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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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北景，那是一个阴冷的日子。
早春，寒意依然袭人。行至半路，天空下起小雨，绵绵细雨像我的心情，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
春雨浸淫的大地，格外洁净。雨中的天空，格外灰白。雨中的空气，格外清新。雨中的世界，格外迷蒙。纷扰的思绪如同车窗外的景物，不断跳跃，不断变换。道路在山谷里延伸，山谷两边的树木和植被渐次叠加，春的脚步让山谷两边增加了浓厚的新绿。
山路蜿蜒，路面崎岖。无尽的山峦将我们包围，我们在山谷、山腰间上下穿梭、来回循环。车子像漂浮海面的船只，晕车导致的不适让我生不如死。
大脑一片混沌，像积雨云在里面不断碰撞，我慢慢陷入无意识状态，在身体和意志处于崩溃边缘时，一片碧湖突然呈现于山谷之间。
好大的湖啊，大得让我惊叹！
好碧的湖啊，湛蓝的湖水绿茵茵的，碧得像一块无瑕的翡。好平静的湖啊，静得可以听见水底鱼儿的呼吸……。
沿湖岸两边，零星的民居像上帝撒落的珍珠。几株杨柳在湖畔迎风摇曳，婀娜的柳树，让我不禁想起盛唐诗人贺知章的《咏柳》：“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在这春意盎然的季节，这春风拂面的时光，这湛蓝的湖水，让我感到无比惬意。
湖水，波平如镜。
泛着细碎银光的湖水在山岭间蜿蜒，群山冷峻，苍穹无言。袅袅白雾玉带般缠绕山腰。风悄悄地吹，雾缓缓地移，湖水微动，乱了平静，皱褶将湖面揉碎，唯有一声叹息。
车子从一座大桥上平稳驶过，桥两侧的湖水像我们的翅膀，我们从湖面飞过。这不是一座普通的桥梁，这是给库区人民带来巨大便利的巴龙大桥。
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巴龙大桥不仅仅是一座便民桥，它也是库区的一道亮丽风景。成为库区前，巴龙大桥与河谷的垂直距离过高，远远看去，巴龙大桥像悬挂在空中的彩虹。那时，桥在村庄上方，村庄在桥的下方。岩滩电站蓄水后，桥下方的河谷被水填满，村庄被水淹没。昔日桥在空中的壮美不复再现。形成浩渺湖面后，桥与湖面近在咫尺、两两相望，桥在湖里，湖在桥里，桥与湖就像相互依偎的恋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形成别具一格的人文景观。
在这片水乡居住着壮、汉、瑶、毛南族等民族。为了国家水电事业的发展，这片土地上的各族群众做出巨大的牺牲。党和政府始终没有忘记作出牺牲和奉献的群众，经过多年的发展，库区群众的生产生活都发生了显著变化。先前名不经传的壮族“三月三”，瑶族“铜鼓舞”等民俗文化已成为这片土地的文化名片。
水乡梦幻一般，梦幻的水乡有着独特的魅力。
沿着湖畔前行，渐行渐远，水在山中，山在水旁，山水相融，其景怡然。路边的庄稼地里，脖颈相交的玉米长势正欢，墨绿的叶片在风里摩擦，玉米相拥相簇，像情人喃喃细语。偶尔出现的村庄被巨大的翠绿包围，木棉树立于湖边，火红的木棉花似栖息枝头的小鸟，直道是“几树半天红似染，居人云是木棉花。”鲜艳的木棉花点缀着沉闷的旷野，与远山相衬，与湖水相映，给略显沉闷的行程增添生机与活力。寂寥的情绪瞬间点燃，血液在体内奔涌，心房强有力的跳跃，我兴奋地眺望着这一切。
远望，湖水就像一面明镜，天水一色，浩瀚无边。走到湖旁，乍看，湖水犹如一潭诱人的陈酒，静静的，清盈盈的；细看，又宛如一块无瑕的翡翠，亮亮的，碧绿碧绿的。
沿湖而行，视野所及，纤尘如洗。道路逐渐变窄，但路面甚好。晕车的不适和惆怅的心情藏匿得无迹可寻，我沉浸于这湖光山色，相映成趣的景色之中。
漫无涯际的旷野平畴，山水相宜。遍地芳草，田野里来去的游蜂浪蝶，让略显单调的一切变得生动起来。一只飞过湖面的小鸟，留下孤独的身影。高大的木棉树伸展着槎牙的秃枝，枝梢的花朵给雾化的天空平添几分喜庆。
来到一个小村庄，依山而建，傍湖而立。雨天的村庄非常静谧，潮湿的村路向蟒蛇一样蜿蜒。一只羽毛鲜丽的公鸡高亢鸣叫，无所顾忌地追逐一只母鸡，母鸡发出惊恐的叫声，它慌不择路、奋不顾身地向前跑去。骚动的鸡禽，给平静的村庄带来一丝生机。
雨一直在下，空气不再像先前那般纯净，混合着牲畜排泄物的气息。在一户人家，我们见到了能说会道的户主儿子，他穿着一件时尚的花衬衣，梳着分头，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香烟，劣质香烟的味道飘在空中，让我的呼吸变得有些吃力。他给我们讲他家的困难，甚至讲他没有妻子的困难，他语言丰富、表情多彩，我看着他的表演，对，我认为他是在表演，而且是专门给我们表演。我期盼能够从他的表演里看到事物本质，但他是一位出色的演员，他的表演得非常专业，我竟然都有些被他感化了。当有人提议看看他母亲时，他带着我们来到地下室。地下室圈养着鸡禽，没有硬化的地面散落着鸡禽的粪便和羽毛，受到惊吓的鸡禽，惊慌失措，咕咕地鸣叫着拍打着翅膀四处逃窜，空气中飞舞着灰尘和鸡禽的羽毛，原本混浊的空气更加混浊。屋里光线昏暗，房屋的右侧有一个狭小的房间，这个房间没有门，还能称其为门的道口被简陋的篱笆隔开。房间内光线昏暗，一张简陋的床靠墙而放，床上有简陋的被褥，简陋的一切与这个穿着花衬衣，梳着分头，善于表演的人极不相配，我有些愤怒，但不能发作。同去的人，脸色瞬间极其难看。我想他们与我一样，不能理解，也不能接受一位母亲居住如此环境。
走出地下室，抬头看天。茫茫天空，漠然无语地注视着下界，越发显出它的莫测高深。云层背后，露出天空灰白色的脸庞，把冷冷的光洒向人间，使人更感到寒气袭人。与天空做伴的，惟有廖廖的云层，致使天空也不免感叹这里的落寞和凄冷。看，天空的眼神是那样忧伤，天空的步履又是那样迟缓！
我带着不安甚至沉重的心情离开那个小村庄。
湖畔的道路仅够我们的车子通过，路面顺着湖畔延伸，半天遇不到一个行人和一辆车子，陪伴我们的只有风声。湖面随着山形变化，大小不一的村庄闲适而自在。青山、蓝天、村庄倒映湖面。时近傍晚，湖面雾气升腾，山腰云雾缭绕，四周白茫茫一片。轻纱笼罩的湖水温柔，碧蓝，白雾在湖上方飘动。这为雨后平静的湖面添加了一点神秘。
湖面其实不是湖，是岩滩电站蓄水后在红水河河道形成的湖泊。岩滩电站建成，高峡平湖、烟波浩渺、雄浑壮阔，湖区两岸崇山峻岭，云雾缭绕，竹林蓊郁，鹭鸟翻飞。库汊蜿蜒其间，经纬交织。岛屿错落有致，村庄依山傍水，湖面渔船穿梭，湖光山色，旖旎迷人。红水河穿山破谷，形成多个险峻的峡谷。峡谷皆蜿蜒蛇行，悬崖峭壁，形态万千，惟妙惟肖。湖水鳞波倒影，山水相映，渔村处处，从而形成亮丽的水乡泽国。
散落在湖边的各个村庄，是库区民众迁徙之后新的落脚点。浩大的湖面下是故园桑梓。当年，他们响应党的号召离开家园，放弃故土，迁徙到各个安置点开始新的生活。有的居民，他们的故园就在新居面前平静的湖面下面，眺望平静的湖面，总能引起他们对故园无限的追忆。
雨，像失恋女孩的眼泪，但更像幽怨少妇的眼泪，淅淅沥沥，一刻都没有停止。失恋女孩的眼泪容易打动人心，一个怨妇的眼泪能有这样的功效吗？显然没有。所到之处湿漉漉的，无法形容的潮湿让我窒息。一股焦虑充斥于心。
很快，我内心的不安被另一个村庄的静谧打破。这是一个清秀的小村庄，白墙灰瓦，道路干净，村容整洁。村庄分四排有序坐落湖边。站在路边，湖面吹来的风有淡淡的鱼的味道，我喜欢这样的味道，它让我想起大海。想起大海，我的思绪顿时曼妙无比。
沿着进村的缓坡入村，几株桃树抽出了嫩绿的幼芽，桃树略带红色，远远望去，一簇簇粉红色的小花像是天空中的彩霞。桃树生机勃勃，婀娜多姿。那枝条上的花朵更叫人沉迷，粉里透红的花瓣一层裹着一层，淡黄的花蕊缀在花心，像是叠着的丝绸。桃花有的绽开笑脸，有的羞涩蓓蕾，还有的俨然是淘气的小不点。它们挨挨挤挤地拥在那修长的枝条上，好像故意要把新生的绿叶挤下枝条，好让自己独享春光。桃花纯洁无瑕，热情奔放，把自己的美丽毫不遮掩地展现出来，为料峭的早春添色。
一丛丛的芭蕉树默然耸立，阔大的芭蕉叶上布满细密的雨珠，翠绿的芭蕉叶把雨珠衬托得通透无比。一些雨珠拒绝在芭蕉叶上停留，顺着叶径奔跑，试图脱离那只墨绿的大手对它们的摸摸。我伸出手掌接住晶莹的雨珠，雨珠落到手上，顷刻碎为纷飞的雨花，雨珠再也不见，只留下手心里一片湿润。
村庄的周围，是一片松树林，这些松树笔直笔直地，松树的叶子长得像针，一簇一簇地生长在枝头。没成熟的松树果实像一个长满鱼鳞的绿色小菠萝。熟透了的松果，张开果壳，就像一朵朵盛开的咖啡色的花。透过树干，可以看见远方的湖面。青翠的松枝叶如孔雀开屏一样自由伸展。这片松树林与附近山上长势汹涌的速生桉形成鲜明对比，速生桉有着明显的短期经济效益，却留下长久的创伤给人类和自然界。我对速生桉这种外来物种向来不是喜爱。至于速生桉为啥能成片成片地在我们的土地上出现，那是一个与我今天所要表达的不相干的话题。这片青翠的松树林为这小小的村庄增添了无限生动的活力，增添了生活的勇气和力量。
来到靠近湖边的一排民居，这片平湖有了海的味道。听得到鸡鸭的鸣叫，却看不见鸡鸭的身影，房前的晒坪干净得让我难以相信。主人是一位年近五旬的老人，老人衣衫干净，黑黝黝的脸庞闪烁着欢愉。他大方地伸出右手与我们握手，手温暖有力，微笑真诚持久。
晒坪边缘，修建着整齐的禽舍，数十只鸡鸭在禽舍里欢快歌唱，一派生机勃勃。晒坪与湖面相接处，有几株核桃树。核桃树长出了嫩绿的小芽，树枝上开满了许多小花。风吹来，花落在地，花儿像一只毛茸茸的小虫子，树权上的嫩叶随着光线的变化而变化，给我耳目一新的感觉。
老人的家里，宽敞明亮，水磨石地板泛着青亮的光，各类生活用品干净整齐，尽管四周墙壁还没有粉刷，但非常有家居味道，从老人身上透露出来的精气神，从老人家里透露出来的生活气息，不难看出老人有着怎样的生活情怀，这是一个勤奋而值得尊敬的老人。
天时人事日相催，冬至阳生春又来。这是一个崭新的日子，这也是一个新的起点。
信步来往湖边走去，一条简易小道倾斜着通向湖面。迈步上去，才知晓小道湿滑，脚下一滑，我打了一个趔趄，我当心起脚下，小心翼翼走到湖边，湖面有柔和的风，湖面没有一点皱纹，像一匹绸缎，明亮光滑。
湖的对面是依山而居的库区移民，远远看去，白色墙面灰色屋顶的民居层次起伏，绿水青山，绿水如镜，青山如黛。民居倒映在平静的湖水里，显得更加好看。蓝天倒映在清凌凌的湖水里，显得更蓝了。云朵倒映在清凌凌的湖水里，显得更白了。此情此景，让我想起刘禹锡的《望洞庭》：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
路上晕车的不适，所有的不快，都让这位老人真诚的笑容，自信的握手，勤俭的家业，宜居的山水而打散，伫立湖边，我真心希望自己像湖边的一株树，宁静、安然、向光。我多么想在这无忧无虑，没有束缚的山水间定居。每天早晨，唤醒太阳，在林间的花草中与山野相伴，与大自然嬉戏。每天傍晚，迎接明月，在柔美的月光下与影子游戏。
一艘白色的小渔船停泊在湖边，水上有一艘船，水里有一艘船。湖里的水真静啊！宛如明镜一般，清晰地映出蓝蓝的天，白白的云，碧绿的树。湖心小鸟的灌木林里，有远行的水鸟归巢。岸边的湖水，清浅透明，一群细小的鱼儿在湖水里开心玩耍。湖边的不知名的树木刚刚发出嫩绿的新芽，枝条随风摆动，像婷婷玉立的姑娘。平静、清澈的湖面像一面镜子，映出了蓝蓝的天空，白白的云朵。微风渐起，湖面上漾起一圈圈圆晕。层层的浪随风而起，无数的浪花，在追逐，在嬉戏。
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这是一片富饶的土地。抛开世俗的一切，在这片土地上生存的群众，又是何等地幸福。在这样的山水里，我真希望自己是湖水里的一条鱼儿。若果如此，那将是多么快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