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寅盛夏三伏天,天气异常炎热,我回到故乡郴州,再次登临湘南胜地苏仙岭,这里古木参天,郁郁葱葱,宛如一座巨大的空调,凉风嗖嗖沁人心脾,宛如人间仙境。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苏仙岭就是一个典型的因仙而名的山。这座以苏仙命名的岭,海拔只有五百多米,虽非名山大川,却集儒、释、道于一山,自古享有“湘南翠屏”和“天下第十八福地”之美誉,千百年来商贾大儒、文人骚客、善男信女络绎不绝登山揽胜,求仙问道。宋之问、韩愈、柳宗元、刘禹锡、王昌龄、秦观、徐霞客等众多名人贤士曾到此云游瞻仰,增添了苏仙岭的文脉和灵气。
美丽的苏仙传说
苏仙传说在徐霞客的《楚游日记》中有详细的记录,徐公记载道:“雨复大作,乃持盖为苏仙之游。入山即有穹牌,书‘天下第十八福地’”。徐公的登山路线大致为先到山脚乳仙宫(据说上世纪六十年代还存在,现已改建为景区管理处),探察了白鹿洞,再登半山腰中观(今为“景星观”),由中观右路登上山顶。在山顶,他拜谒苏仙观,探访了沉香石和飞升亭,当时僧俗拜谒苏仙者有数十人。徐公在日记中详细记录了苏仙从出生到得道升天并多次显灵的事迹:“言仙之母便县人(便县即今郴州永兴县)。有浣于溪,有苔成团绕足者再四,感而成孕,生仙于汉惠帝五年五月十五,母弃之后洞中,即白鹿洞。明日视之,则白鹤覆之,白鹿乳之,异而收归。长就学,师欲命名而不知其姓,令出观所遇,遇担禾者以草贯鱼而过,遂以苏为姓,而名之曰耽。事母至孝。后白日奉上帝命,随仙官上升于文帝三年七月十五日。母言:‘儿去,吾何以养?’乃指庭间桔及井,曰:‘此中将大疫,以桔叶及井水愈之。’后果大验。第所谓‘沉香石’者,一石突出山头,予初疑其无谓,而镌字甚古,字外有履迹痕,则仙人上升遗迹也。”
徐公的游记为后人留下了有关苏仙岭的翔实史料:“天下第十八福地”的穹碑、乳仙宫、白鹿洞、中观、顶观、沉香石、飞升亭以及苏仙传说。民间广为流传的浣溪女潘姑娘误吞红萍成孕,诞苏仙于白鹿洞中,为白鹿白鹤救活。苏仙长大后学医布道,救民水火,事母至孝,得道飞仙,传为千古佳话!苏耽13岁便修道成仙、跨鹤升天。苏耽也就成了神话传说中最年轻的福神和孝神。
我想,苏仙岭能够名震古今,与这些美丽的民间传说和历史文献记载是分不开的。
秦观的残阳树与陶铸的花千树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伟人毛泽东到南方视察,接见郴州地委书记时,谈到了郴州苏仙岭的“三绝碑”,秦观的词《踏莎行·郴州旅舍》、作词的历史背景和该词的艺术价值。由此开启了苏仙岭“三绝碑”这一著名历史文化名片的发掘和保护历程,引出了众多趣事佳话。
由于伟人的过问,很快,郴州地委便派人在苏仙岭白鹿洞的上方丛丛荆棘中找到了摩崖石刻“三绝碑”,完好保存在一处天然大石壁上。这一碑刻,就是集北宋词人秦观的词、苏轼的跋和著名书法家米芾的书法于一身,世称“三绝”的苏仙岭“三绝碑”。
北宋哲宗绍圣四年(即公元1097年),已到人生暮年的秦观因新旧党争连累被贬官削秩,流放到当时的蛮荒之地郴州,在苏仙岭下,眺望郴江,夕阳西下,杜鹃悲鸣,深深触动诗人愁苦的内心,悲从中来,填词以解乡愁幽怨,留下千古绝唱《踏莎行·郴州旅舍》: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知何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残阳树。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本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秦观这首词词风婉约,韵律优美,意境凄厉,影响深远。三年半后,秦观在由流放地雷州半岛遇赦北返途中辞世。此时同样是遇赦由海南岛北返途中的大文豪苏轼,得知弟子秦观死讯,悲痛难抑,多次在友人面前感叹秦观“不可复得”,高度评价秦观“乃当今文人第一流,岂可复得”,对秦观这首《踏莎行》大为赞赏,尤其绝爱尾两句“郴江本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将此词抄录于扇面,并附一跋语:“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其伤痛惋惜之情溢于言表。秦观去世不到一年,苏轼也离开了人世。他俩的好友、大书法家米芾非常钦佩苏轼和秦观的师生情谊及才华,将秦词苏跋书写下来,以兹纪念。南宋初年,郴州人为了纪念秦观,把秦观词、苏轼跋、米芾书刻在碑上。到了南宋咸淳二年(1266年),郴州知军邹恭,见到此碑刻,备感珍惜,命工匠拓片镌刻于白鹿洞的石壁,使得“三绝碑”这一宋代艺术瑰宝保存至今。
这首《踏莎行》是秦观的重要作品,历代名家评价甚高,黄庭坚称赞此词高绝,南宋名相周必大赞秦观词“借眼前之景而含万里不尽之情”。王国维《人间词话》中赞叹:“少游词境最为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而为凄厉矣。”又说:“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秦词的这两句为“有我之境也”。有趣的是,这首词自问世以来,围绕它的版本真伪和“异文”等争议不断,其中争议最大的是保存在苏仙岭上的米芾摩崖本与《淮海居士长短句》、《宋词选》等流行纸本的差异,尤其是碑文第五句“杜鹃声里残阳树”中的“残阳树”,流行纸本是“杜鹃声里斜阳暮”,也有说法是“斜阳树”。残阳树、斜阳树、斜阳暮,究竟哪一种说法是秦观创作时的原版或者说更加符合作者当时的心境?千百年来众说纷纭,碑刻版论者与纸本版论者各持己见,见仁见智,至今未有定论,成为千古之谜。我八十年代初读高中的时候,母校就在苏仙岭山麓,当时的语文老师经常讲解这首词,也说“斜阳暮”不如“残阳树”好,那时年纪轻,还不甚理解,现在回想起来,在经历了人生坎坎坷坷后,觉得还是语文老师讲的有道理。
1963年,时任中共中南局第一书记的陶铸视察郴州,专程到苏仙岭考察“三绝碑”保护情况,同时有感秦词过于消沉,抚今追昔,便和词一首:
翠滴田畴,绿漫西渡,桃花今在寻常处。英雄更是活神仙,高歌唱出花千树。
桥跃飞虹,渠飘束素,山川新意无重数。郴江北上莫辞劳,风光载得京华去。
陶铸这首词格调高昂、气势恢宏,一洗秦词幽怨哀愁之情,充满革命浪漫主义激情。两首不同时代的《踏莎行》,两种不同的人生境界,一个是“桃源望断知何处”与“杜鹃声里残阳树”,一个是“桃花今在寻常处”与“高歌唱出花千树”。不过在后来的政治风云中,陶铸含冤过早离世,人生就是这样悲喜交错,祸福相依,只有青山依旧,绿水长流!如今陶铸的词也被刻在三绝碑护碑亭内的石壁上,与秦观的词交相辉映,秦词陶词给苏仙岭注入了深厚的文化底蕴,极大地提升了苏仙岭的文化品位和艺术观赏价值。
值得一提的是,苏仙岭还有一大奇观:“望母松”。站在山顶“升仙台”上极目远眺,人们发现那从山麓到山顶的古松巨树大都只有一边枝丫,而且都向西南伸去。原来传说苏仙得道飞升之后,因为思念母亲,经常从仙界降临到苏仙岭的山顶,向西南眺望故居,禁不住泪流满面。群松为苏仙的孝心感动,也纷纷探身西南,于是这苏岭云松就成了“望母松”,形成一大奇观。
苏仙岭正门前是一个大广场,夏日炎炎的夜晚,山门里吹出的阵阵凉风,吸引不少市民在此纳凉休闲。有些老人在树下闲聊下棋,孩子们在追逐嬉闹,广场上三五成群的妇女在悦耳的音乐声中翩翩起舞,广场舞的生命力经久不衰。这使我想起陶铸的诗词:“英雄更是活神仙,高歌唱出花千树”!眼前景象不正是那些神仙隐士们一直在寻找的桃花源吗?毛泽东、陶铸等老一辈革命家不就是希望看到人民这美好幸福的生活吗?
我与苏仙岭还是很有缘分的,这里的仙和树,这里的故事,每次亲临都感触良多。故乡的山、故乡的水、故乡的云、故乡的神仙,在这风水宝地,我禁不住也附庸风雅了。
《问道苏仙岭》
福山问道定乾坤,
郴水潇潇叙旧缘。
飞仙石上舞鹤影,
三绝碑下望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