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女儿
母亲今年八十三岁了,二十三年前她从一个单位退了休就赶上了我们工厂分了新房,说是分不准确,其实是工厂卖新房,有福利性质的那种。七十六平米的房子三室一厅一厨一卫,一套房子就两万三千块钱。现在看来便宜,但那时候我和丈夫的工资都是每月每人不足二百块钱,存下的钱又加上借了点钱才买成的房子。住了几十年的平房,一下子住上了这现代化的新房子,心里的高兴劲儿就别提了。丈夫是厂里的中层干部,老出差,女儿刚好十岁,上四年级,在子弟学校当老师的我每年寒暑假都要去省城上大专函授二十天的课,孩子就没人照顾。于是我和丈夫商量让退休的母亲来跟我们住,可以帮帮我的忙,照顾一下女儿,丈夫自然很乐意。回家与母亲一说,她就很高兴地搬过来住了。这一住就是二十三年,六十岁退休的母亲今年已经八十三岁了。
母亲就我一个女儿,我上面还有一个哥哥,下面有个弟弟,都也成家立业,在外地工作。平心而论,二十多年来,尤其是母亲七十五岁以前,家里大事小事她都能做,让我们省了不少心,心里也特别感激母亲,一家人过得很融洽,可是这几年,就越来越觉得母亲开始有点淘了。
首先是母亲的信仰问题,母亲可是在单位工作退休的人,可突然在十几年前信了佛教。初一、十五都吃上了素。每天都要烧香拜佛念经。原想信就信吧,也许拜拜佛念念经还能预防老年痴呆症呢。没想到母亲信佛就信得很认真也很执着,后来还入了佛门,成了俗家弟子,成了马居士。三圣殿的老和尚还给她取了一个法名——马光明。每天的功课都很认真,吃饭时叫她几遍都说:“我的功课还没做完,你们先吃。”刚开始一个月还只是初一、十五两天吃素,皈依佛门以后吃素的日子就增加到了十多天。每个月有两天还很特别,只吃一顿饭,正如佛家所说“过午不食”,不知是哪条戒律,只吃午饭,再不就是吃点水果,喝点牛奶。母亲年轻时身材高大,年纪大了后,腰也躬了,背也驼了。一定是都是跟她吃素时间太长有很大关系,营养不良嘛。我和丈夫见母亲身体越来越差,心里很着急,就劝母亲少吃几天素,她马上就说:“这怎么可以,我是皈依过的人,你们不要劝我。”有时母亲功课很忙,吃饭都是狼吞虎咽三下两下吃完就赶忙去念经。突然间还会自言自语地说:“人怎么会要吃饭呢?不用吃饭就好了。”拜佛念经成了她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吃斋念佛看的是旧历,母亲每年都要让我们给她买本农历的日历。说话记日子都是旧历,常常记不清当天是公历的几月几日。我常常劝导母亲信归信不要太痴迷。母亲就说让我别管她的事,为此还常有口角。闹得彼此都不愉快,有时话不投机,两人在家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形同路人,我心里很是苦恼。
其次是母亲的性情变了,母亲年轻时是个很能干的人,虽然文化不高,但工作很热情。我记得她干起工作来都是有条不紊,性格也沉稳,可这几年我突然觉得母亲性情变了。变得性子很急,常常会显得很焦虑,说话也有些偏激。好好地说着事,不知怎地一下子就突然发火了,很难沟通,没法讲理。我有时很苦恼,和从小一起长大的同学说起。她就告诉我说:“老小老小,人老了就变成了小孩子。你与你妈没法讲道理时,就只有讲亲情。”我也觉得这话对,跟母亲没法讲道理,就只有讲亲情。但是具体到某一件事时,难免又有口角争执,实在苦恼。
三年前发生的一件事让我感到既可笑又无奈。三年前,母亲要满八十岁了。她突然对我们说她只能活到八十岁。因为十几年前她刚信佛时去过一个有名的寺庙,那里的主持智元大师为她算过一次寿延。说:“你的寿延长呢,可以活到八十岁。”母亲记住了而且深信不疑。没想转眼一晃就到八十岁了。她心里认定就只能活到那一年。变得异常烦躁和焦虑,每夜念经念到很晚很晚,心里想着要做的事一件件去完成。我们都感到很可笑。母亲的母亲我的外婆活到九十二岁,亲戚中的人也多半长寿。可能那位大师当时认为能活到八十岁就已经是高寿了,而不知道母亲家几代人都很长寿。我们只能安慰母亲说:“大师的话不可不信,但也不可全信。”丈夫也对她说:“妈,你除了血压高一点外,其他指标都很正常,怎么可能现在就到时候了,千万别信智元大师的话。”丈夫还给母亲说:“去年的预言家不是预言地球要在今年毁灭吗?你看现在地球不是好好的吗?”但是不管怎么劝,母亲还是不听,一定要让我把她的寿衣等物件买来准备好,而且还买了不少香油让我们帮她送到各个寺庙去。我们实在没办法,只有照她的吩咐去办,心里却不相信。丈夫说:“劝没有用,只能等到她生日过了,那她自然就认为那个大师说的不准了。”到母亲生日前一个月,母亲焦虑得更重了。她硬把哥哥和弟弟都召来,把她存的钱每家分了八千块,说:“我哪一天突然就走了也不好也不好说。这钱不是给你们的,是给你们的孩子们的。”兄弟们都很高兴的收了钱,我不信,我执意不要她给女儿的那份钱。母亲一下子就发起火来,于是只得收下。紧等慢等,终于挨到了十一月二十日,母亲的生日。我提前让兄弟们回来,隆重地给母亲过了生日。生日过了那晚,母亲才信了大师的话也不准,第二天精神大好,大家这才放下心来,虚惊一场。
这几年,母亲只关心庙里的人和事了。回到家自言自语说的都是庙里的事。庙里有人爱占小便宜,她很气愤,总要在家里讲一讲。刚开始我和丈夫也还凑和着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时间长了还真是有些不耐烦,就劝她:“既然这样,那就不要去庙里了,自己在家念念经也是可以的嘛”。母亲就生气了,难免抢白几句,又是一家人,亲母女,血脉相连,同住一个屋檐下,朝夕相伴。拌嘴几句,母亲就泪往下掉。我又没说什么重话,怎么就这样。劝她也不听,也不知要怎么劝了,劝了又要惹她生气,于是只有少说话。
母亲
我有三个孩子,两男一女。三个孩子中,女儿是最金贵的,只有一个女儿,总怕委屈了她。小时候,给她穿的衣服都要比别家的孩子穿得好。三个孩子中就数她懂事成绩好,小学、初高中都名列前茅。当知青下乡三年,别的知青都还等着分工呢,她就在文革结束恢复高考的第一年从农村考上了师范中专。毕业后工作也不错,当老师,风不吹日不晒,动动嘴皮就可以领工资。在她家住的这二十几年,我也帮了她不少事,这几年她怎么就变得那么唠叨,老是跟我顶嘴。说话又难听,她还是我那个懂事听话的女儿吗?我常常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了。
信佛有什么不好,师傅都说家有一人信佛,可得全家清洁平安。何况外孙女在外省工作,我吃斋念佛,这么多年外孙女工作顺利,平平安安,女婿常开车,我吃斋念佛,也没出过什么事。这不都是我信佛的果报吗?我四十一岁她爸病逝,我硬撑着供他们兄妹三人读书,让他们有工作,成了家。我容易吗?怎么她就忘了呢,我又当爹,又当妈,吃苦受累。她心里都清楚,现在我说话都不爱听了,老顶撞。这是我的女儿吗?想想这些,就仍不住地掉泪。
有时我也想是不是在女儿家住得时间太长,她不愿意了。我也曾想过去儿子家住一段时间,可一想到两个儿子媳妇的嘴脸,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有时和女儿顶了嘴,把我心里难过得不得了,就想去庙里住。常常去的三圣殿没有常住的僧人,庙会时节有人做饭,平时没人,不能住。老了老了,这人就不中用了。孩子们就嫌弃自己了吧。老天怎么还不把我收了去呢?我最生气的一件事是有一年去离家几十公里外的开宁寺,说好去一星期,可那个观音会三天就结束了。我提前回家才刚进门,女儿也不问我身体好不好,开口就问:”妈,你不是说要去一星期的嘛,怎么三天就回来了?”听得心都凉了,她倒是巴不得我多去几天。哎,一定嫌弃我在她家住得时间长了。那天,我一夜都没睡着,想着从小对她的好,流了一夜的泪,心里堵得慌。
第二天,女婿送我进城时,我说了这事,女婿开导我说:“妈,你不用生气,她是你女儿,说话就这样,自己养的女儿是什么脾气,你都知道。每次你出门,她都挂着你,老担心你在外面会不会生病什么的。她说话不过心,就这么一说,你别忘心里去。我是你的女婿,如果是我说这话你生气还是可以理解的,自己的女儿,你可别多想那么多。我回去说说她,你别往心里去。“听女婿这么一说,我心里又好受一点。
女婿这人不错,脾气好,心眼也好,从来没跟我顶过嘴,说的话也受听。这么多年我去庙里,接送都是他开车。在厂子里他是中层干部,厂里不论老人年轻人都很尊敬他,有什么事都找他帮忙,他也很热心,人缘可好了。我一住二十几年跟女婿的好脾气是分不开的,女婿的几个妹妹也非常好。谁家都互相帮忙。外孙女上大学那一年,女婿女儿厂子倒了。工资只发一半,很犯难,女婿几个妹妹很快凑了一年的学费汇过来,对我也很好,亲妈长亲妈短的,叫的人心里热乎乎的。每次她们来总要带东西给我,有时还要塞几百块钱给我。人家是怎么教育的,哎,都怪她爹走得早,没爹的孩子,教育得不好。三个孩子,还有孩子外婆,我一个人工作就只能管他们的吃穿,很少顾得上教育。家里就这么个情况,这能怪我吗?一想到这里,我心里就酸得很。
我听人说,读书多的人懂道理,会讲话,可女儿是三兄妹中读书最多的,讲的话还是那么不爱听,书都读到哪里去了,想不通。
退休是我的工资就八十多块钱,二十几年过去了,托党和政府的福,现在到了两千一百块。信佛,就要捐功德,我每年都捐些钱,做几场佛事,还不是为全家人好。每次我捐功德都不是为自己,写的表文上都有儿孙的名字。这有什么错,可女儿硬说她不信这些,捐些公德也不见有什么好处,就说我傻。我去庙里时心情就很好,添添灯油、拜拜佛、念念经心里就很安宁、很舒服。可女儿说我年纪大了,去庙里玩一玩就行了,不要去抢着做这做那的。这是什么话,我是居士,该做的就应该抢着去做。最生气的就是她不信还要说些不该说的话。为外孙女婚姻的事我请师傅们做了两场法事。可女儿竟说:”有什么用,还不是没见找着对象。“这种话根本说不得的。
凭心来说,女儿这几年照顾我也还是不错的,血压高,腰腿疼,每逢生病都是女儿女婿带我去看医生,常常买药给我,二十几年了,也不容易。可说话不要这么老是抢白,顺着我一点就不行吗。这么多年,我身体好的时候做了那么多的事,帮了他们不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是的,现在老了,需要他们照顾,可谁不会老呢。我养你的小,你养我的老,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我哪儿错了呢?
现在老了,眼也花了,心里也不记事了。我讲的事都是老一辈人的事,讲的人都是我熟悉的人。每逢我讲到几个老同事不在了,她就跟我发火:“讲么讲点好的,一讲就是谁又死了,谁又病了,听着心里也不好过,以后不要讲这些事了。”我就只记得这些事,就关心这些老同事老朋友家里又怎么样了。这也不能讲,那也不准说,只有当哑巴了。有时她跟我在家一天,就不跟我说一句话。这比什么都难受,两母女就分生到了这种地步了吗。
两个儿子在外地工作,见面时间很少,我心里老挂着他们。这有什么不对,儿行千里母担忧嘛。打电话见面时我都怕他们担心我,我都说好好的,不用挂念。可女儿又是埋怨我说:“你这里疼那里痛的,怎么不跟他们说,都说好好呢,疼了痛了就跟我念,他们也是你的儿女,为什么不跟他们讲讲,让他们也带你去看看。”他们在外地,工作不容易。说多了会分了他们的心,这有什么错,可女儿又唠叨:“你就会疼儿子,在身边天天照顾你的人你怎么就不心疼呢?”
女儿嫌我老了罗嗦,不让我跟她顶嘴,让我按着她的话说。她说什么就让我说:“好。”不要顶她。我都八十三岁的人了,还要每句话都顺着她说。我记不住也说不来了。有时我就顶她一句:“我老了,学不了你的那个调子了。”她就更生气,稀里哗啦又数落我一大通。不争气的眼泪又点下来,有时实在听不得了,就紧紧捂住耳朵。哎……
女婿
做女婿确实不容易,做个称职的好女婿就更不容易了。我是做了三十多年的女婿才更深刻地感受到这一点,常常夹在岳母和妻子中间。要做到一碗水端平就更不容易了。一边是岳母,一边是妻子,这碗水确实不好端哦。还要做调解员,调解她们之间的小摩擦,协调她们之间的关系。确实不容易。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很多时候自己看得明白,却跟她们都说不通。偏向谁都不行,长期下来,还真是件很苦恼的事情。
说实在话,岳母还真是我很敬佩的一个人,我认识爱人的时候,还只是企业的一个普通工人。虽有太多的抱负,可一个人的抱负从外表是看不出来的。爱人把我第一次带到她家里的时候。当时,她的母亲和我还没交流几句话就认可了我,做了一大桌子菜,把爱人的大哥叫回家,两瓶老白干全喝光,没醉,只是脸红,我的话匣子打开了。估计那天老岳哥觉得这个未来的妹婿是个实实在在的酒友,岳母觉得这小子嘴甜,能说会道,以后可能在厂里能混个一官半职(很有预见性哦我的岳母)。在以后的交往中,岳母对我都非常好,几十年来从未顶过嘴红过脸。结婚一年后有了女儿,女儿三岁时我升了副科,一年后正科。接着又送出去两次上大专、本科,房小人多的时候凭职务还分到了新房。在厂里,职工家属见了我岳母都夸她女婿能干。岳母在过单位当过领导。自然知道,心里很高兴。岳母在两个单位呆过,第一个单位她当过主任,工作能力很强,自己干的活也很漂亮。这些让我很敬佩,再就是岳母四十刚出头就死了丈夫,年纪还比较轻,热心人也曾经给她介绍过对象。可她为了三个孩子和自己的母亲硬是几十年撑起了这个家。外婆给人家带孩子,她一个人工作,把三个孩子拉扯大还都有了工作成了家。我就觉得岳母真的是很不容易也很伟大,我从心底里尊敬她佩服她。和我们一起住了几十年,我出外读书在家的日子不多。只要岳母在家,什么都不用操心。
这几年岳母年纪大了,走路都不太方便了。不是这里痛就是那里疼。我看着也很担心,只要岳母让我办的事我都尽力去办好,说话也是轻声细语。看到老人和妻子的矛盾越来越深,也觉得协调起来不容易。说起来她们的矛盾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妻子是爱她的母亲的,这几年来,老人年纪大了,家里的事也比较多,照顾母亲的饮食起居,看病抓药都是妻子一个人在忙,可就是任劳不任怨。我知道妻子认为自己做了那么多,可哥哥弟弟却很少来看母亲。更别说开口让母亲去他们家住一阵子。他们每一次来就买一点水果,喝一顿酒,讲一通无关紧要的话,然后脸红红的走了,可母亲却很高兴。哪里疼哪里痛也不会和他们说。妻子就觉得她对母亲那么好,母亲反而牵挂儿子们。有几次母亲病得很厉害,妻子打电话给他们,他们都推说工作忙,不来看母亲。我知道妻子就为这些心里不平衡,所以才会任劳不任怨的。
我曾给妻子说过,老人在自己家里,她老了,哪怕是自己女儿的家,也不是她的家。那就寄人篱下了。说话不注意了,就会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母亲就会觉得是不是时间住长了,就嫌弃她了。所以说话一定要注意方式方法,我曾听过电视上于丹讲的讲座,她说做儿女的什么叫孝顺,很简单那是就是要做到给老人一个“好脸色”。可中国的家庭中太多的儿女做不到这一点,与老人讲话时总是很不耐烦,板着个脸,你倒没什么,可老人心里就会有很多想法,想多了还会掉眼泪,因为他们老了,住在你的家里你才是主人,她却变成客人了,主人脸色不好,客人还能住得住吗?我将这个道理给妻子听,她当时是听清楚了,但遇到事的时候还是又忘了,仍然是针尖对麦芒,硬要和老人搬那个理,弄得双方都不愉快。
妻子说起她那个同学说的话,我觉得真的很有道理,她说老人老了就变小了,千万不能跟老人较真,老了难免就有些淘了。孝顺孝顺,说的就是顺着老人实际上就是孝了,“跟老人不能讲道理,只能讲亲情。”这话说得太有道理了。你非要为老人的一句话、一件事分个是非曲直,那不闹矛盾才怪。可是人啊,平心静气思考的时候什么都明白,可一遇到事情就又不明白了,所以我这个女婿夹在岳母和妻子中间要做的工作确实比较难,也很难真正的协调好妻子与岳母的关系,因此也常常感到很苦恼。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岳母和妻子说话和和气气,亲亲热热,不顶嘴不拌嘴,一家人客客气气,温温馨馨……梦醒时天快亮了,看着睡在身旁的妻子,就许了个愿:让梦想成真就好了。
此文曾发表于楚雄《金沙江文艺》、禄丰市《龙乡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