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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若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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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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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越那座山

(原发于《安徽文学》2023年第4期)

山是无形的,也是有形的,每个人心底都有一座山。

彼时,放眼望去,一望无际的金色稻田,延伸到视野尽头的天际线处,天与地之间,干净的蓝,广袤的黄,界限分明。天空中时而有成群的大雁排成人字向南方飞去,雁过之后,湛蓝色的天空,没有一点翅膀的痕迹。我曾无数次在梦中长了和它们一样的翅膀,在空中自由翱翔,梦一醒,翅膀也没有了痕迹。

稻田里,一株株成熟的稻谷低着头,作出谦卑的模样,它们是在向孕育它们一生的土地告别。大人们戴着草帽披着毛巾挥着镰刀,要在天气预报里的那场雨来临之前,把这些蓄满了饱满谷粒的稻子抢收上来,归于谷仓。他们一边挥汗如雨,一边用土话说笑着,朴实而又开怀的笑容,和着一颗颗泛着光亮的汗珠,晃晃悠悠地挂在他们近乎黝黑的脸上,继而又被秋风裹挟着落在粗壮的臂膀上,和脚下湿润的土地里。

母亲一只手紧紧地把带着秸秆的稻子揽成整齐的一束束,另一只手飞舞着那把在谷穗还未低头时就早已磨得锋利无比的镰刀,挥向稻杆的根部,发出有节奏的沙沙响声。身后的稻田里,平铺着一排排割下的稻谷,而父亲则抓起几束刚割下来的稻秆,熟练地对接着拧成一股像麻花辫一样的稻草绳,再把这些稻谷结实地捆成一捆,用厚实的肩膀扛起,往田边的生产路上走去。稻田里,一串串深深的脚印,此时显得歪歪扭扭,极不规则,像是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兵荒马乱的洗礼,而正是这些不规则的印记,却图腾般千百年来在这些庄稼人的生命中不停跳动着,亘古不绝。

父亲把成捆的稻谷一层层地码在那辆用木头自制的两轮架子车上,母亲正扶着车子,保持着它的平衡。车子越堆越高,成了一座小山。这座山,承载着他们耕耘了一年的所有汗水,承载着这片土地对他们的馈赠,也承载着他们所有的梦想。

父亲所有的梦想都是从这片土地出发。

为了耕田,父亲和他的几个兄弟伙养了一头牛。平时,全家人都像供奉祖宗一样,伺候着它。牛不会说话,它只用埋头苦干来回报人类对它的供养。农忙时节,那头牛来回奔波在好几户人家的田地里,我总觉得它身上有股使不完的力气。而那年冬天,那头全家人视为宝贝的牛,陪着父亲走过了这里的每一片沟壑,也陪着我度过了好几个牛背上的夏天,却没能度过那个寒冷的冬夜。

如今,牛不在了,父亲背起那条本该套在牛的脊背上的背带,双手紧抓着长长的车把,充当了那头牛的角色,沿着凸凹不平的田间小路,拉着这座小山,晃悠悠地向打谷场走去。我一路小跑着跟在后面,父亲的身子几乎淹没在这座小山下,而我只看见那双有力的大脚,暴着青筋,正有力地支撑着这座山,向前移动着。

当父亲从地里拉回最后一座小山后,扯下背带,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边喘着粗气,边从裤兜里掏出一根烟点上,抽了起来。我看见那条背带勒过的地方,早已汗透的衣服,像被烙铁烫过般,紧紧地贴在他宽厚的背上。

我坐在父亲旁边,和父亲一样的姿势,望着远方。视野里一条隐约如羊肠般的公路,公路上有些如火柴盒般的汽车在穿行着。公路后边更远的地方,若隐若现地绵延起伏着一堆深色的轮廓——虽然根本就看不清楚模样,但那无穷的深邃却散发着某种看不见的张力,让我垂涎三尺。

我问父亲:“那是什么?”

父亲说:“那是山。”

我又问:“山那边是什么?”

父亲看了我一眼,笑着说:“山那边还是山。”

我一脸稚气地对父亲说:“我要翻越那些山,去看外面地世界。”边说着边紧握拳头,仿佛浑身是劲。

“好啊,爸等着你!”父亲大笑起来。

父亲说,村里能翻过那座大山的人,屈指可数,很多人走出去后,再也没有回来,而回来的人,总是夸耀着山外世界的各种精彩。只要我好好读书,就能翻越那座大山,不走父亲种地的路。父亲说得意味深长,眼底满是期待。

身后的稻田里,齐刷刷的稻茬,如同脱离了子宫的脐带,会慢慢地干瘪,枯萎,再在一把大火的点燃之下,变成一片无边的黑色灰烬,向这方给予它生命的土地贡献完最后的一丝养分,回归到它生命轮回的原点。

这一幕幕,在秋高气爽的蓝天白云映衬下,像极了家家户户的老屋墙上用浆糊贴着的,以丰收命名的年画。

高考完的那个夏天,我约上同桌,向那座远山走去。

没有出过远门的我们,骑着“大杠”——车把和车座之间带着大梁的自行车,带着一袋煮熟的鸡蛋,一大早就出发了。眼前可望不可及的山峦,在视觉上越来越近,仿佛触手可及。年轻气盛的我们互相打着气,没有丝毫半途而返的想法。等我们抵达到山脚下时,已经是下午时分了。找了一家农户人家,讨了口水喝,打听好上山的路线,便把自行车放在那户人家里,揣着鸡蛋上山了。

我们沿着一条不宽的碎石路,蜿蜒而上。开始时,我觉得浑身有股那头牛的力气,很快便到了半山腰。再往上,路越来越窄,越来越陡峭,已经不像条路了——它只是很多人在碎石灌木之间走过后,留下的脚印累积——那些早已磨得发亮的石块,或踩得寸草不生的狭长通道,印证着这一切。有些地方,我们需要相互搀扶着,才能爬上去。每前进一步,就得先踩稳一只脚。

日落时分,我们爬到了山顶,气喘嘘嘘。回头望着山脚下的村落,渺小如鸽笼般,再向远方我们出发的方向望去,想要找寻家的模样,却也看不见了。只隐隐看见那条公路,就像多年前我在稻田里看到的一样,不同的是,它穿过连绵的山峦一直延伸向更远处——我看见了更远更高的山。

延伸,延伸的不只是视角,还有对远方的期待,对未知的遐想。

转身准备下山,耳畔却响起一阵洪亮浑厚的钟声,接着在山谷中发出阵阵回响。低频的钟声穿透心扉,与我的灵魂产生共振。我们循着钟声走去,来到了山顶旁边的一块空地上一座石头砌就的院落前,只见烟雾从院子里袅袅飘荡出来,原来是座石庙,庙门敞开着。佛门禁地,原来,对众生,它是敞开着的。

我们迈过门槛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因为头一次进寺庙,不敢说话,连呼吸都是屏着的,生怕惊扰了里面的诸位神灵。迎面看见一座香炉,有几炷香在燃烧着,烟雾在夕阳中冉冉升起,一种熟悉的檀香气息弥漫着整个寺院,这是母亲每次燃香时的味道,甚是好闻。只见一个和尚模样的人在打扫着地上的落叶。他猜到了我们的来意,立在原地对着我们双手合十躬了躬身——那正对着我们的头顶上六颗戒痣分外显眼,然后用手指了指香炉旁边的一张桌子上放着的香,说,上支香吧,说完便扭头继续扫地了。

那六颗戒痣一直在我脑海里浮现。

我从小便对一切神灵怀着无比敬畏之心,因为我小时候相信世界上真的有鬼的存在,虽然我从来没有见过它。唯一支撑着让我不惧怕鬼的信念,便是我觉得有神灵的保佑——那座母亲一直供奉在正屋案几上的观音菩萨。

我相信神灵是有力量的。我依稀记得,很小的时候生了一场病,病怏怏地躺在床上下不了地,吃了好几天赤脚医生开的药,都不见好转。不记得是谁教了我母亲一个方法,只记得一个傍晚时分,刚从秧田里上来的母亲,换掉那身满是污泥的衣服,穿了一身的新衣,然后拿了一件我的衣服挂在一把大扫帚上,跪在菩萨面前焚香祷告一番后,拖着那把扫帚绕着村庄转了三圈,一边走着,一边一遍遍地喊着我的乳名:“东子,回来吧!回来吧,东子!”神奇的是,第二天,我便真的好了,活蹦乱跳起来。后来,我便知道了那是“招魂”——母亲用庄稼人特有的方式,把我丢了的魂招了回来。

我们轻手轻脚地拿起几支香,借着香炉旁边一个蜡油灯的火,待它点燃起来后再吹灭掉火苗,对着香炉拜了几拜,把它插入了里面有着厚厚香灰的大香炉中。

上完香,我们便绕过香炉,走进了后面的大殿。迎面便是一尊巨大的观音菩萨雕像,手托莲花,慈眉善目,我仰视着她的眼睛,她对着脚下的我们在微笑,这微笑似曾相识。大殿两边,各有一排高高站立着叫不出名字的诸路神仙,着各色衣服,表情各异,有的沉思,有的微笑,有的怒目。我们按照拜把子的礼仪,跪在地上,对着菩萨磕了三个头,便默默地立在原地,感觉思绪开始空无,只有怦怦作响的心跳,和能听见的呼吸的声音。

站在诸神的脚下,虽然明知它们只是尊雕像而已,可视觉上的大小差异,凝固的四周气氛下,我第一次感觉到,原来人类是如此的渺小。

在诸神面前,连时间都会静止。

殿外的钟声再次响起,也把我们从那片虚无中抽离出来,走出了寺庙。此时,夕阳已快落到远方的山头,连绵的山峦,沐浴在落日余晖里,在一缕缕飘起的炊烟映衬下,越发的黛绿了。我们迎着落日缓缓朝山下走去,夜色愈来愈浓。

在黑暗中摸索着快到山脚下时,一阵犬吠声传入耳中。原来,适才那户人家的大叔打着灯笼,后面跟着一条土狗,正朝我们赶来。他见天色很晚我们还没下来,生怕出了什么岔子,就寻找我们来了!大叔带着我们回到家中,招呼家里的那位大婶端出早已为我们准备好的热腾腾的面条,他们知道我们饿坏了。原来,这里已经是邻县的地界了,距离我们的家已经有四五十公里。大叔不放心我们再走好几个小时的夜路,不由分说地又留宿了我们一晚。

住在山脚下的屋子里,能听见屋外呼啸的山风,仿佛有人在哭泣。

多年过去,大别山系上的那座山,仍不知道它的名字,但年少时的爬山经历在我心底划下深深的印痕。

那条在群山中向远处延伸的路,如暗夜中的灯塔,指引着我前行。

大学毕业后,在轰鸣的汽笛声里,我搭上南下的火车。火车飞速地穿梭在崇山峻岭之间,故乡熟悉的风景,纷纷往身后退去。

我来到了南方,走进了全球制造业的中心。在昼夜不停的车间流水线上,我用父亲那能在稻田淤泥里快步如飞的双腿,与输送带赛跑,它们总是被我甩在身后。我不允许任何的一件不良品出现在我的面前,如同父亲不允许任何一颗稗草出现在那块稻田里。看着加班加点赶出来的一条条满载的货柜被拉出厂门,运到世界的每一个港口,满身疲惫的我,端着三块钱一份的炒粉,和工友们蹲在厂门口,津津有味地吃着。

我是一头奔跑着的牛,被物欲横流的各种诱惑牵着鼻子,穿梭在霓虹闪烁车水马龙的都市之间。世俗的冷眼和淡薄的人情不停地鞭挞着我,我不得不加快了奔跑的步伐,却在不知不觉中丢掉了一些东西。

我用打工积累下来的财富,启动了自己的贸易公司,开始的几年内,做得风生水起。慢慢地,为了追逐利润的最大化,我降低了原材料的等级,甚至偷减了一些加工工序。那些膨胀的自我和贪婪的物欲,终于,在整条货柜的退货那天,轰然倒塌,像那头牛在那个冬夜倒下的姿势。

深夜,人去楼空的办公楼里,我瘫倒在沙发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想借尼古丁的麻醉换来片刻的安逸。远处忽明忽暗的街灯,此时也异常的刺眼起来,我走到窗前,拉上了所有的窗帘,继续蜷缩在沙发里。我怕光,怕天一亮,那些债主们又接踵而来,怕太阳出来,暴晒我那可怜的贪婪……我感觉自己像那头快要倒下的牛,看不见远山,也看不见脚下的路。

失魂落魄的我来到了南岳衡山,想要找寻一丝心灵的慰籍。

在山脚下的南岳大庙里,我拿起三支免费的香,点燃后,对着气势恢宏的圣帝殿,躬下身拜了三拜,插入了硕大的香炉中。然后,挤过拥挤的人群,穿过后山门,向山上爬去。

我无心欣赏南岳的风景秀丽,景象万千,我的目标是它的最高处,海拔1300多米的祝融峰。沿着一级级石阶攀爬,抬头是山的巍峨,低头是越来越沉重的步伐。当我到达山顶时,只见群山被雾气笼罩,放眼四周,一片茫茫。

站在这离地面最高,也是离家最远的地方,我往故乡的方向深深地凝望着,想要看到些什么,却被迷雾遮住了双眼。只有近处的上封寺,若隐若现。我离开聚集着拍照的人群,向上封寺走去,这里人迹稀少,难得清净。在天王殿前焚香祷告后,我立在香炉前,沉默良久。

山雾裹挟着烟雾,在大殿前弥漫,而满山的风景,也跟着缥缈起来。我仿佛看见了远古时期,黄帝和蚩尤厮杀的战场上,祝融神驾着火龙,烈焰腾空,把大地照得通明。而那片熟悉的土地上,父亲正赶着那头新买的牛,在春耕秋收中,汗流浃背的忙碌着。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片生我养我的土地。

当成捆的稻谷堆满车子时,父亲从母亲手中接过车把,套上背带,上下掂了掂,说,不能再堆了,再堆就会翻车了,多大的荷叶就包多大的粽子——多年后的今天,我才明白,这就是“厚德载物”最通俗的表达。父亲拉着车子经过一段泥泞路时,索性甩掉了脚上的鞋,只见他的脚趾像一颗颗铆钉,死死的钉住那连我空手走过时都会打滑的路面,一步一个脚印的,竟拖着那座沉甸甸的小山,稳稳当当地过去了。父亲边拉着车,边气喘嘘嘘地对我说,只要脚踩稳了,再重的担子都不怕!

原来,我踩着他们用脊背拉着的一座座小山铺就的宽阔道路,一心想着向更高的山攀缘着,却丢弃了庄稼人最原始的纯真和质朴。

我以为那条在群山中向远处延伸的公路,会有它的终点。

我从摔倒的地方,重新爬了起来,一步一个脚印地,沿着它的方向,继续奔跑。

有一天我真的长了翅膀,飞过五千英尺高空,来到了印度。

入住的泰姬酒店,坐落在市区附近的海边,推开门,就是亚洲最长的玛丽娜海滩。门外的草坪上,几只松鼠在欢快的嬉戏着,它们没有经历2004年发生在这里的那场史无前例的灭顶之灾。当时,不远处苏门答腊岛的海底地震,携带着巨大的海浪,席卷而来,在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吞噬了这里的一切,连一只松鼠都没能幸存下来。

我们驱车在48号高速公路上,热气在贴着柏油路面翻滚。

车流在快到前方的十字路口时,全都慢慢停了下来,这里没有红灯,也没有路面指挥的警察。疑惑中,我看见一头牛从一侧的道路正横穿过来,慢条斯理地走着,它对这些车辆没有丝毫的畏惧。而所有的车辆,都静静地等着,他们仿佛是在屏着呼吸观看一场庄重的表演。这群普通人对于一头牛的敬畏,让我瞬间对他们仰视起来——我想起了儿时父亲对我家那头牛的敬畏。

我依稀地记得每年的年夜饭前,父亲都会把餐桌上还未动过筷子的饭菜,每盘各打出来一些凑成满满的一盆,踩着厚厚的雪,端到那头牛的面前。它对如此丰盛的食物,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期待,也不会流露出一丝的欢喜,仿佛这些带着各种香味佐料的人类的食物,只是它面前的几株草而已,它会用吃草的节奏不紧不慢地去吃完。

印度人对于牛的敬畏,源于在印度教里,牛是湿婆(Shiva)的坐骑。每一座供奉湿婆的神庙里,都有一头牛的雕像。朝圣者们把亲手用鲜花编织而成的花带披在它的身上,并把各种食物供放在它的面前。

有一次,我们去安德拉邦的蒂鲁伯蒂巴拉基神庙,据说这是世界上最富有的神庙。神庙坐落在一座高山上,盘旋而上的山路两边,挤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朝圣者。神庙里供奉着保护之神毗湿奴(Visnu),它象征着财富和平安。印度人对于诸神有着无比的虔诚和敬畏,他们可以把所拥有的最贵重的黄金,和最美的食物,甚至他们的头发,无私地奉献给神庙,祈求神灵保佑他们的家人,土地,和健康。

在神庙入口处,我们换上裹裙,脱掉鞋子,光着脚,进了神庙。

在印度,所有人不分贫富贵贱,进入神庙都必须光着脚。在诸神面前,那些牛,猴子,乌鸦,蚂蚁,和这些光着脚的人类,都是一样的平等。

我跟着人群,向前缓慢地移动着。他们的额头上,都有着用不同颜色的粉料画上的各种简单而又看不懂的符号。他们一遍遍地用印度语高呼着毗湿奴的名字,像是为自己招魂。

这人群中,曾走出了佛祖释迦牟尼,圣雄甘地,诗人泰戈尔……而他们光着脚踩着的这片土地,也曾吸引着法显和尚,玄奘大师,跋山涉水数十年从东土慕名而来。

胳膊上传来隐隐阵痛,我看见一只硕大的黑蚊子,正贪婪地享用着它的午餐。我习惯性地挥起手掌,正准备拍过去,旁边一个七八岁模样的男孩,小声地用印度式英语对着我说:“Don‘t kill! Let it go!”(别杀它,让它走吧!)我挥手赶走了那只蚊子,回头仔细地看了那男孩一眼,只见他那泛着油光近乎拧成一撮撮的头发下面,一双宝石般的眼睛,泛着光,对着我微笑。

在一个孩子的眼中,每个生命都值得被认真对待。

我双手合十,放在胸前,闭上了眼睛……

我想起了不久前在泰国的一段旅行。

我们在一个万人场馆里,看大象表演。我进去得早,坐在前排。那些早被驯服的大象,在驯兽员的指挥下,熟练地做着各种哗众取宠的动作,它们那活成了人的模样,惹得全场观众阵阵掌声。那些快要被人类忘掉的一躬一辑,被当作教科书般的传授给这些比人类出现还要早的物种们,再让它们在皮鞭棍棒的抽打下,汇报式地又在人类面前表演着,大家都乐此不疲。

演出到一半,一只老象因为连续几次没有用鼻子接住驯兽员扔过去的橡皮圈,被驯兽员挥着棍棒,敲打着,半途退下场来。经过我面前的时候,我才看清楚驯兽员手中挥舞的不只是简单的棍棒,那棍棒的前端,有着细而尖的铁椎。而当我再仔细看那头象时,它那树皮般的前脸上,有好多个铁椎留下的或深或浅的伤口,有的还在渗着殷红的血!

我在最接近事实的地方,也接近了血腥。瞬间,我感觉体内开始翻江倒海起来,悄悄地走出了场馆。身后的场馆里,高昂的喝彩欢呼声,此起彼伏。这些参加表演或是观看表演的人们,昨天,或者明天,又跪在名扬海外的四面佛面前,祈求着自己的富贵平安……

甘地在《圈套》里说过:“一个国家道德进步与伟大程度,可用他们对待动物的方式来衡量。” 眼下,这个乌鸦乱飞,垃圾遍地,随处可见男人对着墙壁小便的国度,却没有遛鸟耍猴玩老鹰的,连一座动物园都不存在。他们对于生命的无声敬畏,是发自骨子里的。

从神庙返回的路上,见路边水果摊上摆着一种未曾见过的水果,我便招呼停下车,走了过去。这是一种外形像椰子但果肉像荔枝的一种水果,当地人称Nongu (印度语音译,也有的叫ice apple冰苹果)。摊主上身穿蓝色条纹衬衣,早已污秽不堪,下身裹裙,光着脚——很多普通民众都是这样的装束。

我们边吃边聊,吃完又买了十来斤,准备带回酒店吃。临走时,我把没抽完的那包烟,连同酒店的火柴送给了那果农。

回到酒店时才发现,那打包好的冰苹果忘记拿了,想想几十公里的路程了,也就作罢。

吃完晚餐时,前台服务生告诉我有我的包裹,我下楼一看,竟是那包冰苹果!那个不知名的果农,不知道是挤着那车门外都挂着人的公交,还是赶着他那辆牛车,从几十公里外,按那盒酒店火柴的指引,送过来了!我仿佛看到,那摊主光着脚站在酒店高高的大门外,和保安描述着我的样子的情形……

我放下包裹,向门外飞跑了出去!当我来到马路边时,只见昏暗的街灯下,街道上已空无一人。我不禁为刚才的举动怅然若失起来,如果他走在人群中,我是分辨不出来的,我甚至忘记了他的模样!如同我已忘记了多年前那山脚下留宿过我的大叔的模样!

这些社会底层的普通大众,他们穿着污秽的衣服,喝着卫生欠缺的水,光着脚走在被晒得发烫的大地上,却保留着恒河文明最纯粹的质朴。

也许,精神富有的人,从来不会感到自己贫穷。

如同手捧污浊恒河水的印度人,不会说一句谎话。

无论离开故乡多远,我总挂念着心中的那座山。

多年以后,回到故乡,那片土地却早已变了模样,面目全非。

人类的力量,鬼斧神工,在几年的时间内,抹平了这里的每一个村庄,和每一条乡间小路。而一望无际的稻田,也全然没有了踪迹,被砌着围墙的高大宽广的工业园代替。那些高耸的烟囱直插云霄,吐着的黑色烟雾,像一头头凶猛的野兽,在灰色的空中肆意地张牙舞爪,向沉默的大地炫耀着它的霸主地位。

靠着导航的指引,沿着那条熟悉而又陌生的公路,我回到了故乡的新家,那一栋栋有着所有现代化设施的拆迁安置房。

年迈的父母放着天然气没用,在楼前的院子里,支起了柴火,架着地锅,里面正滋滋响地煮着我喜欢吃的腊肉。父亲端起那锅散发着诱人香味的肉,步履蹒跚地走向电梯时,当年他那背着牛绳拉车的背影,又浮现在我的眼前!我赶紧跑上前去,把锅接了下来。没地种了,不下地,筋骨也不灵活了!父亲说道,语气里夹着对那片稻田深深的不舍。我跟着母亲来到楼顶,只见不大的天台上,被她们改造成了一席席菜地,种着各种蔬菜的木制箱体,一排排沿着围墙整齐地排列着。而在它们中间,我再也寻不到那些趴在菜叶上多彩的七星瓢虫,它们却永远地趴在了我记忆中的田埂之上。

城市越来越近,稻田越来越远。

多年以来,我,这片土地的儿子,像棵攀缘的凌霄花,汲取着她的营养,向着山外的世界延伸着无尽的枝蔓。而我的父辈们,那深扎于他们心中的几亩地,那曾大展拳脚的广阔天地,却被一步步地蚕食着,挤兑到这几十层楼的天台,局促在方寸之间!而那头早已无用武之地的牛,被装上了卡车,挤在它的同类中间,沿着那条公路,送到屠宰场里,走到生命的终点!我看见它从高高的围栏里伸出头来,静静地回头凝望着这片土地,那满是皱纹的眼角,竟然流下了一滴眼泪——它在无声地诉说着对这片土地的眷恋,和对生命的敬畏。

如果这滴眼泪可以感动诸神,我宁愿在诸神面前,长跪不起!

在老家短暂的停留后,我又要匆匆上路了。临走前,父亲从楼顶菜箱里挖了一抔土,小心翼翼地用袋子包了又包后,放在我的车上,说,不知道下次回来,这土还有没有了,带上它,这是根,别忘了!

深夜,看着父亲苍老孤独的身影,想着他那语重心长的话,我心底一阵酸楚。我翻越了无数座山,却始终翻不过父亲这座山。我,也是父亲拉着的一座山。

父亲的身影,在后视镜的视野里越来越远,越来越小,他那当年能拉动一座山的脊背,也开始弯了起来。我多么希望他能再用那双有力的大手,拉紧手中的缰绳,把我拉回和他一头牛的距离……

那包土被我带回南方后,放在了阳台上君子兰的花盆里,那故乡泥土的浅黄色,和其他盆里特意买的营养土的黑色,显得格格不入。春暖花开时,在君子兰的旁边,冒出来几颗嫩芽,越长越大,细长的叶片,让我以为是颗稗草,就没在意。在仲夏的某个早晨,它居然冒出了几颗细小的谷穗,原来是颗稻谷!故乡的稻谷!而那盆养了多年的君子兰,也开出了几朵橘黄色的小花,在第一抹朝霞的映照下,我仿佛又见到了儿时的那一片金黄……

我沿着那条延伸的公路,踩着父辈们的肩膀,走着他们没有走过的路,翻过一座座险峻的高山,不断地充盈着自己的人生,填满着欲望的沟壑。得到着,也失去着。常常在深夜里埋醉,又在清醒时忏悔。行走在纷繁芜杂的烟火人生边上,追逐着自己的梦想,却又做不到心无旁骛,只有在远离喧嚣的寺庙里,在晨钟暮鼓中,寻得片刻的宁静,洗礼,和安慰。

我是一头看不清楚执念的牛,一直在路上寻找另一个自己,替自己招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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