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那宁静雪夜高山上的月光,始终清澈播撒在我心田。那皎洁的月光,那奇异的夜晚,以及那样的心境,现在不会有,将来也不会再有。
那年的初雪来临很突兀,没有任何征兆,先是细小米粒样的碎米雪,然后就越下越大,越来越强烈,雪像盐粒一样大把大把撒下来。风卷着碎米雪,狂暴地扫荡着村庄,咆哮着往门窗里钻,碎米雪击打着门扉,屋顶的瓦片,发出噼啪声响。下得正欢的雪戛然而止,天突然放晴,阳光毫不吝啬地温暖大地。次日清晨,天空飘起小朵小朵的雪花,柳絮般轻轻飘扬,接着雪花变大,变厚了,变得密密麻麻,洁白无暇的雪花纷纷扬扬。雪越下越大,终变成鹅毛大雪。雪花落在地上,厚厚一层,踩上去像海绵一样。漂亮的雪惊喜了孩童,他们在雪地里嬉戏,随着积雪堆积尺余,路上不见了行人,家家门窗紧闭,村庄陷入寂静之中。
更大的暴风雪在第二天深夜来到,这一次来得更加猛烈,而且是雪加冰,多年不遇的极寒冰雪天猛然来到。屋檐上消融积雪滴下的水珠还没垂落,就凝结成冰凌,水珠缓慢往下滴,冰凌渐次增粗增长,一条条锥形冰凌晶莹剔透,煞是好看。在这独特的雪景里,我却经受着人生最大的痛苦折磨。
我的爹娘在那美丽的雪景中相继离开,他们的离开,让我身心透凉。落雪千片,冷寒浸天,我站在寒雪中,心如落地的雪花破裂。按家乡习俗,父母过世,男娃要把头发全部剃光,天气寒冷,别人都捂着厚实的衣服,戴着冬帽,围着围巾,我们光光的头颅与众不同,也昭示着我们的悲痛。
父辈的恩泽,家族的力量此时体现出来,乡邻和亲友主动聚到我家,自觉服从工作安排,全力完成受领任务。来不及悲痛,我跟随大哥他们来到张家山山麓,那里有为父母预选的墓地,送父母上山前,我们要把父母的最终归宿地定好。
落雪无暇,银装素裹的张家山山麓一片寂寥。企目望去,田野之间,纵横交叉的阡陌间,山川一片秀美。在张家山山麓,有父亲和他的战友英勇战斗的身影,也有父亲和母亲上山劳作的足迹。站在山岗上,我仿佛能听到父亲悠长的山歌小调和看到他眼里坚毅的光芒;站在山岗上,我仿佛能看到母亲采撷山茶花轻盈的身影和她阳光的面庞;站在山岗上,我仿佛能看到父母在山地里劳作的身影和他们对美好生活的期盼。张家山山麓,一方充满情怀的山麓,一方让我想起就会悸动的山麓。
天色渐晚,去二姨家报信的人来到张家山,他们说道路结冰严重,没能到达二姨家,任务没完成。父亲出殡的日子迫在眉睫,须尽快把这悲伤的消息向二姨报告。在乡下,向亲朋好友传递此类消息,相当于发送讣告。传递这类消息有着流传下来的严格礼仪,时代的进步,这类礼仪不再那么严谨,但基本的礼节不能丢。
冬天的夜来得快,气候恶劣,道路难行,困难在前,如何去二姨家传递消息,大哥面露难色。我主动提议和家族的一位兄长前往。那位兄长见我愿意陪同,情绪立即活泛起来。二姨家在东山,那是高寒山区。平常的冬天东山气温较低,周遭不下雪,唯独那里会下雪。在这多年不遇的冰雪天气,东山的气温更是低。越往前走,寒气愈发逼人,风携着雪花,雪花裹挟着碎冰,纷纷扬扬。打在脸上,丝丝冰凉,当我伸手去接那摇曳的雪花,它却在我手心里融化、消逝,仿佛它从没来过一般。到大麦冲时,夜色笼罩下来,白雪覆盖的道路蜿蜒向前,路上没有车辆,没有行人,飞鸟也不见了踪迹,世界特别安静,风像年迈的老者,缓慢而来,雪花扑簌簌的落地声犹如天籁之声。
冰雪封锁的旷野,寂寥无声,寂静得让人心里发怵,却美得让人心灵洁净。海拔逐渐升高,道路两旁的森林渐渐密实、厚重起来,风也紧俏起来,呼啸的风从树梢掠过,卷起地面的雪,啸叫着奔向远方。越往高处走,寒气愈发深重,冰雪也来得更加激烈,抽打在脸上冰凉的痛。树木和植被挂上冰霜,白的雪覆在树梢,绿的树与白的雪交相辉映,像一幅水墨画。雨雪凝固成冰膜,覆盖在草木枝叶上,草木像穿着透亮的盔甲,泛着晶莹的光。悬挂在草木枝叶边缘或树枝上的细小冰凌,像一颗颗银针,散发着亮闪闪的光芒。
路面结了厚厚的冰,走在上面,我们像溜冰一样。为保持平衡,肢体不由得出现各种奇异姿势。我们呼出的气息像一团雾,雾在前面飞,我们追雾而去。下了香冲坡,进入谷底,风缓了,冰雪放慢了脚步,路面的冰层比山顶薄了不少,脚踩上去,碎裂的冰层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月亮从巍峨摩山的另一侧升起,清冷的月光下,苍莽的东山山脉黑黢黢一片,黑的是山林,白的是积雪,分明的黑白色调渲染着这寂静的世界。深山里,在白天也比较安静,在这寒冷的冬夜,除了我们粗重的呼吸声,再没其他声响。
终于来到二姨家村庄,小村庄非常静谧。这个村庄有个好听的名字,阿家昔。二姨去了墨红的大表姐家,我们找到表哥家。还没到门前,卧在大门旁边的狗便发出警示,我们接近,那狗开始咆哮,表哥闻声出门,呵斥那狗,狗停止咆哮。我常年在部队,很少回家,表哥见我很是惊讶,我把父亲离世的消息和出殡日子告知他。表哥是二姨抱养的孩子,我父母向来关心他,他投桃报李,对我父母情感较深,听说我父亲过世,他的眼泪瞬间流了下来。让我们没想到的是,仅仅三天后,我的母亲也离开了我们。表哥性格强硬,比较坚强,但在我父母出殡那天,他哭得稀里哗啦。从表哥家来到表妹家报信,又冷又饿的我们疲惫不堪,表妹生火做饭,不一会,热呼的饭菜上了桌。表妹很聪明,我一进家门,她就猜到了变故,她眼含热泪给我们准备晚餐。
返程时,夜已深,气温更低,雪下得更大,雪花和冰粒急促地往地面扑来。虽然下着冰雪,升到半空的月亮依然明亮,在月光的映照下,能看见冰雪交织的舞蹈。寒冷的天气让夜鸟蜷缩噤声,风儿销声匿迹,雪夜中没有丁点生机,积雪在参差不平的地表发出微弱的光,白的雪与黑的植被在月光下光怪陆离。
路旁有一条自摩山山腰蜿蜒而下的雨裂沟,雨裂沟旁耸立着一棵高大的桦树。孤独的桦树树身笔直、挺拔,光溜溜的枝丫像中国画简练概括的笔墨,描绘着物象的意态神韵。二十多年前,这棵桦树还不是那么起眼。但每逢秋季,在漫山遍野翠绿青松的簇拥下,它一树的金黄,颇是让人注目。秋季是色彩斑斓的季节,也是比夏季更美丽的季节,这棵桦树像童话梦里,让我记忆深刻。昔日的桦树如今长成参天大树,深冬的凋敝让它没有秋季的华丽,却不失另一种情调。
在这棵桦树的一侧,有二姨家的自留地。地里一年四季种有农作物,那块地就像蕴藏的富矿,随时可以挖掘出惊喜。时年,父母亲带我来二姨家要土豆和萝卜。二姨带我们来这地里采摘。萝卜有白萝卜,也有黄萝卜,萝卜从地里拨出,暗红的泥土散发着芬芳。削皮的萝卜,白的晶莹,黄的金黄,清香扑鼻,咬一口,甜脆的萝卜满嘴汁液。挖掘出来的土豆个大饱满,让人心生欢喜。这块地里,我们种下欢声笑语,也种下难以割舍的亲情。
来到香冲村对面的山坡,回首看去,二十多年了,这一带山川地貌有了很大的改变,但父亲带我来这里打柴火,母亲带我这里来采摘松果的情景恍如昨日。
当年母亲带我来这一带采摘松果,我还是一个小学生,走进大自然的快乐让我兴奋不已,我像一只小鸟在森林里飞来飞去。树高林密,植被厚重,森林实在太大,母亲担心我的安全,不时呼唤我的名字。晌午时分,母亲带我坐在路边树荫下休憩,品尝自带的午饭。午饭很简单,米饭和咸菜,简单的饭菜让我唇齿生香。见我裤脚被荆棘刮破,母亲从发髻上取下绣花针,从口袋里取出缝纫线,一针一线为我缝补刮破的裤脚。唐朝诗人孟郊《游子吟》里有两句脍炙人口的诗句,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是啊,这么多年过去了,回想起当年母亲在这里为我缝补裤脚的情景依然温馨。
父亲带我来这一带打柴火,其实是让我来看车和牛。他进入密林深处找柴火,没人看住车和牛不行。进入森林,父亲择一平坦处卸车,拴好牛,在车上放了一把镰刀,并砍了一枝米长的树枝给我防身。安排妥当,他一头扎进密林深处。
清晨的森林非常安静,鸟虫鸣叫之声盈耳。薄薄的雾气在林间弥漫,遍地野花开得正艳。阳光穿透森林,一束束光线在薄雾里衍射出七彩的光,如果再有两只麋鹿,那将是真正的童话世界。我惬意地享受着这静谧时光。突然,背后传来厉声呵斥。转身看去,一个悄然出现的陌生人,他责问我为什么在这里砍柴。见我是个孩子,他声音柔和起来,让我去找家长。我警惕地看着他,拒绝配合。他便要牵走我家的水牛。牛是我家最宝贵的财产,我手握镰刀跑上去,勇敢地阻拦他。我们的争吵吸引了父亲,父亲满头汗水从密林里钻了出来。那人一见我父亲,恭敬地叫叔,跑到我父亲面前,殷勤掏出香烟敬给父亲。父亲一见那人,情绪放松下来,他接过香烟,亲切地说,是你这小子啊,你爸身体咋样?他们就这样亲切地拉起了家常。紧张的局面瞬间化解,我钦佩地看着父亲。返程经过大麦冲村,那人和他爸站在村口拦住我们,盛情邀请我们去他家吃饭后再走。父亲生性豁达,乐于助人,他也是一个重感情的人。早年他带领部队在东山打游击,在这些地方积累了深厚的群众基础。那天,我见证了父亲的人格魅力,见证了父亲无私助人的福报。
走上土地庙那个小山坡,清冷月光下的旷野一派安宁,山峦包围的香冲村沉没于月夜之中,洁白的雪和皎洁的月光把不大的香冲村映衬得格外祥和,那种恬静祥和是我用所掌握的语言无法描述的。
雪还在不停地下,月色下朦胧的旷野,若隐若现,柔和美好。我的心开始潮湿,眼中波光点点,眼泪像淘气的孩子蹦出眼眶,我不愿擦干,也不愿停止哭泣。此刻所有的无奈、伤感和思念,尽都融化在泪里面。
路面上的冰层愈发厚重,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到得地形平缓地带,远远地便看见路旁停着一辆打双闪的车子,车子是三哥安排来接我们的。趔趄着来到车边,上得车来,关闭车门,车内与车外显明两个世界。随着车子空调升温,冻僵的手脚有所缓和,我疲惫地靠在座椅上。车子蜗速往家走,车窗外月光和雪光交相辉映,这是故乡的山川,是生我养我的土地。佟铁鑫演唱的歌曲《多情的土地》这样写道:“我深深地爱着你,这片多情的土地,我踏过的路径上,阵阵花香鸟语,我耕耘过的田野上,一层层金黄翠绿……。”
我闭上眼睛,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流下。
雪一直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