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没有一片云,天空显得冷酷而空旷。
一阵风吹来。漫长岁月的风不知道来自哪里,也不知道它的渊源,风从身边拂过,消失在另一个不可知的地方。
夜色降临,黑暗如潮水将我包围。择一僻静之地坐下,我陷入周围的绿化树里,仰头影影绰绰可看见杨树梢儿,夜灯昏暗的光线让身边的一切有些迷离。
夜晚的凉风飕飕地掠过胸口,我感觉自己变成了透明人,又像死去已久的灵魂,我呆呆地望着远处那些开着灯和末开灯的窗口,每一个窗口都有一个温馨或者薄凉的家庭,那是一个个充满故事的窗口。
一个人就在这时候突然闯进我的脑海,他不打招呼地闯了进来。我不相信他就这么闯了进来,但他的确是进来了。他是一个哑巴,准确地说他是一个失踪多年的哑巴。
从记事起,哑巴就在村落里终日游荡,没有目标,没有方向。他会经常来到外婆家门前咿咿呀呀,手舞足蹈。每当这时,外婆就会从糖盒里拿一块自制的花生糖给他,他接过糖甜蜜地走了。糖给了哑巴太多的甜蜜,这种甜蜜深度诱惑着他。自吃到第一块糖之后,他基本每天都要光顾外婆家。他分享了我的甜蜜,所以我对他敌视,有时我还会捉弄他。有一次,我对哑巴的捉弄被外婆发现了,外婆拧着我的耳朵呵斥我,他是哑巴,很可怜,以后不许欺侮他。
哑巴与外婆之间形成了默契,糖盒里的糖仿佛永远都取之不尽。那些日子,应该是哑巴最快乐最甜蜜的日子。第二年冬天,外婆生病住院,外婆没能走过那个冬天,她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
外婆走了,哑巴仍然来外婆家门前,但他不吵也不闹,只是静静地看着外婆的家门,不久自行离去。在无锡理工大学教书的小姨回来要带我去无锡读书。即将走时,哑巴突然来到外婆家门前,他激动的肢体动作和含糊不清的表达没人能听懂,他妈妈来拉他,他也不走。
哑巴的母亲是一个很精干的女人,一年四季把家里家外收拾得无比妥帖。她深爱着她的哑儿,哑巴穿的衣服虽旧,但随时干净整齐。因血缘亲情抑或母爱的原因,哑巴对他母亲百依百顺,但今天却一反常态,他妈妈和小姨怎么也不明白。当我拿了一块糖递给他,狂躁的他安静下来。哑巴拿着那块糖快速地向村外跑去,他跑到村外的那片竹林,我的外婆住在那里。哑巴来到外婆的墓边,把那块糖放在外婆坟头,泪流满面咿咿呀呀地说个不停。那一幕击中了在场人最柔软的地方,知性的小姨搂抱着哑巴失声痛哭,哑巴的妈妈哭诉着外婆生前对哑巴的好。
起风了,泪水随风飘散而去。
哑巴失踪了,哑巴是在世上最疼爱他的那个人去世之后失踪的。哑巴的母亲心脏病突发,离开了哑巴。哑巴的母亲去世后,他每天游荡的路线很规律。他每天都去他母亲的墓地,他迎着朝阳出发,踏着夕阳归来。这期间他干了什么,没人得知。可每次归来,他都边走边嚎啕大哭,不矫情,很真挚。哑巴哭母的情景引得无数人唏嘘感叹,让无数人洒下热泪,更引得一群不省人事的孩童紧随其后起哄逗乐。每逢其时,哑巴的父亲和兄长都会对他辱骂甚至对他动粗。但这些都阻挡不了哑巴去他母亲坟墓的归路,他风雨无阻,步履坚定。
没人注意到哑巴的消失,生活也不会因为他的缺失而有任何改变,时光的车轮仍然继续向前。第一天,他的家人不在意,村里人亦如此。一周后,他父亲开始寻找,无果。至此,人们才发现哑巴不见了,哑巴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哑巴的父亲找他的哑儿耗时近半年,足迹遍布城里乡间,远亲近邻。到最后不得不无奈放弃。哑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村落,一个鲜活的生命就此消失。
至今,哑巴离家出走已有三十余年,三十多年,城乡发生了翻天覆地变化,没有任何生存技能的哑巴前途莫卜,生死难料。在外颠沛流离的他是否还能想起回家的路,即使想起了,他是否还能找到自己的家门?
三十多年来,我为生存毫不懈怠,哑巴也早从我的视野或者记忆里消失了。但在这闷热的夜,在我孤寂的时刻,哑巴袭击了我,他毅然决然地走进我的脑海。我在他的世界之外,这里只剩下沉默。我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原来,我的勇气就这样不堪一击。
有时候,我们明白人的一生,深刻的思念是维系自己与记忆的纽带。它维系着所有的过往,悲喜,亦指引我们深入茫茫命途,这是我们宿命的背负。但我始终甘之如饴地承受它的沉沉重量,用以平衡轻浮的生。
月亮升了起来,月亮周围苍白的晕光预示着什么?通常是天气炎热的先兆。明天热浪肯定会返回。现在是七月,接下来是八月。风在夜间吹拂着我周围的绿化树,要在热风已逝、新热风到来之前给绿化树以安慰。这就是风之路。
风来,风去,风又来。没有新奇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