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过中年,经常会回忆起童年少年时的劳动生活,觉得挺怀念的,这种怀念,甚至觉出甜蜜,但在当时,却怎地辛酸两字了得。
我们村——肃宁县务胜口河东村,在当时算是较富裕的农村,人均近三亩耕地,我们家七口人,分了二十亩地,而且基本都是水浇地。听奶奶说,父亲十六岁时就已经像大人一样干农活了,爷爷在自己六十岁的时候把家里的帐交给了父亲,自己退居“二线”了。从那时起,父亲和母亲就开始打理这二十亩地。这一打理就是五十年,这“打理”是程度很轻的一个词,说白了就是这二十亩地所有的活都得我父母来干。靠着这二十亩地,父母赡养爷爷奶奶,买地基,盖房,供养我们姐弟三人上学,把我们送出村,甚至把弟弟送出省,让我们远离繁重的体力劳动,把这些苦都留给他们自己受。
我们家老一辈的人丁单薄,爷爷,父亲都是独苗,没有兄弟姐妹,所以我们家亲戚很少。在农村,亲戚可是一笔财富,它不只体现在带着炫耀的表情穿新衣串亲戚吃肉菜上,它最大的体现是在有事时的守望相助上。我们组有一家和我们家的田亩数相当,我们还是地邻。麦收的时候,人家呼拉拉来了一大帮人,热火朝天地干起来,不几天,人家的麦田就光秃秃的了,再看我们的,依然是麦浪翻滚,这时悠闲的诗人路过这里,可能会诗意大发,而我那时,可是恨得牙根儿都痒痒,射向地邻那人来人往麦地的目光,都炽热地冒出了火星。恨不得每一颗火星,都变成一个我们家的亲戚,帮我们家来割麦子。我们家常常是组里第一家开镰的,也一定是最后一家收镰的,哪一年一割也是十天半个月的。白天割了麦子之后,晚上还要铡麦个儿。打麦,扬场。那时累得常常靠在麦个儿堆上就睡着了。
割麦子是个急活,虽然强度大,但时间短,虽然我们家经常把它干成慢活,但比起拾掇棉花来,再慢,也算快的了,受的罪有时有会儿。那时棉花是经济作物,麦子是管饭吃的,棉花是供钱花的。而且棉花这东西极讨厌,从几片叶子时就得拾掇它,伺候它,一直等它开花,结实,直到变成柴火。不光拾掇,还要捉棉铃虫,打药,一遍一遍地捉棉铃虫,一遍一遍地打药。后来棉铃虫都有抗药性了,泡在农药的原液当中居然安然无恙。做完这些,再一遍又一遍、没完没了地摘棉花。最后棉杆变成柴火以后还要拔棉花柴,剪棉桃,剥棉桃。种一亩棉花一年四季都有活干,更何况我们家每年都种七八亩,有时十几亩。这一年在棉花地里趟过的路程,足以绕地球一周。
但劳力只有父亲和母亲两个人。爷爷奶奶已年老,我们姐弟三人都在上学。而我极不爱干活,尽管我只有在节假日的时候才能帮父母干些力所能及的活,但即使这样,这没完没了的劳作对我来说也是一种煎熬。我这一辈子只逃过一次学,但却经常“逃活”,以至于父亲自我安慰地替我辩解:也许他不是干(农)活的“命”儿。我想,也许是真的累急了,在干完活后,在昏暗的灯下,父亲喝着散酒,不止一次地对我们姐弟描绘他的理想:干到六十岁,就不干(农)活了,也轻闲轻闲,那时就享福喽!说到这儿时,父亲的眼里溢满了对未来的憧憬,也溢满了泪水。
后来,姐考上了中专,我和弟弟考上了大学,我和姐姐在县城上班,弟弟在河南的国企上班,先后结婚生子,像离巢的鸟儿一样,多围绕着自己的巢忙来忙去。 父母住在老家,逐渐老了,但仍然打理着那十六亩多地(修京九铁路占去我家三亩多地)。每到麦收和秋收的时候,我总会回老家,帮父母把麦子和玉米收到家里去。今年,我由于受伤,麦收没有回家,当我打电话询问时,父亲说,早就收回来了,叫我别惦记了。
父亲还是那么爱喝酒,尤其爱喝我给他买的二锅头。有一次酒后,父亲又谈起了自己现在的理想,他说,仗着咱国家这几年发展快,现在种地不用出那么大力了,所以现在虽然已经七十岁了,但仍想再多种几年地。谈起二十多年前的理想,父亲嘿嘿一笑,说放在以前,早就种不了地了。但现在,农村实现了机械化,收麦子和玉米都用收割机,而且给送到家里去。现在农村还出现了一种新的职业——粮食经纪人,收送卖一条龙服务。即使家里只有老弱妇孺,也能把粮食从地里收到家里再卖到粮站。再多干几年没有问题。现在国家政策好,真的享了福喽!父亲说着,眼里溢出了光芒,那是幸福的光芒。
温家总理说过,土地是农民最大的社会保障,维护农民的基本权益最重要的就是维护农民的土地权益。这么多年来父母没伸手向我们要过一分钱,不就是靠着家里的十几亩地和国家的好政策吗?父母生于斯,长于斯,也老于斯,这片土地上的变化,父母是亲身经历者,父亲理想的变化,不也是新国成立七十年来日新月异的一个缩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