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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绪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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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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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月明

我的目光一无所依,一如高穹上的圆月。眸眼落寞如雪,我回首打量一下荒芜的人世,这荒芜坦坦荡荡、不选而极。月明高远,一边照着人世,一边照着这片蔚蓝,而海,是无边无际、风涛自含的了。

我走在沿海路上。松风自动,高木长林,风涛袭眼,雪浪惊鸥。山东半岛犹如大地的指尖,轻触着东边这洼广阔无涯、目不极际的幽蓝。天地为炉,阴阳为炭,这片蔚蓝是造物窑铸的一盏青花,风涛滉漾、烟雾迷离。一方小城,日照温暖,在半岛纹聚的灵蕴处怡然安憩。我走在路上,海风凉沁,内心温热,我踏着时间的纹理与节点,也踏着这座小城的呼吸与脉动。望一眼西下的夕阳,无悲无喜。回首已是,海上月明、波涛不惊了。

站在海边,我孤身远眺。风声喑哑,春寒料峭,初春的风亦能惊心析骨。忽有号子声传来,幽渺断续,呕哑嘶吼。伴着阵阵海涛,这号子忽而铿锵戛戛,如重铁击石,忽而低沉绵长,若长风过谷,又如急雨堕瓦、快刀斩乱箭,亦如雁翅春暖、月明海静……声音苍凉落寞,呜呜咽咽,令人顿起英雄老去、壮志难酬,瘦马断枪、塞外风寒之意,不免心思落落,返意自叹。号子声骤歇,远处影影绰绰的古船旁,一位老人,一只老狗,皆木然而坐,静静地看着月明,看着月明下的海面。我记得那只古船,破杆断桅,败舷坏舵,枯板朽落,灰颓斜倚在海滩上,如一声古老而又不甘的叹息,颤巍巍地悬挂在天海之间。那个船老大,半倚着破船,头发灰颓驳落,脸紫膛,皱纹横聚,夕阳的残霞划过皱纹,犹如海浪穿过暗礁。灌一口酒,咋一下嘴,摸一下身旁的老黄狗,然后闭上眼睛。老黄狗踞地而坐,双耳疲落,混浊的眼睛在夕阳中一闪一闪,闪出金黄。而现在他们是对着大海了。象看着自己一样,他们看着月光下的大海,眼光落寞,不忧不怖。他们想回头再看一下夕阳,可是,夕阳已经落下去了,只有一轮明月,照着幽渺的大海,还有惊慌失措的风,窜来窜去……

明月下的海面,近处是冷冷鳞闪的天光,余下的远处的杳不知踪、无边无际的黑暗,其实才是造物有心无意的留白吧。望着月光下泛着枯白的盐碱,听着抖抖簌簌的枯草松林的风过,我的眸眼中轮替着月光下光明与黑暗的枯荣,那么,生命的荒芜与留白,是否是另一种命运的轮回呢?海边的男孩在夏日的海浪中抱救起一只瑟瑟的小黑狗,大人们虽然惊异,但老人说黑狗能辟邪,也便听任男孩的收留了。在海浪中,男孩总是沉潜装作溺水,而他的黑狗总会以最快的速度救他上岸,他们热衷于海浪中的嬉戏,并乐此不疲。只是在一次与贼人的搏斗中,黑狗丢失了一只眼睛,老人们说这样也好,这是黑狗生命中的一种留白,就像大海是陆地的留白,阳光是瞳孔的留白一样,只有懂得了留白,才能看到生命的本质。男孩欣然接受,因为他总是会在夏夜的月光中看到爸爸回航渔船的灯火,也会在冬日漆黑的海洋深处遥望到星光闪闪,而奶奶说,无论月光还是黑夜,都是生活与命运的留白,那是一种命定。然而,在另一次月光下的海浪嬉戏中,由于独眼,黑狗偏离了方向,一个浪头过后,黑狗的独眼中便只剩白浪滔天、波涛汹涌了……黑狗不懂得人生无常,夕阳中总会叼回小主人最喜欢的梭子蟹、黄鲫鱼,以及会喷黑雾的墨斗鱼,这时,它总会回头望着身后的小路,在它的记忆中,只要它回头,它的小主人总会蹦出来吓它一跳,只是,它又怎会知道,小主人已经是它生命中永远的留白了……在夏雨冬雪中,黑狗渐渐老去,在一个无风月明的夏夜中,远处海浪轻轻拍打着岸堤,黑狗艰难地支起疲垂的耳朵,风中有幽渺断续的渔家号子声,它混浊的独眼一改往日哀伤的迷蒙,瞬时充满了熠熠光闪,它仿佛看到它的小主人,在夕阳的碎金中,在渔家号子的幽叹中,从海浪中轻轻抱起了一只小黑狗……它最后一次交睫,奇怪的是,它的一只眼中是夕阳西下,而另一只眼中却是明月东升……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舟无楫。怨天无柄兮恨地无环,稳泛沧溟兮心不还……”忽然觉得有吟叹声自星空的绵邈幽深处传来,若风生雾起,又如青萍嫩尖,随波漾漾,一片呢喃,然凝耳谛听,又微渺断续,若碎霞晨星,似有却无,心中不免恍惚。忽涛声嘘耳,冷风沥神,顿觉松针寒碧,咸腥润体,乃知此声竟起于内心究不可极的渊深处。远处传来“唉咿嗖,唉嗖,唉嗖,加来嗖……”的渔家号子声,这声音短促有力,复沓反转,低沉嘶吼,似带着无可奈何的不甘,还有一丝莫可言明的心满意足的依恋,如月光下的小舟,容与澹荡,似去又还。这号子声似是一种回望,是一种对大海对生命,对世事也是对命运无常的心满意足又若有所怅从而又带着一种淡淡哀伤的回望,而这月光,这月光下的蔚蓝的大海,在点亮老船长眸彩的时候,似乎更像是一种救赎,一种对生命、对历史,也是对无量岁月无择而定而又莫可奈何的救赎,而老船长安之若素、水波不惊的回望,也是一种对生命对时间对天地万物真如实相的皈依吧…而我觉得这海上月明,也霎时照亮了我的心海……

读滕怀森老师的《日照渔家文化》,才知道这号子声是从海上从老船长辈的心中,是从悠长岁月的风霜中流淌而出的,当然也是从这书中流淌而出!滕老师的家乡就是一个滨海的小渔村,这爿叫刘家湾的小村庄,在岁月的苍黄中,一次次地编织着蔚蓝色的梦,也一次次地低吟着或高亢直截或低沉悠长的渔家号子,到而今苏北地区仍有“青口的棹,岚山的号”的说法。滕老师的父亲祖父皆为船老大,书中的岚山号子,许是他自小攀着祖父的胡子,一个音符一个节奏地沉淀而来吧。在岁月水流的滉漾中,在沦肌浃髓的咸腥的记忆中,在蓝色无垠的心海中,他总是用祖辈们的渔家号子唤醒海上的第一缕霞光,总是用祖辈们的缆绳船绠捆缚人生之海的风云变幻、大浪滔天,也总是用祖辈们一样粗粝的双手,以教鞭指点学海大川,用粉笔图绘辽阔海天……

随着渔业生产技术的更新、渔业资源的枯竭,以及从事渔业生产的人们越来越少,一些传统的渔业生产工具、技术工艺、习俗等,也如冰泮盐释、飞花逐风,逐渐澌灭于时光的流逝中。在天地荒落的早春夕落中,在月圆而照的海天间,滕老师临风茕立,不免向海而叹。他用祖辈们一脉流传的眼光回望,回望这海浪滔天、风云波诡,回望这风霜沥寒、海运艰难,也回望霞光铺海、浪平水静,更回望日暖鸥飞、白鳞跃波,他用近耄耋岁月的沧桑与祖辈千年的皱纹,烛照人世的荒秽,也用深情、用生命以及海上的明月,擦亮了一部《日照渔家文化》。这部日照文化的簪珠之作,以近于全方位、多角度的综括笔法,对渔家习俗、渔家传说、渔家技艺、海洋医药以及海洋文化等,进行了爬梳析缕,近于一部日照渔家文化的小百科,勾勒出一幅日照沿海风俗风情的巨幅图画,展开了一次对日照海洋知识和渔家文化的悠长又幽长的回望与展顾。在这深情的回望打量中,他粗大的掌纹搓碎了多少岁月的斑斓,他的眸眼洇没过夕阳,洇没过风雨,也洇没过桃红柳绿、秋叶冬雪,他瞳孔的幽深处,在岁月螺跌的底里,洇潮起一线海浪,在幽蓝色的海潮中,一轮明月,冉冉升起……

走出《日照渔家文化》微带墨香又暗含海洋咸腥的文字,我眼光莹莹,这文字如粒粒明净的海沙,又如漫天的烂烂星斗,在海天两茫处熠熠光闪。我的呼吸踏着海浪,应和着天地节奏,象海洋一样铺展又悠长,而我内心款曲暗通,幽渺处是一汪月明下的广阔幽蓝……文字如尾尾鱼游,透书而出,我剔出黄花鱼的鱼脑石,似剔出两粒晶晶的文字,小心翼翼。石呈瓷白色,质坚硬,两石一大,另一略小,皆略呈长卵形,中部微凸较宽,一端钝圆,另端稍尖,两端微翘似一小船,屏息谛听,似有阵阵涛声溢出。两石相对错嵌,略呈混沦一圆,中间一线,恰如太极图中阴阳鱼间太极曲弦,乃叹造物之奇,有不可思议者。它鱼亦有鱼脑石者,然率多单粒独石。其中青鱼石,形如心,色嫩黄,阴干后坚硬如石,晶莹剔透,如翠似玉,磨制后明滢流光,如琥珀蜜蜡,莹然可喜。意其春草水绿,秋波鱼肥,青鱼吸气吞月,含英咀华,多少次明月的照耀,才能纳精打磨成此一粒莹莹呢?天高地厚,万物有灵,此一粒鱼精石,许是青鱼对青天明月的一种心仿胎结吧。然黄花鱼有两粒鱼脑石,对合才略呈混沦一圆,不免对思惘然。忽心中天高海阔,月明中天,倏悟天地阴阳,相合相抱,对待成生,顺行则万物森然,大千世界毕具而实然在目,逆推则阴阳嵌合,成一混沦大圆,有莫可究诘者。而此两粒黄花鱼石的混沦成圆,亦究竟是一种天地大道的灵孕吧。青鱼的吸光纳月、灵孕成石,不过是一种一厢情愿的诗意栖想,以及一种思想妄运臆测的美好愿景罢了。明月映眼可思,万物在手可把握,而心中之明月,天地之大道,则不思不虑、不著不住,佛家所谓实相一相,即是无相,即如如相,或此之谓欤?手握两粒黄花鱼脑石的混沦,月光万里中,我恍然立在自己之外,无悲无喜,如如不迁,坦然望着这世界如其本然而显现的这轮明月,在心眼两显的碧海青天中,独然而照……

我无端地杌陧不安,一如冬雪之于大地,月光之于荒原。有时所谓美好对无择而显的本然裸露地遮蔽,是一种命定地避无可避。当我站在这方高地西望,夕阳西下,昏鸦乱点,群峰散落,暮霭欲合,四望村庄安然,隐隐迷显,人声狗吠,飘渺随风,瞑色漠漠,一派人间烟火、天地安然……而我,却无端地怅然……

大年初一,晌午已过,偷得浮生半日闲,为避求人间清静,我跟二哥驱车,沿家乡山路,之走蛇行,南至甲子山下。一路荒草寒松,长林晕青,日照天暖,而风尚寒冽。沿山东麓小径,策足缓行。路狭草密,枝多牵衣,时松针暗碧、攒刺肤痛。望着远处的长沟大壑、烟村阔水,喁喁絮谈古今文事、人间奇情,虽不免人间荒落世事芜秽之叹,然手足深契、语多洽合,自是人间情暖处。兴尽北返,过荒村,涉寒流,历高坡,驻寒林,自南之北,在这春始冬余的新年第一个日子,我们回望了整个家乡。终于站在了这方高地,目光西下,山峰触目而不减其高。世间目光惯于向上向前,而此时夕阳萦峰,大具深意,我不禁回望,打量一下这方天地,我回望四季轮回,回望芸芸众生、森罗万有,我回望在世间流浪、心无所归的自己,也回望那轮依山而起的月明……

我不禁哀婉而忧伤。大年初一的夕暮是确然没有明月的。山是在脚下了,而回望亦在脚下。我站在岁月的长河外,也站在命运的崖涘外,回首打量一下这历史。在历史的长川大河、密林幽壑间,总有羽扇纶巾,或青囊负笈,或杖策交足,或仰首嘘天,莫不青丝白发,蹇驴疲嘶,皆向首京城、眼望天都……我无端地以为,在这芸芸赶考的士子中,总有不知是哪世的自己的身影,在冬夜的寒霜中,企首北望,望着北方天都的那轮高高在上的明月……在隋唐发其嚆矢的科举考试后的1300多年间,十万进士的身影穿行在历史的每一个年轮中,而在他们身后,又有多少踬踣蹶顿的身影呢?中国文化自所谓文化轴心时代的多帜并昌以来,沿着两汉宇宙哲思天人合一的辙迹,终于一顿,在六朝或无奈矫举或天成自运的手挥五弦、目送归鸿,挥麈清谈、言皆夐远的玄学余绪后,隋唐开科取士,其后千年绍绪,终使文国大昌,振波溥流,枝繁叶茂。其间两宋簪缨缙绅、斯文拥身者众,中国文化才真正进入返心内求、退而瞻远的自觉时代。其后明清八股,渐使文路束槛,趋于荒芜,虽有元人水墨丹青,由游观山水进而抒情山水,亦溉泽明季清初,然纵使云林萧简,王蒙密纹,青藤老莲狂狷,石涛八大疏狂,亦何能绘清风明月,碧海青天,士子心酸呢?千年众生,万载有情,不知处阴休影、处静息迹,而我亦何预其身哉?思之嗒然怅怅……然立身其外,则觉千年江山有幸,得斯人目览足践,而斯人亦何预其幸,得睹此江山明月,万古长流……

月明中,五千年文明的危岸高峰,如一方高地,竟恍然两显于心眼。月起于东山,圆满高明,我的目光攀着月明,穿过千年的诗林文海,停翥在一片肃肃青青的墓园。日照西湖镇大花崖村,这个距海不足五十里地的小村,它四季的风中总有隐隐的海潮涨落声,而它的月光中也总有一片东来的海青色,溶溶流浸……小村东,乐台河静流无声,岸边修竹幽篁,蒙茸青莹,风来簌簌,一片春声。西行数十步,路北一墓园,大可数亩,在春阳日暖、花影风声中,安然肃卧,如天柱磐石,蟠驻在这方天地,以一种郑重其事的庄严肃穆,如一杆北斗,权衡着这方钟灵毓秀的山水。甬道南北直通,触目一山叠牌坊,路旁石马翁仲,乃状元影墓、焦竑魂归处。陵柏苍苍,草芽初尖,黄花郁郁,鸟鸣啾啾,林樾尚疏,风动影篆,柏香如墨,似焦竑文心遗墨,千年留香。竑字弱侯,号澹园,明万历十七年(1589)状元,博学淹贯,治学谨严,精文、哲,通古音、文献考据等,又嗜书,裒集孤本善籍,为晚明最大私人藏书家,与章丘李开先并称“北李南焦”,其以学立身,能“综万方之略,究六艺之归”,融会儒释道各家学术思想而不陷偏激,既无“公安派”之保守束缚,又无李卓吾之偏激邀奇,以道德经术表标海内,素称“巨儒宿学,北面人宗”。中魁后回乡祭祖,留有《花岩寺》一诗,有句“一上花岩寺,回瞻紫气遥”,又有“槎小星堪摘,窗虚月待邀”,以此知其为人。今见其半身像俨然,官帽翅翘,广颡长眉,龙准凤目,颐丰唇厚,阔口长须而目光邈远。其目光遥瞰处,乃南天辽阔、红尘星耀地,而其身后的北天,却恍然有一轮高而远的月明依山而起,月光肥溉,把这一脉南天北地,流浸成文草权舆、诗海绿萌……

回首而望,暮野弥合,虽世间荒落,天黯日落,星稀无月,然冬尽春始,我自心中有爱,眼中有花,人有所往,意有所归……我站在心之外,看见自己立在天地之间,也立在心海青空的月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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