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 秋
母亲节这天,看到“美篇”中有《我与母亲的合影》征稿活动,本能地,我也想到了我与母亲,还有合影。
不用搜肠刮肚地去想,也不用翻箱倒柜地去找,这种“想”与“找”,对我来说都是徒劳的,因为我与母亲没有过单独的合影,唯一一张在同一个影像中有我也有母亲的照片,是小妹在《长姐》中记述过的那张全家福。而这张全家福在1989年的大阳地震中,随着旧居早已摇摇欲坠的窑洞的坍塌,也没了我再与它相见的可能。
唯一一张照片的毁灭,只是意味着我不可能凭借着在一张照片中同时出现的我和母亲,忆起我与母亲在一起时的那点点滴滴,那血肉相连的母女情,但却丝毫也不会影响到我对母亲的记忆,淡化我对母亲的思念,遗忘我丧母后的悲痛。和母亲相关的一切,早已镌刻于我心底的影相库。影像库里那些即便只有我与母亲一点点痕迹的往事,我也视它们为我和母亲灵与魂的契合,那便是我与母亲的“合影”。
“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那母女缘呢,要修得多少年才有了母亲怀女九月,养女长大?我想,定是高于万年的!不然的话,一个年龄已到儿孙绕膝的女儿,咋会在母亲去世三十余载后,每每想到母亲时依然是泪水连连打衣襟!而那为母亲永远流不干的眼泪,又多像大海里的海水,总会托着如浪花似的往事,一波接着一波地涌上岸来,永无休止!
前几年,我从记忆的影像库里摘取出不少有母亲有我的影像,辑录为《天地母亲》《母亲,你在哪里》《盼年》等,但始终没去触及母亲去世前后那个时间段的某一个片段,我不想过多地回望。可今天在又一个母亲节到来的时候,我终是没能按耐住自己的情绪,无章无节地把那些往事又一一地铺展开来。
1981年农历六月初一上午,村里的高音喇叭一如既往地在每天的那个时间段播放着老歌唱家郭颂老师的《乌苏里船歌》。但这一天的这个时间段,在郭老的歌声中途戛然而止了的高音喇叭里,突然传出了一条我母亲在雁北地区二医院病逝的噩耗!
可就在一个多星期前,我还在医院和母亲挤在她的病床上共枕眠呢,这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当时时不时发着低烧的母亲抚摸着我说:“看这身上凉飕飕的,多好啊!”那时母亲微笑着的脸上,还洋溢着她对女儿的疼爱,有女儿陪伴的幸福。我一直认为,聪明的母亲当时心里肯定还装着很多不舍。几出几进医院之后,她肯定预感到了她将不久于人世,只是她不显山不露水地把心事藏了起来。
小时候家里孩子多,我又是老大,而“独立”又是那个年代家中长子、长女很普遍的性格。所以在我的记忆中,那是我唯一一次依偎在母亲身边睡觉的时候。没成想,那一次,成了母亲留给我终生难忘的又一个念想。
那次我在医院陪母亲只陪了不到半个月,就被父亲召回家中,继续休学去母校四中做零工。接替我陪护母亲的是还在上小学的大妹。
清楚地记得离开母亲的那天早晨我在医院的公共盥洗间刷牙时,牙刷刚伸到盛了水的牙杯中蘸上水,牙刷就拦腰齐刷刷地折断了。当时我虽说还未曾经历过人生中的大风大浪,但心中也隐约感觉到了不祥的预兆。没想到那种不祥来得那么快,一个多星期后,我的母亲匆匆地把她手中的人生接力棒悄无声息地交给她的儿女们,就永远地离开了他们。从此母亲再没了感受人间花开花落四季流转的机会了,我也因失去了生我养我的母亲,成了缺失母爱的孩子。
母亲从医院拉回家时,一并和母亲回来的属于她身外之物的东西,留在我记忆的是母亲没来得及吃的表姐给她包的精粉面饺子。被挤压得没了型、半张半合着口的饺子,像极了家乡独特的风味小吃烧麦。就因那些饺子和烧麦的酷似,以后的我特别排斥烧麦!一看到烧麦,就会联想到死亡,联想到我母亲没来得及吃的那些饺子,直至到最后的母亲去世那一天我和弟妹们嚎啕大哭的再现,还有弟弟那一声:“妈,我才十七!”
像这些饺子般对我有着“异曲同工”的作用的,还有从村里大喇叭里和我母亲去世的噩耗前后脚播放过的《乌苏里船歌》。母亲去世的头几年,一听到那首歌,我就像再一次经历万箭穿心。
母亲去世的那段时间,老天爷隔三差五地下雨,那雨就像是它因同情我们这几个没成人的孩子和中年丧妻的父亲流下的眼泪。没有过那种经历的人,有谁能体会得到39岁的父亲,在带着已没了生命的妻子回家时那种悲伤的心情?父亲说,他在陪伴母亲回家的路上,放声痛哭了一路,他把对母亲的不舍哭诉给了母亲。父亲说孩子们都小,他不能当着孩子们的面流眼泪,他要表现出坚强给孩子们看。为此,在母亲的灵柩在家里停放的那八天里,父亲只在母亲去世三天封棺时啜泣过。他那是在对我说“你不再看看你妈了?你再看看吧!”的时候,没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才哭的。我可怜的父亲当时的神情,我记忆犹新!
每逢雨天,我望着屋外的雨水,听着“嗖嗖”作响的风声,心中的伤悲骤增。我挂念着那个新坟头下躺着的我的母亲。我忘了已作古的母亲对人间的万事万物已没了感知,还怕她淋雨,还怕她因为胆小而惧怕坟地的孤寂和坟墓里的黑暗。
记得我们刚从外地回老家居住的头几年,父亲在外工作,二十几岁的母亲一人带着年幼的我和弟弟住在老家那座阴森森的院子里。胆小的母亲因为害怕,每晚枕头下面都压着一把刀,不知她是为了避邪还是驱恶。
那时我家所在的巷子,曾经有两座寺庙。老辈人讲,在人们大肆毁坏拆除庙宇的年代,住在我家院子东下窑的一个人,因从庙里扛回来一根大梁,睡到半夜被一双无形的手托起到半空中后,再摔到地下。吓得这个人第二天赶快又把那根梁送回了庙里。我估计,母亲是住在这样的宅院里才被吓胆小的。
母亲在世的时候,我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每年都会做一次梦境一模一样的一个梦。梦里,一个古装戏里的武生,全副武装,手里拿着一个大片刀,凶神恶煞地到处寻找我母亲,似在追杀她。这个梦我始终没敢对母亲讲,我怕给本已担惊受怕的母亲再添烦忧。蹊跷的是,母亲离世后,这样的梦我再也没做过。难不成那真是阎王爷一直派着他手下的小鬼在追杀母亲?不管这样的梦境里面是不是真的存在着什么“说道”,母亲真走了,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
对母亲,我有不敢和她说的话,也有没来得及对她说她就走了的话。那次我从医院离开母亲回家后,考住学校的一个姐姐对我说:“考不住学校活着还有啥意思,不如死了!”姐姐说这番话或许并无恶意,或许不是针对我而言,但对当时失学在家很自卑敏感的我来说,那番话深深地刺痛了我。我的第一反应是,我要对母亲一吐为快,包括我自认为堂姐当时骄傲和不屑的神情。我想,善解人意的母亲听到这些,一定会给我以安慰的,因为她怕我的心受“伤”。
母亲曾经说起本村考住学校的孩子们时,言辞虽是羡慕的,但她是在和颜悦色地说,她知道顾及我的感受。当时的我就母亲而言,除了学习和嘴厉害之外,其它方面都很让母亲满意,因为我是母亲一手“打造”出来的她心目中标准的好女孩。我时常想,母亲要能活到现在,她会为有我这样的女儿感到些什么?
“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投进妈妈的怀抱,幸福享不了;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离开妈妈的怀抱,幸福哪里找?”这首歌曾唱哭了多少人!思母的我,又何止是被这首歌唱哭过,又何止是随着《世上只有妈妈好》的剧情从头哭到尾!晋剧《算粮登殿》众亲人刁难王宝钏,唯母后替女儿说话那一幕,一样让我哭得很伤心。我总是想,母亲如活着,那许多不开心的遭遇,就不会属于我。我也不会时常觉得自己就像漂流在海面上的浮萍,无根,无助。那母亲呢?是不是也就能享受到现在丰盈的物质生活,也可以享受儿孙满堂的快乐时光?
母亲虽逝,然万物依旧。“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这是人间常态。只是,我的母亲走得太过匆忙了!
2020年5月10日于牛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