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绪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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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人也而有斯语，而有斯情！人世茫茫，山高水阔，思域寂寥，独立寒秋，将谁与归？
华灯初上，霓虹倏闪，夜色斑斓，别是一样人间烟火色。喧嚣、躁动，红尘万丈，在尘落的心安外却有另样的温暖。灵魂的停翥，有时亦需一脉人间烟火吧……我心如流萤，明灭荧荧，在这个夏夜的烟火微茫中，将拜赴一轮皎皎明月……
庸世烦扰，物役心劳，已很少读小说了。偶尔心露一隙，羡风动松影、红袖添香，乃㵸茗展卷，欲作一神游。甫一动纸，便觉芜杂尘乱、砂硬风馊，虽眼光万重，亦不能承其重，乃嗒然恹恹，不复作此雅思风致。直至在二哥处见赵德发先生《乾道坤道》，喁喁闲谈中信手风翻，正至琼花五瓣八附，希夷台上馨香如雪处，心中倏鸟啄鱼动，觉此意与心中某道纹理契合暗融，眸眼开阖有光，心中莲台莹莹，神潜鱼游，觉星空深杳处有声声微渺的呼唤与应和悠悠，而心思恍惚，不知所以，此诚一奇历。二哥言及先生种种，乃知文苑非尽是狂蜂浪蝶，亦有皎皎明月、灿灿星辰在。先生有“传统文化三部曲”，于我心殊有戚戚，读书偶有所感，欲笔之于文，奈性驽疲不灵，知识陋仄，又俗事累累，时至今日，仅成二篇涂鸦。然初为此等文，不知所言，遂信笔流走，一任神缰，乃涧底草花，仰光自芬、随风自怡之意。承先生谬褒，竟意欲一召会，窃喜中不免觳觫。
剥啄三两，推门而入，先生已端坐多时矣，心中不免赧然羞惭－－初见召会，竟然迟到！农历五月，家乡独有一种风俗流韵，麦收之后要入陵祭祖，以示收成与祖先共享及不忘本之意。俗乃过午入祭，天热气闷，目之所及，荒冢累累，连茹茅盛，苍山郁郁，松柏青青，风过影动，时有悲鸟号啼，盛夏之节，竟有戚戚之意！手抚苔碑，掌印深文，虽万物蓊郁，不觉有宇宙无穷、人生无常之叹。觉大荒茫茫，寂兮寥兮，魂将何依？回首向来处，烟岚微起，竟渺渺深远，如有神意氤氲，不免嗒然、怃然，神动无方……时近夕暮，依稀狗吠人声，墟落炊烟，乃知魂兮归来处，毕竟还是人间烟火吧……二哥忽忆乃先生召会日，吾国民心中，祭祖乃人生天地间第一等大事，先生择日，竟不期而合，毋乃冥冥天意昭示乎？
驱车急驶，恐时不及，心惴惴惭然，二哥絮絮，言先生蔼然长者，必不以此为忤。及先生煦然一笑，伸手寒暄时，顿觉心中暖融、涣散清释！初见先生，大颡光洁，发稍疏偏倚，丝丝齐律无蓬松状，少须面白，略显清癯，眼镜后眸子安然浑灏、渺渺深远，言语前眼角先翘，有云停竹端、阳起青巅之感。盛名之下，竟无棱角，亦无光华灼灼，浑然圆润，一无雕琢斧凿痕迹，泯然安坐，竟是天地间应然安然的姿势……窗外人间烟色正浓，屋内灯光柔和，先生竟有隐隐融入夜色时光、恍惚透明之感。来时心中起伏，总有高山仰止之感，及见先生，竟是煦然春风、平湖无波。高峻崔巍前，微阜尘丘，竟能同见天际杳杳、海阔天蓝，乃知先生真得真自然之人……
席间请询先生处，先生俱娓娓道来，一具本末。声音不高不低，语速不疾不徐，和缓从容，自具雍容气度。先生只饮一杯红酒，余者皆为二哥鲸饮。我素不饮酒，亦非多言之辈，只与亲友辈，间或多言善语。先生言笑晏晏，发皆中的，平易近人处，令我如沐春风、若登春台，竟醺醺微有醉意，不免心松气缓，多言声高，竟渐有喋喋聒耳之势，而先生平心静气，偶侧眉颔首，又时时为我们夹菜，毫无色忤心烦之意，真洵洵儒者、彬彬君子也。偶言及“荨麻疹”之“荨”，“荨”字先生读时下流行之音，因思及“呆板”之“呆”，“般若”之“般”，“吐蕃”之“蕃”，以及“鼓浪屿”之“屿”等等诸如此类，时下字典竟媚俗折腰，一概承认时下误读！总觉得文字乃一个民族的究极根柢，正当的高贵尊严与起码的矜持总应该保持的吧？不然文明的底里又如何具足流绪万端的清源？遂脱口而出曰，不意如先生般，竟也如此读音！言下竟有悲言落落、慷慨尖鸣意。先生淡淡说，我知道“荨”字如何读。镜片后的眼波有眸彩瞬闪，竟微露黠色！我与先生四目相对，竟有相视莫逆之感。因思及先生时有应时、应景之文，亦时有唱和酬答之辞，先生大抡之才、恢廓之识，岂“鲁鱼亥豕”辈！我辈尘俗，汲汲于尘落末节，心中著迹，念中起执而不自觉，小子戆憨，先生不挫赤子言勇，乃知我朴稚也。紫陌红尘，人间烟火处，先生眄然天外，飘然入世，该是迹近“和光同尘”吧……
饭后跟先生合影，先生在右，自自然然一站，气场柔和，恍然间我觉得我是跟一棵树并肩而立。在人世广漠的森林中，在遥远星空的尽头，一棵参天大树迎风而立，我抬头仰望，高渺而不见其巅，但依稀闻树叶婆娑声。然而却又觉得触手可及，我能清晰地观察到它的纹理，这纹理繁复深奥却又古朴自然，我睇目凝视，若有所得又恍然若失，它柔和的轮轮光晕愈旋愈淡，终趋融入广漠的自然虚空。我觉得我是一棵微树稚苗，浑身流淌着这柔和的光泽，在风中翩翩若舞……眼睛平视，看来先生惯于正视现实生活，既不仰观，又不俯睨，这种对生活洞幽烛微后的恬然交处，令其目光安恬淡然而又深湛渺渺。这种云淡风轻的无心目视，令时光亦轻缈悠缓，岁月未能锄留下一丝沧桑－－先生的额头光洁莹净。嘴唇紧抿，期然不期然地隐示了一种对现世人生与深渺思想的隐忧与矜持的拘谨，一如先生的文字。而先生的左手是搭在右手上边的，这种无心的暗喻征示了一种天道左旋向上的郁勃生机，似一种天启，我霍然明了了先生内心的激情澎湃，在这种淡然隐忧式的矜持的拘谨底里，先生欲重新熔裁胎铸传统文化的野心是如此恢廓汹涌，而其热情亦终于拢聚成煌煌“传统文化三部曲”！我斜睨身边这棵烟笼雾罩下的参天，不禁心中喟然而叹，巨阳不暖、静水流深，对斯人也而有斯叹也！
先生邀至其家，晚风拂面，星河耿耿，路边幽花明灯，暗香惹衣，依稀歌舞沸天、人声喧哗，车水马龙，霓虹明灭缈缈，五月的夏夜，正是人间烟火最浓处。而先生步调轻盈，谈笑风生，我蹑后远观近看，倏觉烟火深处，先生颇举林泉风致，才忆及先生亦有清清澈澈的烟水文字。先生接一电话，初粲然，继咯咯声笑，竟颇具稚童见奇拍手雀跃状。原来我们的包间在217号，先生径付款如是数后，施施然方踱而出，意中亦以为应然，服务员觉后电话，先生方悟其中关窍，不免自嘲声笑。不意先生竟有如此稚拙天真一面！因思及先生言昔日写作，覃思极心，日日眉睫卷风云，夜夜梦中斡星河，殚精竭虑，或不免身羸气弱，有时竟至夜不安寐。而天酢吉人，夤缘福泽，一试于气功，夜打坐作静功，日伸体行动功，未几便喘平身健，触枕酣然。气功一说，岐见纷纭，不视为怪力乱神，便诬为迷信愚痴，此皆机心太重，非真知气功者。大造茫昧，万象森罗，世间多有人力不及、心慧难解之事，岂能尽诬为妄？然人心芜杂，非具朴素白质、赤子之心者，难能深信践行。观此事，乃知先生虽处人间烟火，却为怀素抱朴、具赤子之心者！
开门者乃先生夫人，揖迎而入，不复客套。夫人名为杜鹃，朴素抱贞，盈盈安然，意态恬然自适而颇显年轻。我读过其《如父》、《人在旅途》等文字，直白素朴，一如其人，娓娓道来，文脉安然而真情流转，自有一股感人意在，乃天然璞玉，未经雕琢而意态万千者。观妇知夫，夫人韵致，或为与先生耳鬓厮磨、日染心浸，气韵暗成所致亦未可知。大道流转，化物无形，有不期然而然者，先生亦润物无声、化人无形者乎？
先生书房阔大，琳琅满目，似一小型图书馆，不免心摇神驰、目瞪口呆。先生手指东架南边最上两格，言写《双手合十》、《乾道坤道》前，乃尽读诸书。乃思先生为此两书前，曾历数载访道观、游寺庙，混迹僧人道士间，亲历其生活，细绎其思想，心实有所得所感，才动手书写。乃知茂树根深，良有以也。思先生心茂蓊郁，气盈流溢，当满屋青翠相拥，盈室花香浸体，但观书房廓落，一无尘落，亦无绿植，但四壁盈书，中阔无碍，乃知先生心场阔大，绿意生机自涵，光明热情敛蕴，自身便是一截莹莹天地，触处成绿，满眼生机。先生目光隐然，而我不觉满身生气盈畅，雀跃欲出……
临行拜辞，先生曰，必得送我一函精装“传统文化三部曲”，我不禁受宠若惊，承先生厚意，先已惠赠《经山海》一书，今又加青眼，我不觉抃掌抚手，直欲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我急忙伸手欲接，先生看我意态，不禁莞尔，曰不急不急，遂开封取书，在每书扉页上工笔留言，然后封书套函，期间动作轻柔，云淡风轻，我不禁恧然垂手，恭敬其心，端然接书……先生相送，殷勤温语，又颇具人间暖融烟火气。星河垂流，晚风微畅，我跟二哥脚步轻快，我眸子星闪，心下快然－－不意得见先生如此人物！
得一古木根雕，色苍黄自泛沧桑，质斑驳而有古意。木曰黄龙，质硬似槐，香清微幽绵若檀，断面轮纹密匝如逼，瘤瘿累然，凹突无迹有致，隐然颇具天地规模。柢础才起，便如阴阳两分，一支略细而圆挺，虬蟠如龙，斜奔而上，龙首微颔睥睨，而角杈棱翘，腹部苍鳞一线，栩然若逸。另支广柱独矗直上，乍蓬然腹凸，若苞莲似开未展，中缺然深凹外膨若灯腹，色苍黑焦枯，边纹如枯柏涡旋，丝丝烟泛道意。手握这段古木，若拿捏着一段盈缩的时光，这木心的凹缺焦黑又燃烬了多少岁月呢？多少个轮回才能尘落安然成这段日月星空的铸纹！时光洄溯，广漠烟笼，这一段古木恍惚立在岁月时光的纹理轮节中，氤氲莹莹！而先生心中亦具岁月纹理，乃自旷成林而又盈缩内敛，内里具大根节大光明而莹然自润、熠然自辉者，于天地间站成参天的姿势，当是自然而又应然的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