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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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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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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的后背

凌晨四时,我从梦中醒来,梦里我见到爹。

爹离开我已十六年,他很少出现在我梦里。这一醒来再也无眠,爹给我的记忆缓缓而来。该死的记忆像涨潮的海水,慢慢地把我淹没。

爹给我记忆最深的是他温暖的后背。

孩童时,邻家哥哥不慎将我摔倒。那一摔,让我的脸在次日清晨浮肿起来。娘很着急,带我去看村里的周医生。周医生曾在部队任军医,有丰富的医疗经验和扎实的医疗技能,深受群众喜爱。周医生初步判断是因摔倒震伤了肾,从而引起急性肾炎,建议立即去851医院检查治疗。

爹娘高度重视周医生的建议,决定送我去851医院检查。851医院是上海市援建我市的医院,医院坐落在城乡结合部的温泉,因医技水平高而出名,求医者络绎不绝。当时村里没通公路,进城需到乡府所在地坐车。客车不多,每天只有早晚两趟。

借到看病的钱,爹便背着我徒步出发。从村里到乡府整整五公里,为赶上进城的客车,爹全程没休息。我无精打采地伏在爹的背上,爹的后背很温暖,我在爹的背上沉睡。

到响山桃园,人们正采摘成熟的桃子,爹的朋友看见,立即停下手里的活计问询。临走,那人拿了两个硕大的桃子给爹。爹一再拒绝,他不由分说,把桃子塞进爹的衣兜。

紧赶慢赶,我们还是没能赶上当天的末班车。为了能早日赶到医院,爹决定等第二天的早班车。爹背着我去供销社找他的朋友,爹的朋友姓陈,我叫小陈叔叔。小陈叔叔曾在我们村供销社工作过,在村供销社工作期间,小陈叔叔与我们家结下深厚情谊。

小陈叔叔家住供销社大院,那是一幢两层结构的青砖楼。陈叔家在一楼,楼道不宽,光线昏暗,白炽灯萎靡亮着。陈叔和家人见到爹,非常高兴。爹表明来意,陈叔一家热情如流。陈叔家四口人,一家四口只有两间卧室和一个小客厅,住房不宽裕,但陈叔专门安排一间卧室给我们休息。

休息时,爹把那两只桃子用手帕垫放在床头柜上,桃子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我在桃香里进入甜蜜的梦乡。

清晨醒来,陈叔给我们准备了早餐,热情地送我们到车站,争抢着帮买了车票,嘱咐路上多加小心。上车后,爹抱着我,我安静地躺在爹怀里。车到温泉站,爹一路问询着找到851医院。

病情严重,我必须住院治疗。住院期间,爹克服了许多困难。挂号、检查、缴费、住院、取药、分药、服药、打饭等环节,让不识字的爹压力不小。为了让我早日康复,爹像个新入学的小学生,不耻下问,虚心请教,并以他出色的记忆力,很快熟悉了医院环境,熟悉了医生护士,掌握了一切流程。在我住院治疗期间,爹没出现过任何闪失,确保了我的顺利康复。爹对我照顾很细心,我的吃喝拉撒都靠爹。爹体贴入微的照顾让我享受到了人世间最无私最真挚的父爱。

因病情特殊,医生交待不能晒太阳。哪怕我非常想到宽阔的球场去走走也不行。但有一天中午我还是不顾医生的建议和爹的告诫,顶着烈日去到球场上,这一切只因球场上停放了一辆卡车。那是一辆军绿色的卡车,卡车在阳光照耀下,通体闪耀着金属光泽,散发着迷人光彩。

在我的孩提时代,汽车是一个稀罕物,它对一个农家孩子的诱惑不可低估。在决定要去看那辆卡车时,我的心如一头小鹿激烈跳跃,我害怕晒太阳会让病情不稳定,我更害怕爹的责备。但我非常想看一看和摸一摸那辆汽车,欲望最终战胜理智。我悄悄地回病房看了看爹,爹与病房里的病友在拉家常。我立即行动起来,我紧张、快速地向那辆军绿色的卡车跑去。

那辆卡车的车头像个梯形,引擎盖的正前方是毛主席手书的“解放”两个大字,车厢护栏是木质结构。我围绕着那辆卡车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心中害怕爹,我不时回头向病房那边张望。没敢停留太久,我依依不舍地跑回住院大楼门厅,站在门厅里,我驻足久久地观看那辆卡车。回到病房后,我通红的面颊引起爹的注意,他问我是否晒了太阳。我连忙摇头否认。爹把右手掌放到我额头,迷惑地说,体温怎么有点高。你要记住,你现在不能晒太阳。我心虚地点头应爹。见爹没有深究,我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走到窗前,我继续贪婪地看着那辆卡车,直到它被司机开走。

那是我第一次骗爹,善良宽厚的爹并没有发现我的欺骗。时隔40多年后的今天,当年我与爹在851医院的对话场景还是那么清晰,那辆军绿色的解放牌卡车仍然那么漂亮地停放在我心里。

住院期间,医生嘱咐爹买红糖泡水给我喝,那样有助于恢复健康。计划经济年代,物质匮乏,红糖这种紧销物资,市面上很难买到。为了我能早日康复,从不给任何人添乱的爹去市里找大哥和舅舅。大哥和舅舅在市里工作,爹把买红糖的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为省下坐车的钱,爹从851医院步行到市里。从医院到市里大概有15公里,那是一段不近的路程。爹把我托付给病房里的病友,一大早就出门去了市里。虽然有病友的照顾,但我还是想爹,我无数次跑到住院大楼门厅去看爹是否回来。

傍晚时分,爹没回来,我开始担心爹,病友帮我打了饭我也没心思吃。天完全黑了下来,爹还是没回来,我站在病房窗子前,看着黑沉的夜色,眼泪扑簌簌往下落。就在我沮丧不堪的时候,爹的身影出现在医院球场上,我跑出病房,兴奋地向爹跑去。爹看见我边说慢点,边蹲下身张开双臂抱住我。我扑进爹的怀里,委屈地哭了起来。爹用手掌给我抹泪,他越抹我的眼泪流得越欢。爹看着我,眼里全是温柔,脸上全是温情。他没有说话,轻抚我的后背。待我平静下来,爹兴奋地说,过两天你大哥和舅舅会送红糖来。

果然,在爹进城后的第三天,大哥和舅舅先后来医院看我,他们都带来了市场上稀有的红糖。舅舅匆匆来,匆匆回。大哥与爹坐了好久,大哥爱怜地把我抱在腿上与爹聊家常。大哥走后,病房里的病友羡慕地对爹说,老大哥,你好福气啊,孩子们这么孝顺。爹谦虚地说,那是娃娃自己有出息嘞。

每次从医院食堂买来饭菜,爹都先照看我吃。他说,趁热乎多吃点,吃得好身体就好得快。在爹的精心护理下,我很快就康复出院了。

回家后,那个邻家哥哥的妈妈来到家里,要求负责我的医药费,爹娘坚决拒绝。等客人走后,娘说,她们当家的不在了,日子不好过,我们怎忍心要她承担医药费。我们再困难,坚持一下就过去了。爹看着娘,赞许地点头。爹娘就是这样通情达理、善解人意。

虽然出院回家,但医生交待我仍然需要增进营养。家里唯一有营养的就是自家鸡生的蛋。娘每天中午都炖一只鸡蛋给我补充营养,每天一只鸡蛋的日子持续了好久,直到我面色红润起来。

写到这里,我突然想起筷子兄弟的歌曲《爹》,我打开这支曲子,歌声舒缓传来:“总是向你索取却不曾说谢谢你,直到长大以后才懂得你不容易……。”

在歌声中,我仿佛看到背着我去医院途中,那给我温暖和力量的爹的后背,那是我今生最温暖的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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