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示: 知青都回家去了,就剩下郑燕了。夜里,她觉得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躺在知青窑洞的竹床上就像老虎爪上的小鸟一样害怕。她哀求他给她做伴, 他说:“咱们孤男寡女呆在一块儿,我害怕呢!” 她说:“我不怕,咱们清清白白,啥事都没有。谁说啥呀?就是把我抓去,我也不害怕。” 听了这话,李性才有了点儿胆量。
李性的罗曼史
静渊
那时候,沟沿村的人家住在沿沟畔的窑洞里。来了五个插队女知识青年,没地方住,住在两孔被遗弃的窑洞里。社员们铲除了院子里的杂草,搭了个灶房, 把旧窑洞用石灰粉刷了一下,换上了新门窗。住进五个如花似玉的人,这儿立刻就有了生气。 这是个独庄子,离村子远。周围山坡长满了密密层层的树林。村民们把五个女知青称为五朵金花,李性是个回乡知青, 微黒透红的四方脸,浓黒的眉毛,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稍高匀溜的身段,透露出一股青春的气息。更为奇怪的是:他与郑燕见面的时候, 两人都笑了。李性说:“我看你有点儿眼熟, 仿佛在那儿见过似的。” 郑燕说:“你看我眼熟,我对你也没有陌生感。真可谓无独有偶。”整天在一搭儿做活哩,慢慢就熟悉了。有时候,李性特别想去知青窑洞看看郑燕, 但是, 走到那废弃的砖瓦窑前, 他就不由得脸红耳热,心嘣嘣跳;慌忙又掉头往回走。
队长叫李性管理知青事务, 这工作把李性与郑燕的距离拉近了。知青灶房燃烧的树枝, 都是李性爬在树上砍,郑燕弯着腰在树下整理装车。热天下地,李性总要给知青提壶开水。大家用一个水瓢喝水,郑燕喝完水,就吆喝李性喝。她想改变他不爱喝水的习惯。李性不好意思找郑燕。但是,郑燕到他家里没少去过。
李性爱看郑燕在田野里拄着鋤把拿着手绢在头上擦汗的姿态,女孩子那种娇羞与矜持,给了他近乎神圣的感觉。队长总是派他俩一块做活儿。李性说不出郑燕有多么美,但是, 父亲的话使他多少悟出了些奥秘。父亲说:“你还想娶郑燕哩,如果在旧社会,她至少是团长的太太。”
有一天,往地里拉牛粪;队长派女知青赵梦和郑燕给李性掀车。赵梦笑着说:“我对你俩说:男娃和女娃好就有麻达哩,你们就注意着。”李性和郑燕听了,都没吭声。
郑燕留了两个短辫子,其余四个女孩子都是剪发头。休息的时候,李性说:“我是农村娃,自小和粪土打交道呢,习惯了。可是,掀粪车,你们城里娃嫌臭吗?” 赵梦说;“接受再教育, 那能嫌臭呢?再臭也得掀!”
在金灿灿的麦浪里,割麦子的郑燕翘起她那浑圆的臀部,使紧随其后割麦子的李性激动不已。郑燕腰弯的时间长了, 有点儿难受;站起来伸伸腰。有个小伙子忍不住说:“我想拿鐮把在她那圆滾滾的尻子上打一下!” 李性说:“你耍流氓, 我就跟你拚!三折子窝在地里,我都受不了;何况城里娃呢?”“受不了,就不要来嘛!”李性说:“你说的啥话哟? 这由得了她吗?”后来,李性和郑燕谈起割麦子的事,郑燕羞得脸像火烧云一般红, 委屈地啜泣, 李性格外诧愕。郑燕眼泪汪汪地说:“我手上没劲,割不动!” 李性说:“‘人利不如家具利’,收工了,你把刃子给我。我给你磨砺,就好割了!” 后来,下了工,郑燕就把刃子从鐮上卸下来交给李性。再后来,郑燕笑脸飞扬,露出了洁白如玉的牙齿。说:“哥,你把刃子磨砺了,省劲极了。”
李性看见几个女知青手上磨起了水泡,背着人流眼泪。就抄了一首古诗给了郑燕。不料,第二天,赵梦对李性训斥道:“你驴日的瞎说八道,你给郑燕写的啥?”李性辩解说:“那不是我写的,那是我抄的一首古诗。” 赵梦说:“你难道不是含沙射影,借古讽今吗?” 李性觉得和她说不清,心想:“她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去。”郑燕说:“你不要胡写了,她看了,说了我,还要骂你呢!”
粮食入库扛装子,李性自小没有淘出力气扛不起来。郑燕跑来给他搊装子。李性记得除了郑燕,没有人给他搊过装子。有时候,郑燕拍拍他身上的尘土,显得极亲昵。女知青轮流下河挑水, 轮到郑燕了,李性就替郑燕挑。李性知道他拐过几个弯郑燕都操心着哩。李性把水挑到知青灶房,他把水桶刚一落地;郑燕就把水担接过去,靠在门背后;把浸在热水中的毛巾递过来。说:“哥,你擦擦汗,以后不要再挑了!” 李性说:“原上窑水都干了,不挑你吃啥呢?” 在挑水的路上,李性写了首打油诗:“每日里到河里去把水担,李性我不怕腰疼腿酸,为了郑燕喝水吃饭,虽然累我也心甘情愿。” 郑燕看了,嫣然一笑,说:“你胡写啥呢!这里能看懂的,就是我和赵梦两个人了,那几个还看不懂哩。”
后来,赵梦骂道:“驴日的李性,头顶害疮,顶坏。” 李性被骂得刮肉抽筋, 但是,他看见她骂着人, 自己却忍不住笑着。郑燕说:“她是个人来疯,别看她爱骂人;但是,呼雷大,白雨小。”
有一天,李性和郑燕拉着一车麦子, 走到半路上,滂沱大雨,突如其来。李性说:“赶紧拉,前面就是砖瓦窑。”郑燕说:“砖瓦窑在知青窑洞上面,我还没有进去过。” 李性说:“现在还能顾上啥?只要能避雨就求之不得了!” 在砖瓦窑里,郑燕说:“这里边这么干净,简直都能住人!” 李性说:“秋天看庄稼的人,晚上就睡在这里。” 李性看见雨水把郑燕淋得像个落汤鸡似的,浑身发抖。他想把她抱在怀里,给她暖暖身子。但是,他不敢。李性说:“五七年,我大(注一: 父亲。)说了错话,差点儿被划成右派,把我大(注二: 见注一。)整的。” 郑燕说:“你大(注三:见注一。)比我大(注四:见注一。)强,我大(注五:见注一。)姊妹五个都是新德里的侨商, 他回来报效祖国,在师大当教授,被打成了右派,在农场改造哩。我爱读书,但是, ‘文革’年代找本书比登天还难。我大(注六:见注一。)倒有不少名著,但是,运动初期,他托朋友把书藏在一家人的地下室里,不料,这家人水管突然爆裂,水冲入地下室,我大(注七:见注一。)的藏书都泡成了纸浆。”
李性没听进去,他的脑子并没有闲着。他看见她那一双秀辫滑落着残雨。 他们不乏近距离地接触, 但是, 在他的窑洞里,她总是低着头,眼睛在文字里飞快地爬行和穿越。现在,仔细欣赏,她就是雨后新柳水中荷花。父亲说她是团长的太太,他倒觉得即使杨贵妃的位置也放不下她。郑燕婀娜轻柔、婷婷玉立的身段是多么可爱;从头上到脚下,曲线完美,让人怦然心动。他想:“乡下女孩子穿的衣服总不合身,简直就是把一条口袋披在身上。唉,没有可比性啊!”
郑燕说:“我特别爱读《西厢记》、《石头记》及《静静的顿河》,带回去,又怕大家说我散布‘毒草’。当我看见你哪几架子琳琅满目的藏书,我心花怒放,震撼了全身的激动。我怎么也想不到这深山老林居然是个藏龙卧虎之地。为什么你拥有那么多书而我没有啊?转念一想,我跟你较啥劲呢?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我觉得好笑。但是,妒火中烧,怎么也扑不灭啊!”
李性的眼前忽然闪现出她第一次走进他窑洞的情景,她跟随在他身后, 走进他的前院, 他打开西边窑洞门上的锁子,穿过这个窑洞,出现了几孔窑洞和一个院子,在一个石灰粉刷得白璧微瑕的窑洞里,那一层层整齐有序的书籍,使她的眼睛都直了。她惊喜的喊道:“哎呀!你把全世界的书都搬来了!见到这些书,我就像见到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高兴。我把你这里叫‘书洞’。你也跟我一起叫吧!”
李性说:“在粮食困难的1962年,咱们这里土地宽广,又偏得了几场好雨,可真是世外桃源啊! 周围遭荒灾的人们, 骑着自行车, 成群结队地跑来寻找救命粮来啦。那时候,咱们凤凰山人是多么富裕啊。我大(注八:见注一。)把一头养了几年的大肥猪宰了,叫我和他坐货车把猪肉运到省城,卖得的钱给我买了这些书籍。我大(注九:见注一。)舍得几百元购书,是看在我喜欢读书的份上。我大(注十:见注一。)庄重地对我说:‘你得答应我一件事,你将来要成为作家哩!’我那时候也不知道成为一个作家有多么难,我大(注十一:见注一。)一提出,我就满口答应了。当我——一个十三岁的少年挑选并买下这几百本中外文学名著的时候,一时引起了轰动。许多男女店员和读者都惊讶地瞧着我,适逢在现场的记者采访并抓拍了个镜头,刊登在省报的头版上。记者问我:‘小朋友,这些书是你挑选的,还是你大(注十二:见注一。)帮你挑选的?’我说:‘这是我自己挑选的!’他又问道:‘这都是中外名著,是经典作品,你这么小的孩子眼光从何而来?’我说:‘我从八岁开始读小说,一天读一部长篇,学校图书馆,县图书馆的工作人员都认识我。我一次借书,就不是一本两本,而是二、三十本。我的眼光是从博览群书中来的。’ 书店找了个三轮车帮助我们把书运到旅社。第二天,我们再次来到钟楼书店,那些店员惊喜地喊叫着:‘买书的孩子又来了。’ 我大(注十三:见注一。)见状,拉着我就走,说:‘快走!都叫人家认得你啦!’”
郑燕说:“你把你大(注十四:见注一。)花钱买书以及你选书的眼光讲清楚啦,可是,这些书又是怎样逃脱‘文革’劫难的?” 李性说:“你也看见啦,我藏书的地方,本身就是个隐蔽工程啊!我把人领进‘书洞’,你是破天荒头一个。在‘文革’最紧张的时候,我把书洞的门都用胡基扎起来了。现在,局势没有那么紧张啦;但是,为了小心起见,我的‘书洞’一直处于秘密状态,希望你守口如瓶。”
郑燕说:“会的,我会保守‘书洞’的秘密的。可是,下雨天或者农闭时间,我去你家看书,尻子还没坐热,你大(注十五:见注一。)就下逐客令了,他冷冰冰的态度伤透了我的心。他怕什么呢?怕我这个城里大姑娘抢走他的小伙子吗?”
李性腼腆得像个大姑娘,说:“你真会说笑话,我们乡下的野小子怎么配得上城市的仙女呢?”
郑燕说:“你先别说配得上配不上,你选择对象的标准是什么呢?”……
李性感到与郑燕独处别有一番滋味。这天晚上,他失眠了。他不知道突然光顾的爱神是在乎他本人,还是因为书而爱屋及鸟呢?
知青都回家去了,就剩下郑燕了。夜里,她觉得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躺在知青窑洞的竹床上就像老虎爪上的小鸟一样害怕。她哀求他给她晚上做伴, 他说:“咱们孤男寡女呆在一块儿,我害怕呢!” 她说:“我不怕,咱们清清白白,啥事都没有。谁说啥呀?就是把我抓去,我也不害怕。” 听了这话,李性才有了点儿胆量。说:“我从村里过去人会看见的!” 郑燕说:“你不会不走村里?”李性说:“那我走啊达呀?”郑燕指点着沟坡说:“你从这面坡下去,从那面坡上来。”昏沉的暮色像青烟似的从四周升起,为了壮胆,李性回家取了步枪和手电。李性是民兵连长, 配有步枪。他朝郑燕挥了挥手,就朝着长满野草和树木的山坡走下去了。走到沟底,再上个坡就走到知青窑洞了。李性说:“我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 心里像塞进了一把鸡毛, 乱糟糟的。我本来就胆怯, 这次来更感到危险,腿仿佛有千斤重。我想了很多,这事传出去,跳到黄河洗不清。我们想瞒哄住人,但是,苍蝇飞过去都有踪影哩。我本想多陪你一会儿,但是,我不敢久停;我害怕时间长了出事儿。”郑燕说:“怕啥哩?咱们走的端,行的正!咱们同屋不同床。” 李性说:“那不行!唾沫星子淹死人呢!” 李性想起每逢郑燕来了,父亲总显得瞅眉睕眼的样子,说:“你赶紧把郑燕送回去!” 他知道父亲对少男少女的接触担惊受怕哩。李性说:“李照被逮了!” 郑燕说:“李照是公社知青办主任,诱奸女知青;法律的惩处是应该的。怎么?你害怕了?想回去了?” 李性说:“我不回去,我想睡得离你远点!” 郑燕说:“那个窑洞的钥匙, 赵梦带走了。睡得离我远点,睡到灶房去?” 李性说:“比灶房还要远点儿!” 郑燕说:“你到底要睡到那里去?” 李性说:“我想睡到坡上面砖瓦窑里去,假若有人要侵犯你,砖瓦窑是必经之地,我在那里就把他收拾了。好啦,我走啦!”
李性抱着郑燕的被褥,郑燕帮他拿着油布和枕头,把李性安置好,郑燕就朝知青窑洞走下去。那天晚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夜就像一张无边无沿的被子,盖住了一切。李性不放心她一个人走下去。但是,当他把她送到知青窑洞的时候,郑燕也不放心他一个走上去,她又把他送上去。这一夜,他把她送下去,她又把他送上来。后来,他们的手究竟什么时候拉到一起的,他们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送了对方多少趟,他们谁也不知道。李性一点儿睡意也没有了,他笫一次感到世界是这么美好,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被郑燕那软绵绵的手融化了,那触电一样的紧张而幸福的感觉终生难忘。这个夜晚是属于他们两个的。他们相互送去和送来,送去了黑夜,送来了黎明。
第二天晚上两个人都乏了,就早早地睡了。但是,睡到半夜三更,有人往知青窑洞门上撂土哩,被惊醒的郑燕大声喊道:“谁弄啥哩?”睡在砖瓦窑的李性听见郑燕的喊声,先用手电扫视了一会儿,然后, 就朝空中放了一枪;就听见有人逃跑的脚步声。天亮以后, 李性起来走出砖瓦窑, 他俯视着土崖下的知青窑洞, 看见郑燕已经起床, 在院子里看书哩。他将被褥送了下去。郑燕接过被褥,放回窑洞,拿出一件棉大衣,说:“现在,才交上十一月,风就冷飕飕的。你把它穿上,这件棉大衣你能穿,还新着呢,不用还了,送给你啦。”
后来,正应了那句俗话:“麻绳易从细处断。”李性走到大槐树底下,偏偏就和从城里回来的赵梦撞了个满怀,李性躲藏不及,说:“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啊?” 赵梦说:“我搭了个顺车。” 李性忽然看见赵梦笑弯了腰,他知道是郑燕的棉大衣泄露了机密,不由得一阵脸红。他害怕赵梦说出难听的话,慌忙逃之夭夭。这一天他心惊肉跳,躲在家里不敢出工。后来,他听父亲说县上派人来调查昨晚的枪声,郑燕怎样遣辞措意力排众议?赵梦会不会落井下石? 思来想去. 李性就像知道大祸临头那样惊慌失措。
但是,“官断十条路,九条人不知。”没有想到他因祸得福,调查组后来终究认为他为女知青站岗放哨值得表彰。还特别申请奖给了他一个招工指标。
郑燕穿了一身军装,她胸前戴的那个毛主席像章,恰好在她乳房外面, 这引起李性多少迷恋和遐想。这天,郑燕走进‘书洞’,天已经黑了。李性点亮了煤油灯,说:“我爱书,你也爱书。最好的书都送给你。你挑吧,看上的,都拿走。” 郑燕挑了20多本书,李性说:“不行,太少了。来,我帮你挑。” 郑燕知道这些书是李性的心肝宝贝, 她不忍心让李性割爱。但是,李性不行。 李性说:“生分什么,我的就是你的,你拿的越多,我越高兴。” 郑燕说:“‘无功不受禄’,我又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李性说:“你为我做的还少吗?别以为你不说我就什么都不知道!要不是你我早就在冤狱里蹲着呢!” 郑燕说:“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这话是谁说的?” 李性说:“村里都传疯了,说调查组有人企图给我定罪,你对工作组喊道:‘李性是我叫来的,你们要给他定罪,就先给我定罪吧。或者,你们把他弄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工作组里一个戴眼镜的矮胖子说:‘我就不相信猫不吃腥!’你说:‘你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戴眼镜的矮胖子说:‘难道破坏知青上山下乡的案子还少吗?’你说:‘你们总喜欢跟风办案!’戴眼镜的矮胖子说:‘我们有证据!’你说:‘你们能有什么证据呀,真正的证据就是我,我愿意去医院检查作证!要是我是处女,看你们怎么说?哪怕去北京告御状,我也不会让你们的阴谋得逞!’人们说,邪不压正,你的勇敢和浩然之气把调查组吓懵了,没有捞到稻草反而倒赔了一个招工指标。”
珍珠般的泪,一直在郑燕眼窝里滾动。她激动地说:“别说了,那有啥了不起!打个颠倒,把我换成你,你也会那样做的。更何况,丢了你,我也丢了‘书洞’。更何况,我有啥本事? 要是我身上有闪光点, 那也是跟你学的。” 李性有些诧异,说:“你能跟我学什么呢?” 郑燕说:“我初来乍到,第一天就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我们做饭的时候,生产队为我们灶房烧锅准备的树枝没有晒干,我就自作主张到场里背了一捆麦秸。这件事情使李队长怒形于色,他准备召开社员会追查这件事情。是你跑到队长那里说:‘给知青灶房背麦秸,是我干的。’队长说:‘我怎么听说是郑燕背的?’你说:‘你没有听错,但是,郑燕背麦秸,是我打发她去的,城里娃根本就不知道麦秸可以引火。有什么责任我担着,与郑燕毫无关系。’ 队长说:‘烧了麦秸,叫牲畜吃啥呀?’你说:‘只烧了一点儿,咱们多割一些青草不就补回来了吗?’” 李性说:“你是听谁说的呀?” 郑燕说:“这是队长亲口对我说的,他背着一梱麦秸来到知青灶房,说:‘树枝没有没有晒干以前,知青可以烧麦秸。但是,社员们可不行。这恐怕就是我把你们另眼看待吧!’队长走的时候,又对我个人单独说:‘李性说是他打发你背麦秸去的,我知道他说了假话。可是,要不是他压住了我的火气,我就可能因为冲动而伤害了你的自尊心。’” 李性笑着说:“记得我从学校回来,第一次下地锄草,队长批评我说:‘你腰弯的日狗去呀!’这话使我终生难忘。尽管我至今都没有弄明白队长骂我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们一共挑了50多本书,李性用一条旧床单包扎好,趁着天黑,趁着父亲不在家,他们踏着月光 ,抬着书向村东边李棉家里走去,像绸子般轻柔的秋风拂面而过。后来,两个人又重新回到‘书洞’。李性说:“郑燕,我就要走啦,把你那个纪念章送给我!” 郑燕说:“能行!”她把纪念章摘下来给了他。他看见郑燕胸前的衣服上留下了一个像章印影,说:“这个像章一分为二了,我戴着一个,你也留着一个。我明天走呀,你送送我吧!” 郑燕说:“我骑不了车子!” 李性不知道女孩子会来例假,说:“你为什么骑不了车子?你的腿又没有受伤。” 郑燕说:“你真的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 李性说:“我真的不知道!”她一连问了好几遍,他都说:“我真的不知道!”再后来,李性要送郑燕回知青窑洞,郑燕说:“不用了,你把我送到李棉家里吧,她叫我给她做伴哩。”
第二天,郑燕骑着自行车子送李性,李性离别郑燕,难受得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一路上,都是郑燕带着他和他的行李。到了凤凰县招待所,天就黑了。他们把行李放在招工办公室,郑燕说:“你走呀,我陪你多转一会儿。”
他们拉着手,从招待所走到圣人桥,又从圣人桥走到招待所。走来走去, 走了几个来回。后来,走到郑燕家门口了。郑燕叫李性进去,李性说:“我不进去啦,这是‘书洞’的钥匙。把它交给你是我大(注十六:见注一。)的命令。他说:‘你走啦,把门一锁,叫书坐监狱呀,这不对!郑燕爱书,你把钥匙交给她,叫她看书去!’我们昨天晚上白忙碌了。搬走的书,你还得再搬回去。唉,真是看不透的世事呀,我‘为他人作嫁衣裳。’家里养了几年的大肥猪变卖的钱,买的书原来是给一个叫郑燕的插队女青年的!我最爱读书,整个‘书洞’都送给你啦!”
郑燕感动得热泪盈眶, 几乎忍不住就要失声痛哭, 她喃喃自语道:“我做梦也想不到:你居然把‘书洞’送给了我!”
李性动情地说:“这算得了什么呢?你是插队知青,我是回乡知青,咱们是亲密的兄弟姐妹。是长在一根藤上的俩‘傻瓜’。咱们的区别是我在农村有家,你在农村没有家。我把‘书洞’送给了你,不就等于你在农村也有了一个家吗?”
李性笑了,郑燕也笑了。
这天晚上,李性似乎想说什么;但是他没有说,他害怕郑燕为难哩。他等待郑燕说哩,但是,郑燕也没有说。
人生苦短, 转眼间几十年就过去了。有一天,李性突然接到郑燕打来的电话。郑燕说:“你走了, 那四个女孩也先后回城了; 我住到李棉那儿去了。我和山里的女孩子朝夕相伴。 白天,我们一块儿下地劳动;晚上,我们一起挑灯夜读。在沟沿村呆了三年,我嫁给了‘书洞’。我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书洞’渡过的。我读得如痴如迷,把什么事情都忘记了。你妈妈把饭菜送到‘书洞’来。你家人真厚道,给了我这么多书,还把饭菜也贴赔上。想起这些还不了的人情账,我的心在流泪。我在‘书洞’读书,处于秘密状态。大家以为我复习功课准备高考呢。进入‘书洞’,我就把过道的前门和后门都关了。在万籁无声的‘书洞’里, 我并不寂寞。除了书陪伴着我,我觉得哥哥你一直没有离开过我。你依旧陪伴着我,呵护着我。当我仔细琢磨一部小说的思想和艺术技巧的时候,你争论得面红耳赤的脸庞,我仿佛都能看见;你刚柔并重、口若悬河的雄辩我似乎都能听见。有时候,我梦见自己在窑洞里睡着了,你背着枪在明晃晃的月光下走过来走过去,后来,你发现有人朝我的窑洞摸过来。“谁?”你一边大声吼着,一边朝空中放了一枪。我醒了,知道又是旧梦重做。后来,我被招工走了,再后来,我的父母全走了,我姑怕我孤独,把我接到新德里去了。在那里除了读书和写作,我不干别的事情。记得离开沟沿村的时候,你大(注十七:见注一。)叫我把书也带上些,我说:‘伯父,我带着呢!’他四处瞅瞅,说:‘你带在哪儿?我怎么看不见呢?’我说:‘伯父,我带在脑海里,你能看得见吗?’在印度一家杂志上,我发表了‘书洞---我的桃花源记’,就一发而不可收。长篇小说《窑洞里的姑娘们》一鸣惊人。已经在十几个国家在出版发行。我有幸成为作家,这和你那些弥留珍贵的书籍是分不开的。赵梦对我说:‘你要从新德里飞回参加同学聚会,我就知道你的真正目的是要见李性哩。李性的手机号可让我费了神。我过去对你俩刻薄,这也算是我的赎罪吧。’ 赵梦说你生病了,不能受邀。哥,我想来看看你,你的家我还没有去过呢!” 李性说:“你是郑燕吧?你不要来了。我不想见到你。但是,你的书我是一定要看的,你留在赵梦那里,我打发你嫂子去取。” 郑燕说:“你不想见到我,却想见到我的书;真是个怪人!” 李性说:“我不幸患了糖尿病,双目失明;我无法面对你!与其说我不想见你,还不如说我不愿意破坏我在你心目中的形象。”
郑燕说:“哥,我的比亲哥还亲的哥!我这次回来,多么想像从前一样,坐在‘书洞’里跟你探讨文学问题。记得在一个大雪纷纷扬扬的中午,你看见我走进‘书洞’,寒暄了几句,你就把高尔基的《文学写照》递到我的手中,你指着这本书的一个页面,要我考验你的记忆力。你大声背诵道:‘我们走到亚·米·罗曼诺夫大公爵的领地面前了。有三个罗曼诺夫王族的人,挨得很近,站在路中间闲谈:一个是领地阿依—托多尔的主人亚力山大公爵,一个是乔治大公爵,还有一个我相信是久里别尔的彼得·尼古拉耶维奇大公爵,三个人都是身材魁伟、仪表堂堂的男子。一辆一匹马拉的马车把路拦住了,还有一匹鞍马横站在路上;列夫.尼古拉耶维奇不能够过去。他用严厉而高傲的眼光瞪着那三个罗曼诺夫。可是他们已经掉过身子,背朝着我们了。那匹鞍马动了动脚,稍稍移开了一点儿,让托尔斯泰的坐骑过去了。
他默默地骑了一会儿,对我说:
‘他们是认识我的,这些笨蛋……’
过了一分钟他又说:
‘马倒懂得应该给托尔斯泰让路。’”
从电话的音波中,李性感觉到郑燕略微缓和了一下语气, 在电话中继续说:“你背诵完高尔基的这段文字以后,说:‘那三个人背过臉去,我不知道他们不敢面对托尔斯泰是因为他们认识托尔斯泰而托尔斯泰也认识他们,还是因为托尔斯泰瞪着他们的眼光过于严厉而高傲?但是,无论如何,答案都是次要的。在这里,挡住了托尔斯泰去路的有三个有公爵身份的人和两匹马(当然, 让路也存在托尔斯泰给那三个人让路的问题, 并不能因为作者没有明写就没有这方面的问题。)在这里,谁也不给谁让路。因为在他们双方当事人的眼里和心里让路不纯粹是一个让路问题,而是存在着一个让路者卑贱被让路者高贵的问题。谁应该给谁让路?谁应该比谁更有尊严?双方相持不下,最后,还是‘那匹鞍马动了动脚,稍稍移开了一点儿,让托尔斯泰的坐骑过去了。’挡住托尔斯泰去路的人不是普通的人,而是三个有公爵身份的人。在欧洲国家贵族爵位中,从最低级贵族爵位以上的第五级一般在中文里译作“公爵”,在王或亲王之下,在侯爵之上。是爵位中最高一级。认识托尔斯泰的那三个‘公爵’没有给托尔斯泰让路,而不认识托尔斯泰的马却给托尔斯泰让了路。于是,就有了托尔斯泰那句著名的‘马倒懂得应该给托尔斯泰让路’的幽默风趣的话。当然,马是不会认识托尔斯泰的,但是,托尔斯泰就权当马认识他,这样以来,这话就不只幽默风趣,而且也显示了托尔斯泰的威严和强大, 以及对三个公爵的辛辣的讽剌: 言外之意人不如牲畜。高尔基真是一石三鸟啊!他说过:‘创作--就是把若干细节组合成为或大或小具有完美形式的整体。’当然,高尔基的这篇文章是人物传记,但是,我们现在讨论细节,方法和道理是一样的。细节是情节链中的环。它的确是细枝末节,但是,它并不能轻视。‘马倒懂得应该给托尔斯泰让路。’这个细节说小,也不过是一句笑话而己;但是,说大简直就大到概括了整个故事情节。真是千古细节,无与伦比。从这一点来说, 高尔基的作品是我们学习的典范啊!’ 听完了你滔滔不绝的高论,我真诚地对你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利用这现代化的通讯设备旧话重提,无论那个时候还是现在,我都在说着我的真挚的感情,没有恭维你的意思。可惜,这样的讨论,我们今生今世再也不能够了!我还开车去了一趟沟沿村, 我想看看我的第二故乡, 想与我的作家的摇篮----‘书洞’合个影。但是, 我去了以后, 真是时过境迁啊!连看的一孔窑洞也找不到了。村里只有几个耳聋眼花的老人,住在瓦房里。他们告诉我早先的窑洞都复耕了,后来年轻人都出外打工去了,土地荒芜了,不说‘书洞’无影无踪,连‘书洞’的遗址也找不到了。我说:‘我叫郑燕,你们还记得我吗?就是当年来沟沿村插队的女知青!’他们直搖头,谁也不记得我,仿佛我是个外星似的。” 李性说:“你能去沟沿村,真不忘旧啊!我多少年都没有回去了,忘了自己的出生地,真是自愧不如啊! ”
沉默了一会儿,李性说:“听到你的声音,我很高兴。你还记得那个不眠的夜晚吗?” 郑燕说:“那是我刻骨铭心的浪漫,以后再也没有了。” 李性说:“话不在多, 入心最暖。郑燕,我的好妹妹!看不透的世事啊, 奖给我的招工名额, 是不是为了把你我分开啊?我可以问你一个跨世纪的问题吗?在那个沉醉的夜晚我们牵着手,从坡上走下去,又从坡下走上来,谁也舍不得把谁丢下。那天夜里你想过咱们成两口子的事情吗?” 李性听见那边沉默着,他一直没有挂断电话。后来,他听见郑燕的哽咽声:“哥,我爱你!但愿来生我们再续姻缘吧!”
李性挂断了电话。
作者简介
任光华,笔名静渊,上世纪四十年代出生于陕西省淳化县梁家庄。曾在淳化县、耀县和泾阳县从事过教育及商业工作。自幼痴迷和热爱文学,少年时代,曾创作小说并拜访过作家柳青。1967年至1969年,在西安《看今朝》文艺杂志社做编辑工作。1978年,在《陕西日报》文教部副刊做实习编辑。曾在《文艺报》和《散文》等报刊发表作品百余篇,有十多篇作品被收编入书,2013年出版了《任光华作品自选集》。 现在居住三原县,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