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东莞上班已经一个多月了,今晚坐到书桌旁时第一感到异样的,是书柜上的老旧半月牙形台灯的灯光,温暖而熙和宁静,没有平时冬日夜色的冷峻。哦,原来冬已去,初春方到。窗外的那一弯月牙随着夜色的沉睡也渐渐西斜了。
把椅子靠在书柜,背着坐了看书,灯光笼罩了我的上半身。它非但不像一两月前地使我讨厌,反使我觉得暖烘烘地快适。
这一刻的暖意似乎正在把我在老家过节时的漫感,通过了着柔和光线而流注到我的脑海中我的笔尖来。
那是大年初五。午后,屋外,天空灰蒙蒙的,阴冷。我们正围着火炉嗑瓜子唠嗑,天南地北地聊,聊着聊着,我突然问坐在一旁听我们聊天的老爷子:“爸,咱家里头有没有上了年头的老物件?”
老爷子平时话也不多,谁知道,我一提到家里的老物件,他愣了一下,随手一拍自己大腿说:“有,都在屋外面搁着。”
说着老爷子起身,急匆匆地拉着我来到屋外。心想难道老爷子在哪个地方私下埋有什么宝贝,像红水河的大化奇石或袁大头之类的。老爷子手一挥,指着菜地边上,说:“你看,那些就是。”
定眼一看,哦,原来是石水缸,石臼,舂米臼。
“这些可都是你的外公和你舅爷他们一起从山上抬来并帮凿好。原来还有一个大的石水缸,后来搬出老房子时被磕裂了,都拿去垒池塘围堰。”
老爷子说起这些东西时,滔滔不竭,脸上洋溢着尽是开心与幸福。他抚摸着那石水缸,石臼,冲臼,像是在跟他的那帮老伙计聊天,那种不舍的,难以用语言来表达。于是老爷子就蹲在菜地边上拉开话匣子:
在你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在那个年代,物资匮乏,你外公家也是一大家子七八口子,你母亲是老大,她一年级没上完就辍学回家跟你外公下地干活补贴家用,可家里还是穷得叮当响,经常吃上顿没下顿。听你母亲讲,那时候她的一个小伙伴因为太饿了偷吃观音土,肚子胀得像个圆球一样鼓鼓的,后来活活给撑死了,可到死都没吃上一口干米饭。
你母亲嫁给我时,你爷爷家也是家徒四壁,三间土墙瓦屋。到我结婚分家时,我和你母亲就分得一间土屋,一张床,几只碗,几双竹筷子,一个烧菜锅,一个缺了半边的铁锅,一袋玉米面,就还有一个装水的大木桶。你外公来看你的时候,见到我们新家连个水缸都没有,他心疼你母亲和你,见不得他的外孙子他的闺女受苦呀,于是就叫上你舅公几个过来帮忙。你外公他们可都自带干粮过来的,上山去找上好的石灰岩,搬到山下石场,凿岩磨砂,凿出水缸雏形,然后就几个人用撬棍,圆木,你拉我推,硬是把这些石头搬到咱家的院子里,再进一步加工,整整花了一个多月才凿好。
哦,原来是这样啊。我定定地看着老爷子若有所思的入神的样子,不由自主地抚摸着跟前的水缸,轻叹了一声。我,思绪万千,一下子回想起了几十年前的一天。
那天下午,我刚刚放学回到家,看到我外公和舅公他们几个人就坐在我家门口抽烟,吓得我不敢说话。家里一下子来这么多的人,本就害羞的我撒腿就要往屋里跑,那容不得我跑开呀,我就被二舅公那长满厚茧又宽大的手掌给逮住了,他一把我搂在他怀里,他用他那又粗又硬又长的胡子噌我的小脸蛋儿,扎得我赶紧去用小手推开他,拼命挣脱二舅公的手,急得我哭鼻子了。谁知二舅公像会变魔术一样从他随身携带的布袋里掏出一摞玉米饼和木薯粉饼,个个大过我的脸蛋儿,我抱住那一摞饼子,破涕为笑,一头埋进二舅公怀里偷偷吃起饼子来。往后,我越来越赖上二舅公,跟屁虫似的,二舅公走到哪我就跟到哪,惹得我母亲说我这人太好哄了,一个饼就把自己给卖了,连自己的老妈都不认了。
印象最深的是,外公他们在我家的那些日子里,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们除了去山上搬石头外,绝大部分就在我家院子里,每天都在拿着铁锤钢钎凿子,“叮叮当当”敲个不停,石屑纷飞,一天下来他们身上头上都是一片灰白,像个披着灰白色外衣。可我呢,每天一放学就黏上二舅公,心里老惦记着他那随身带的布袋,巴望从那里面又能掏出一只鸡腿或油馍来。可是二舅公常常使坏,说如果小孩子自个偷翻开它就不灵,要好心伺候它的主人它才显灵的。那时候的我一听到这个话,我一下子泛活起来,每次给我外公他们盛饭时,就把给二舅公的碗盛得满满的像个小土山,呛得二舅公哭笑不得,只好摸着我的头干笑着说,哈哈,你小屁孩也太实诚了啊。
“现在好多了,家家户户都用上自来水了,我们那时候喝水都要下到谷底的红水河去挑。”老爷子也用脚轻轻地碰了一下那石水缸,语重心长地说,“你们兄妹几个,很小就用几节竹筒自己去挑水。哎,这一挑呀,直到你们出去县上读书才撂下扁担。那扁担和竹筒都还搁在猪圈的阁层上呢?”
老爷子的话,像一根针刺痛了我的记忆神经。虽说往事无须再追,一切往前看,余生仍要努力。但过往毕竟是自己所走过的岁月。曾有一位大作家这么说过:人是靠记忆活着。一个人如若没有了记忆,那么这个人的生活将是僵死的,一个民族如果没有了记忆那将是悲哀的。
我们小时候,煮饭喝的水是要到红水河边去挑的。从我们屯前流过的这一段红水河,河岸全都是陡峭的坡崖,只有一条弯曲又小路延伸到河边,小路的坡度接近五六十度,一边是崖边一侧是红水河,只能一肩挑,连换肩的地方都没有。每一次去挑水就是一次心惊肉跳的经历,经常是水洒桶落崖,有的人回去诉苦却换来一顿打骂,谁叫你们不小心点,那铁桶多金贵,那是要几块钱的呀,今晚你别吃饭了。所以我父亲就给我们兄妹几个锯了几节竹桶或做对小木桶,每次“出事故”母亲搂住我们并鼓励我们说,只要人没事就好,竹筒可以再做嘛,你们能帮父母挑水了,说明你们懂事了,你们是最棒。现在想起到红水河底下挑水那回事都还心有余悸,肩膀的那个疼痛都还隐隐作痛。但这段经历却让我们受益一辈子,懂得了再苦再累,咬紧牙关坚持下来,什么苦呀难呀都能熬过去。
后来屯里修了旅游观光码头,一条宽敞的水泥路直通河边;还建有一座自来水站,净洁的自来水供给周边几个村屯,下河挑水已经成了村里几代人的苦痛往事,只是在茶余饭后说给孩子们听的忆苦思甜话题。
“现在村里家家户户都通电通水通路,这种好日子在以前想都不敢想呀。时代在变,变得太快了。”老爷子在喃喃自语,“我们,这些老东西都落伍了,不入年轻人的眼了,唉。”
面对老爷子的自嘲,我的鼻子有点酸酸的,我接过老爷子的话:“爸,也不全是的嘛,古话说得好啊‘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嘛’,这些老货说不定哪一天就成了古董呢。”
“你还别说。前阵子还真有人下来问过这些老物件,说是什么博物馆要收的,还出几百块钱呢,我不买。”提起这个事情来老爷子有点激动,又拍一下那石水缸,眼里有光。
“什么?有人要这个吗,干嘛不买?这些东西留着也没多大用处了。”我不假思索随口一说。
“给多少钱都不买,说我有钱不拿那是傻子也行,不买就是不买。”老爷子憋了我一眼,像不认识我一样,满脸的愠怒和失望,像是在说这番话怎么会出自我的嘴。
看着老爷子那副认真失望的模样,顿时觉得自己好莽撞呀,心里好不是滋味。老爷子那哪是心疼钱呀,他是在心疼我的忘本呀。你想啊,这些老物件可都是我外公和二舅公他们流了多少血多少汗才凿好的啊,哪能说卖就卖了,那可是流淌着血浓于水的亲情呀。
我上前拉拉老爷子的袖子,本想说什么来着,但我就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然后一把握住老爷子的手,感觉到老爷子的手和身子在微微颤抖,随即老爷子另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紧紧地搂住我。我们爷俩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菜地里的那些石水缸石臼。就在这时灰蒙的天空也发出一道亮光,阳光划破云层,照在老爷子刚毅的脸上,他笑了,我也笑了。
石水缸石臼舂米臼使我惊艳,它们的纹路鲜明深刻,却有着粗黑苍劲的力道,那一道道深深浅浅的沟痕不是岁月的伤疤,而是我外公和二舅公他们那粗壮的筋脉,等待起搏,铁锤就会哗然扬起。此时,它们,我们与菜地融为一体,长成了彼此。
我不知道这些水缸石臼可以活多久,每一次过去看到它们,总使我欣喜不已。昔年的石水缸石臼还在着,而且愈待愈安静,一年比一年深沉。这些老物件对我,有着特别的意义,从那时起,我特别期待生命中永远拥有它们,就像拥有外公和二舅公他们一样,而我的心里总有寄望。
从我迷恋二舅公那布袋那时起,我与美好的世界相认,希望自己能一直迈向美的人生。
其实每个人的心里都需要一个人、一棵树、一片、一间屋子、一个故乡,也许不必真实存有,却是一个不变的碑石。在每回想起,每次相遇,有一点光、一点温暖、一点希望。
春节假期期间,我走遍了整个村子每个旮旯角落儿,每到一个地方,都变样了,变得我都已不敢认识了,我都怀疑我是不是走错了地方,自己真的成了故乡陌生的熟悉人了吗。
虽然村子的地址没有改变,但是很多老屋变成了洋楼,一些洋楼,一年到头都是锁着的,锁头也生锈了。原先那些低矮的土茅屋,“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泥泞的土路,房前屋后的那些农具,独轮车,手推车,打谷筒,木制脱粒机等等都不见影子了。可我仍不死心,在水泥路边上,钢筋水泥楼房周围努力寻找过往,可以点印记都没有了。一些老屋,变成了残垣断壁,屋里是一片荒草地。或者有一棵没有人管的南瓜、丝瓜或者喇叭花,自由自在地爬上了矮墙。村名还是那个名,树还是那些树,可有些东西已物是人非了,一种说不出的情绪在心中涌生,有些东西是回不去了,要不回来了。
“在一个村庄住久了,你会感到时间在你身上慢了下来,而在其他事物身上飞快地流逝着。这说明,你已经跟一个地方的时光混熟了。水土、阳光、空气都熟悉了你……”刘亮程在他的《住多久才算是家》一文中如是写到。我是恋旧的人,老爷子就更不用说了。在这一刻,我终于明白老爷子为什么不卖的原因了,他对那几件仅剩下的老物件的情感了,那是金钱买不到的,那是一代人的精神寄托呀。人是不能老活在记忆里的,生命是一条向前的河流,村庄也不例外,一切都在运动中蜕变,可是总得有一样根植在心间发芽生长的。
人类向来都是自然突兀的闯入者。祖辈在这片土地上建立起老村子,老屋子,在我内心中,其实她们早已成为了一位岁数极大辈分极高的长辈,见过辛勤的祖辈,记忆着那最自然、最纯真的本心。如一条河流,让我能够把对童真与逝去的人们的思念携带在身,从头至尾,由浅至深......在我心中,她们将会一直在那里等着我归来。
今夜,春风微微,灯光柔和。老村子老屋是落日余晖下的老人,慈祥而温柔,停留在时光的背后,将小时候的故事,娓娓道来,在这些石头中,细说给我听......
很高兴,很庆幸,昔年的石臼石水缸依然还在。
我每年都还会回去朝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