路上有长辈说，小水牛应该是误食胡椒科中毒，要去看兽医。小水牛生病是大事，家人高度紧张，立即把它送去兽医站。兽医临床经验丰富，一见小水牛症状，立即作出结论。兽医说小水牛不是误食胡椒科，而是吃了马铃薯苗。马铃薯苗本应无事，但长久干旱导致其蓄有毒素。小水牛食用有毒素的马铃薯苗后引起食物中毒。好在属轻微中毒，易于化解。兽医当即开药熬汁，待药汁微温给它灌药。兽医把小水牛赶进特制的架子里，那架子是专门用来固定牛的架子，牛进去后既不能转身，也不能蹦跶。兽医掰开小水牛的嘴巴，用一个特殊的容器灌药。从最初的反抗到默契配合，它很快把药汁喝完。兽医治过不少牛，见小水牛如此配合，连连说它懂人性。末了，兽医给小水牛喂生鸡蛋，洗净的鸡蛋连壳囫囵塞进它嘴里，咔嚓一声脆响，鸡蛋在它嘴里碎裂，它惬意享受着这特别的美味。经过治疗，小水牛恢复健康，我们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傍晚放学，父母外出，小水牛拴在晒谷坪，它卧在地上休息。见到我的身影，它起身冲我发出欢愉的叫声。想到兽医喂鸡蛋时它贪婪的模样，我也想喂它鸡蛋。悄悄从碗柜取出两个鸡蛋，洗净后用手捧一颗递到它嘴边。小水牛用舌头把鸡蛋裹进嘴巴，不料鸡蛋掉落，碎了一地。看着摔碎的鸡蛋，我很心疼。我把地上的蛋液清理干净捧在手心喂它，它用舌头舔蛋液，舔我的手掌，它的舌头掠过我手掌，痒酥酥的。喂第二颗鸡蛋，我用青草把鸡蛋包裹起来，这次非常成功，鸡蛋没有掉落。品出这青草的不同，它期待我再次投喂，可我怎敢再取家里不多的鸡蛋。母亲做饭，发现鸡蛋少了。我小心翼翼告诉母亲，母亲并没有责怪我。

有一天，随父母上山劳作，父母在地里忙碌，我在附近放牧小水牛。天降大雨，担心小水牛淋雨生病，我把随身携带的雨披给小水牛披上，自己被淋成落汤鸡。父亲担心我，冒雨来寻，见我把雨披给了小水牛，自己却被雨淋得透湿，他明显动了感情。父亲是军人，历经战火洗礼，鲜有亲昵之举。那天，父亲把我揽在怀里，他的怀抱温暖如火。

小水牛在我们家耕地拉车，犁田耙地，健康成长。后来，小水牛被三哥接走饲养。再后来，小水牛成了老水牛，直到它完成使命，踏上生命的归途。

我曾看过一部电影，是讲主人与老牛的故事，故事梗概记不太清，但其中一个情节记忆深刻。主人翁孤身一人，陪伴他的只有那头老牛，他对老牛倾注全部情感，老牛也把他当成唯一伙伴。后来，老牛生病将死，有人希望把它屠杀换钱，遭主人拒绝。老牛临死前，主人把它牵到平时放牧的后山坡，说来神奇，刚到后山坡，老牛悲鸣一声，轰然倒地而亡。电影最后的镜头，掩埋老牛的后山坡开出绚丽的花朵，老人一脸哀伤，孤独地坐在花丛里。

牛是农耕文明的标志，传统的农业生产、农村生活、农民生计离不开牛。牛与人性灵相通，人与牛同甘共苦，人养牛、牛养人，二者相辅相成，相互成就。我始终相信任何生灵都有灵性，都有感恩情结。小水牛来到我家，是机缘巧合。我们对它精心照顾，它健康地为我们服务，这本身就是一种爱的相互馈赠。

牛与狗一样，都是人类的朋友，也是人类最忠实的朋友。小水牛是我的乡愁记忆。小水牛成为老水牛后，它的结局可想而知，但对于它的去向我没有问父母，也没有问三哥。无论它的结局如何，它始终存活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