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李性的罗曼史
静渊
那时候,沟沿村的人家都住在沟畔的窑洞里。来了五个插队女知青,没地方住,住在两孔废弃的窑洞里。一个做宿舍,一个做灶房; 这是个独庄子,离村子有点儿远。李性是回乡青年, 村民把五位女知青称为五朵金花,李性把女知青郑燕视为知音。赵华说:“我咋看郑燕和李性有点儿像。”这话一下子就把李性与郑燕的距离拉近了。李性爱看郑燕在田野里一只手拄着鋤把,一只手拿着手绢在头上擦汗; 女孩子那种娇羞与矜持,给了他近乎神圣的感觉。队长总是派他俩一块儿干活。李性说不出来郑燕有多么美,但是, 大的话使他悟出了些奥秘。大说:“你还想要郑燕呢,如果在旧社会,她至少是团长的太太。”
有一天,社员们往田野里拉牛粪。队长安排女知青赵梦和郑燕给李性掀架子车。赵梦笑着说:“我对你俩说:男娃和女娃好就有麻达哩,你们就吃摸着。”李性和郑燕听了,都没有吭声。
郑燕留了两个短辫子,其余四个女孩子都是剪发头。李性闻到郑燕身上有香水气味儿。休息的时候,李性说:“我是农村娃,自小和泥土打交道呢,习惯了。可是,拉一车牛粪,你们城里娃嫌臭吗?” 赵梦说;“接受贫下中民再教育, 难道还能嫌臭吗?再臭也得拉!”
整天在一搭儿干活哩,慢慢就熟悉了。但是,李性没到知青窑洞去过,他走到知青窑洞坡顶上那座废弃的砖瓦窑前就止步了。他不是不想去,他不戳撑。但是,他的家女知青没有少去过。李性有几十本藏书,郑燕常常到他家里去看书。
收麦子的时候,郑燕腰弯的时间长了,难受;站起来伸伸腰。有人说:“我就想拿鐮把在她尻子上打一下!” 李性说:“你敢!三折子窝在地里,我都揹不住;何况城里娃呢?”“揹不住,就不要来嘛!”李性说:“你说的啥话哟? 这事由得了她吗?党把她送到农村锻炼来啦!”后来,李性和郑燕谈起割麦子的事,郑燕说:“手上没劲,割不动!” 李性说:“‘人利不如家具利’,你收工了,把刃子给我。我给你磨砺,就好割了!” 后来,下了工,郑燕就把刃子从鐮上卸下来,交给了李性。郑燕说:“刃子磨砺了,省力气多了。”李性看见几个女孩子手上磨起了泡,背着人流眼泪。就抄了一首古诗递给了郑燕。不料,第二天赵梦对李性训斥道:“你驴日的瞎说八道,你给郑燕写的啥?”李性说:“那不是我写的,那是我抄的一首古诗。” 李性心想她骂就叫她骂去。郑燕说:“你不要胡写了,她们看了,说了我,还要骂你呢!”
粮食入库要扛装子呢,李性身单力薄, 扛上装子起不来。郑燕跑过来,把装子抬着扶他起来,关中土话叫搊装子哩。李性记得很清楚,除了郑燕,没有人给他搊过装子。平时,他身上哪儿有尘土了,郑燕就会不由自主地去替他拍打干净。女知青轮流下河挑水, 轮到郑燕了,李性就替她挑水。李性知道他拐过几个弯,郑燕都操心着哩。李性把水挑回去,郑燕就把水担接过去,靠在门背后;把毛巾递过来。说:“你擦擦汗,以后不要再担了!” 李性说:“原上窑水都干了,不担了,你吃啥呢?” 在挑水的路上,李性写了首打油诗:“每日里到河里去把水担,李性我不怕腰疼和腿酸,为了郑燕喝水吃饭,虽然累我也心甘情愿。” 郑燕看了,嫣然一笑,说:“你胡写啥呢!这里能看懂的,就是我和赵梦两个人,那几个还看不懂哩。” 后来,赵梦骂道:“驴日的李性,头顶生疮,脚底流脓——坏透了!” 李性被赵梦骂得刮肉抽筋, 但是,他看见她脸上还有笑容。郑燕说:“她是个人来疯,别看她爱墩嗒人;但是,呼雷大,白雨小。”
有一次,李性和郑燕拉着一车麦子, 走到半路上,大雨突如其来。李性说:“赶紧拉,前面就是砖瓦窑。”郑燕说:“这个砖瓦窑在知青窑洞上面,我还没有进去过。” 李性说:“现在还能顾上什么?只要能避雨就不错了!” 在砖瓦窑里, 李性看见雨水把郑燕淋得像个落汤鸡似的,浑身发抖。他想把她抱在怀里,给她暖暖身子。但是,他不敢。郑燕说:“村里人当着我的面,把你哥和你嫂作为笑话说哩。这些人太放肆了,胡说哩!” 李性说:“唉,我都听惯了!我不管那事!五七年,我大说了错话,差点儿划成右派,把我大整的。” 郑燕说:“你爸比我爸强,我爸姊妹五个都是新德里的侨商, 可他回来报效祖国,在师大当教授,被打成了右派,在农场改造哩。” 俩人说着话,李性感到两人独处一起,别有一番滋味。
知青都回家去了,就剩下郑燕了。晚上,一个人住在知青窑洞里害怕哩。在没人的地方,郑燕哀求李性给她做伴,李性说:“咱们孤男寡女,呆在一块儿我害怕呢!” 郑燕说:“我不怕,咱们清清白白,啥事都没有。谁说啥呀?就是把我抓去,我也不害怕。” 听了这话,李性才有了点儿胆量。说:“我从村里过去,村里人会看见的!” 郑燕说:“你是个瓷锤,你不会不走村里?”李性说:“那我走啊达呀?”郑燕指点着沟坡说:“你从这面坡上下去,从那面坡上上来。”昏沉的暮色像青烟似的从四周升起,为了壮胆,李性回家取了步枪和手电。李性是民兵连长, 配有步枪。他朝郑燕挥了挥手,就朝着长满野草的山坡走下去了。走到沟底,再上个坡就走到知青窑洞了。李性说:“我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 心里暓乱得很。到你这儿来,腿有千斤重。我想得很多,这事传出去,跳到黄河都洗不清,我们想瞒哄住人;但是,苍蝇飞过去都有踪影哩。我多陪你一会儿,我不敢久停,我害怕时间长了出事儿。”郑燕说:“怕啥哩?咱们走的端,行的正!咱们同屋不同床。” 李性说:“那也不行!唾沫星子淹死人呢!” 李性想起每逢郑燕来了,大总显得瞅眉睕眼的样子,说:“你赶紧把郑燕送回去!” 他知道大对少男少女的接触担惊受怕哩。李性说:“李照被逮了!” 郑燕说:“李照是公社知青办主任,诱奸女知青;法律的惩处是应该的。怎么?你害怕了?想回去?” 李性说:“我不回去,我想睡得离你远点!” 郑燕说:“你想睡到灶房去?” 李性说:“比灶房还要远点儿!” 郑燕说:“你到底要睡到那里去?” 李性说:“我睡到坡上面砖瓦窑里去,假若有人要骚扰侵犯你,砖瓦窑是必经之地,我在那里就把他收拾了。好啦,我走啦!”
李性夹带着郑燕的被褥,郑燕帮他拿了块油布和枕头,把李性安置好就回去了。第一天晚上相安无事。第二天晚上半夜三更,有人往知青窑洞撂土哩,郑燕大声喊道:“谁弄啥哩?” 李性听见郑燕的喊声,先用手电扫射,后又朝空中放了一枪,就听见有人逃跑的脚步声。天亮以后, 李性起来走出砖瓦窑, 他俯视知青窑洞, 看见郑燕已经起床, 在院子里活动身体哩, 他就将被褥送了下去。郑燕接过被褥,放回窑洞,手里拿着一件衣服,说:“现在,才交上十一月,风就冷飕飕的。你把我的棉袄穿上,这件棉衣除了赵梦,其余人没有人见过。”
后来,也应了那句俗话:“麻绳易从细处断。”李性走到大槐树底下,偏偏就和从城里回来的赵梦撞了个满怀,李性躲藏不及,说:“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赵梦说:“我搭了个顺车。” 李性忽然看见赵梦笑弯了腰,他知道郑燕的棉袄泄露了机密,不由得一阵脸红。他害怕赵梦再说出难听的话,慌忙逃之夭夭。这一天,他心惊肉跳,躲在家里不敢出工。后来,他听大说县上派人来调查昨晚的枪声,郑燕怎么说?赵梦会不会落井下石? 思来想去. 他就像知道大祸临头那样惊慌失措。“官断十条路,九条人不知。”没有想到他因祸得福,调查组认为他为女知青站岗放哨值得表彰。县革委会主任还奖给了他一个招工指标。
郑燕穿了一身军装,她胸前戴的那个毛主席像章,恰好在她乳房外面, 这引起李性多少迷恋和遐想。李性说:“郑燕,我就要走啦,把你那个纪念章送给我!” 郑燕说:“能行!”她把纪念章摘下来给了他。李性看见郑燕胸前的衣服上留下了一个像章印影,说:“这个像章一分为二了,我戴着一个,你也留着一个。我明天走呀,你送送我吧!” 郑燕说:“我骑不了车子!” 李性不知道女孩子会来例假,说:“你为什么骑不了车子?你的腿又没有受伤。” 郑燕说:“你真的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 李性说:“我真的不知道!”她一连问了几遍,他都说:“我真的不知道!”
第二天,郑燕骑车子送李性去了。李性舍不得离开家乡的风土人情,心里难受得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一路上,都是郑燕带着他和行李。到了凤凰县招待所,天就黒了。他们把行李放在招工办房间,郑燕说:“你走呀,我陪你多转一会儿。” 他们相跟着,从招待所转到圣人桥,又从圣人桥转到招待所,转来转去, 转了几个来回。后来,就转到郑燕家门口。郑燕叫李性进去,李性说:“我不进去啦!” 这天晚上,李性似乎想说什么;但是,他没有说;他害怕郑燕为难哩。他等待郑燕说哩,但是,郑燕也没有说。
一个多月后,李性给郑燕寄了一封信,说:“我妈非常喜欢你,你有时间了,给我妈宽宽心!” 郑燕回信说:“收到你的来信,我到你家去过两次,给你妈宽了宽心。其实,你走了以后,我常常去帮你妈干家务活,你叫我吃饭,我没有吃,你妈说:“生分啥哩?你又不是外人!”你妈问你的情况,我说你给我写了一封信。”
李性从单位回来,替他母亲上工去了。他老远听见一个女人问赵梦:“哎,李性回来了,他见到郑燕怎么样?” 赵梦说:“还不是和老早一样骚轻。” 两人说话的时候,没有看见李性在旁边站着。
后来,李性很长时间没有回家了, 妈坐闷罐子货车到陕南找李性。娘对儿说:“为了你的婚事,你大托赵华去问过郑燕。郑燕说:‘李性没有给我提出过这件事,我也没有给李性说过。’天天晚上,你大嘴里噙着烟袋,精脚片趷蹴在炕沿上,说:‘咋办呀嘛,二十四五岁啦,还打光棍哩!先人的脸丢尽了呀!’我叫你大嘟囔地揹不住了,寻你来啦!”
李性说:“妈呀,我打不了光棍。我再没本事,还不至于成不了一个家! 你看咱村里多少小伙子,打光棍的有几个?你回去给我大说,不要为这事情操心了!” 不过, 他瞅识的对象, 大从消极转化为积极,着实令他大吃一惊。
有一天, 李性在推土车上闭着眼睛打盹哩, 他忽然闻到了一阵熟悉的香水气味儿, 他似乎看见郑燕来了, 大声喊道:“这么远的路,你怎么来啦?” 后来,李性觉得好笑,自己的喊叫声把自己惊醒了。 猛然睁开眼睛,看见郑燕真的就站在他面前。他懵了,梦见郑燕不足为奇,人常说梦从心头起, 心上人一直在他梦魂中萦绕着。但是,梦中人把他带到真人面前,却使他感到格外惊奇。 风把郑燕的美发吹得乱蓬蓬的,像小鸟的窩棚一样。他赶紧把她领到宿舍,打水让她洗脸。晚上,让她和女工睡在一块儿。他说:“你看陕南咋向?” 郑燕说:“我看陕南苦的很!” 李性说:“我参加工作的时候,没有想到这里简直就是穷山恶水,生存条件这么艰苦。我编的顺口溜:‘吃的冷馍就生葱,住的帐篷打通铺。’你看我单位咋样?” 郑燕说:“我看你单位和陕南一样苦!但是,生活是教科书, 它教会了我们吃苦耐劳的本领。” 李性说:“陕南人在地里犁地,给牛唱歌呢!”郑燕说: “明天早晨,你不上班啦;陪我坐一会儿。” 李性说:“能行!”
第二天,李性叫他师傅把车开走了。他和她坐下,她说:“你走了,就再也没有人下沟替我挑水了;割麦子的时候,就再也没有人给我磨刃子了;拉架子车的时候,就再也没有人给我掀坡了。”说着,她哭了。李性说:“你哭什么呢,你来了两次了,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李性的师傅回来了,以为李性把郑燕惹哭了。说:“小李,你的脾气怎么这么坏?妹子这么远来了,你还把她惹哭了!”
李性说:“娘到我这儿来过!”郑燕说:“我不知道娘到你这里来,我知道的话,我把娘领着到你这里来!”
后来,李性订婚了。郑燕听到消息,跑到李性家里去,说:“你得是订婚了?” 李性说:“是的!”“订下哪里的?”“东原上的!” 李性看见郑燕掉着眼泪儿跑了。
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到了2018年5月的一天;李性突然接到了郑燕打来的电话。郑燕说:“你招工走了, 我还在你村子呆了三年。后来,我就被招工走了。再后来,我的父母全走了,我姑就把我接到新德里去了。赵梦对我:‘你要从新德里飞回参加同学聚会,我就知道你的真正目的是要聚会李性哩。李性的手机号,可让我费了神。我过去对你俩刻薄,这也算是我的赎罪吧。’ 赵梦说你生病了。哥,我想来看看你,你的家我还没有去过呢!” 李性说:“你是郑燕吧?你不要过来了。我不幸患了糖尿病,晚期,双目失明;我无法面对你!” 沉默了一会儿,李性说:“听到你的声音,我很高兴。我可以问你一个跨世纪的问题吗?往回想,那时候你想过咱们成两口子的事吗?” 李性听见那边沉默着,他一直没有挂断电话。后来,他听见郑燕的哽咽声:“哥,我爱你!但愿来生我们再续姻缘吧!”
李性挂断了电话。
作者简介
任光华,笔名静渊,上世纪四十年代出生于陕西省淳化县梁家庄。曾在淳化县、耀县和泾阳县从事过教育及商业工作。自幼痴迷和热爱文学,少年时代,曾创作小说并拜访过作家柳青。1967年至1969年,在西安《看今朝》文艺杂志社做编辑工作。1978年,在《陕西日报》文教部副刊做实习编辑。曾在《文艺报》和《散文》等报刊发表作品百余篇,有十多篇作品被收编入书,2013年出版了《任光华作品自选集》。 现在居住三原县,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