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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若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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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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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棵树

(原发于《青年文学》2023年第9期)



我的记忆,是从外婆家的两棵树开始的。


外婆住在淮河边陲一个山清水秀的村子里。一个青砖房围成的四合院,院子中间是个打谷场,两排边房和正屋呈簸箕型围着打谷场。屋顶的青瓦历经年代的洗礼,呈现着水洗般的黛灰色。地坪用青砖铺就,棱角早已磨平。砖缝里冒出青苔,和一些不知名的小草嫩芽,时常有鸡鸭偷偷溜进院门来啄食。清晨,暖暖的阳光透过木窗的方格照在我脸上,把我从梦中唤醒,窗外正传来外婆打扫院子的沙沙作响声。我起了床,推开木门,院子里的两颗大树便映入眼帘,一颗桑椹树,一颗黄皮梨树。


那棵桑椹树,已经有一百多年了,据说是外公的父亲种下的。庞大的树干苍劲地立在院子里,树冠高过屋脊好多,远远地便能看见。桑树的根,像脉络一般深扎在泥土里,有些根须,像外公手臂上的青筋,露出一段在地面上。树干自下而上有一条很明显的凸起部分,像根藤条般从根部直通上面的树冠。外公说,在多年前那段饥荒岁月里,外公摘下桑叶,割下厚厚的树皮,煮熟了,一起连皮带汤,一碗碗地分给附近的邻居们充饥,他们才撑过了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那条凸起的部分,就是当年留着没割的,给了桑树继续存活的希望,它和村民们一起坚强地活了下来。这些树皮深深浅浅的沟壑纹理之间,填满了一段段辛酸往事。时至今日,村子里的孩子,皮肤上有时会长些湿疹,大人们还会从树上摘些桑叶,或者挖段树根,回去用水一熬,往身子上涂过几次,便好了。


夏日里烈日当头,桑椹的树冠像把大大的太阳伞罩着半个院子。院子里,树影斑驳,阴凉如春。外公在树下放了好多把自己做的小木凳子,方便街坊邻居门树下纳凉休息。他们三五一群聚在一起,浓厚的中原官话里,闲叙着张家老头前晚给村长家送去了两块腊肉,被村长从院子里又扔了出来;李家的窑厂昨天挖土时又挖出来好几吊的铜钱;孙家的萝卜地里早上又逮到了好几只野兔子……勤劳纯朴的乡下人,连说笑声都如远山清泉般甘冽。


夏日夜晚,大桑树下,外公打开他那台收音机,播放着袁阔成老师讲的评书《三国演义》。喇叭声音时常有不清晰的时候,外公便走上前去轻拍一下,便又清晰了。旁边围满了摇着蒲扇的人们,他们卷起带着水田淤泥的裤脚,忘掉了田间劳作的一身疲惫,听得不亦乐乎。外公掏出一根烟,“啪”的一声擦着火柴,火光映照下他那张黝黑的脸,越发的胴亮起来。我对火有天生的喜好,烛火,柴火,炉火……它们不仅带来了光亮,还有温暖。每每此时,我都要从外公手上接过火柴,再学着外公的模样,擦亮一根,在黑暗中舞动着。当我再想要多玩一根时,外公总会说,晚上别玩火,玩火就会尿床。我对那些孙权劝学,蒋干盗书的段子,似懂非懂,躺在竹子编的凉床上,看着夜空里的繁星,不知何时进入了梦乡。


桑椹成熟时,红的,紫的,黑的,像繁星点缀夜空般,若隐若现地挂在枝头。熟透了的桑椹会落在地上,留下斑驳的紫色吻痕,或深或浅,像极了一幅泼墨画卷。落在地上的桑椹,有些会被那些胆大的鸡鸭们跑进来吃掉,外婆会把剩下的桑椹小心翼翼地拾起来,填埋在不远处的树下,化作来年的春泥。生与死,轮回不止。


桑椹树那粗大的树干,我环抱不住,要爬上去着实费劲,常常需要外公的帮忙。只见他一边搂着大树,一边蹲下身,用厚实的肩膀慢慢地扛起我,待我的手能抓稳上面的树枝时,再放手让我自己爬了上去。那树下的肩膀,支撑了我爬上去的欲望,而我,爬上去后,却往往对着树下的外公得意地大笑,炫耀着我的高度,仿佛能爬上去,全凭一己之力。


我和同龄的舅舅们时常在树上呆半天不下来。这群光着屁股一起玩耍的伙伴,完全没有辈分的生份。外婆做好午饭,见我们还不下来,她便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竿,赶鸭子似的,把满嘴乌黑的我们从树上赶下来。我知道外婆那是吓而不打,如同她赶走院子里的那些鸡鸭们。有一天,在桑椹间流连忘返的我,不知暴雨就要来临,等外公在树下喊我时,才发现早已乌云密布,我慌忙转身往下爬,一只手没有抓牢,身子便从几米高的树丫上掉了下来,瞬间,整个世界在眼前旋转起来。惊吓之余,一双大手稳稳地接住了我,我睁眼一看,自己安然无恙地被外公抱在怀里……


那棵黄皮梨树,是外婆嫁给外公那天她亲手种下的。它枝叶清秀,像个温柔的小妇人,依偎在桑树旁。春暖花开时,精致的白色小花竞相开放,争奇斗艳,成群的蜜蜂绕着枝头飞来飞去,腿上挂满花粉。一阵风过,花瓣轻飘飘地旋转着落向地面,我闭上眼睛立在树下,它们轻轻滑过脸颊,落在我的肩头和衣角上。落地无声里,连时间都静如止水。


入秋时分,枝头挂满了成熟的梨子,梨香飘满整个院子。一些不知名的鸟雀儿们不时地落在枝头,啄食着成熟的梨。外婆看着那些被鸟啄过的梨子,无奈地摇摇着头。我找来树杈,削光,再绑上皮筋做成弹弓,把小石头子儿放在弹弓兜里,对着小鸟射过去,小鸟便应声落下。外婆把这些鸟儿清洗干净,撒上盐巴,串成一串挂在屋檐下晾晒,不久之后,餐桌上便又多了一道美味。我常常偷偷地摘下几个梨子,塞进书包,带到学校旁边的小卖部去,换回冰棍,和小伙伴儿们分着吃。这种事情,是很容易走漏风声的,外婆知道后,一句也没有责骂我,却把树棍打在了舅舅们的屁股上。


那时候我就知道,在儿孙辈里,外婆是最疼爱我的。



外公是族长,还是村里少有的几个木匠之一。家家户户用的门窗桌椅,多是出自他们几个老木匠之手。一棵砍下的树,先放在池塘里泡上一段时间,捞起,剥皮,晒干后,便成了他们斧锯下的原材料。我常常帮着外公扯着墨水盒站在那些木头的一端,外公则扯着墨线,拉到木头的另一端,只见他扯着墨线的中间,用手轻轻一提,再松开,墨线便回弹到木板上,留下一条清晰的墨线。沿着墨线,就可以开锯成不同的板材。我年纪小,没有力气去锯大的板材,就软磨硬泡的要帮着锯小点儿的木板,外公便拉着锯手的一边,让我拉着另一边,你一来我一往地沿着墨线锯。可我这一边总是锯偏,外公逗我说:“拉锯一条线,两边对着蛋。锯手对着蛋拉,就不会偏了。”这招还真管用,我照着做,很快便学会了简单的锯工。锯完板材,外公和他的匠友们有人用刨刀把板面刨平,有人用木凿打榫卯口,有人用木钻钻孔……外公常常眯上一只眼,用另一只眼去瞄准刨刀片的角度和位置,他那长长的眉毛,随着眼睛的一睁一眯,一根根精神地抖擞着。


外公见我对木工很感兴趣,便拿出了一把尺子,告诉我那是鲁班尺——木工的祖师爷鲁班发明的尺子。我不屑地撇撇嘴说,就是一把尺子嘛!外公严肃地对我说,这可不是一把普通的尺子,它上面可藏着很多学问呢!木匠手下出来的每一件木器的长度,一尺一寸,都不是凭空想象的,都是和鲁班尺上趋吉避凶的数字相吻合的。外公一边说着,一边又让我认识了他手中的规和矩。规是圆规,矩是直尺。外公指着那些他凿出的大大小小有方有圆的卯槽,告诉我说,这些是木制品里常见的榫卯结构,它既避免了过多的使用钉子固定,又保持了外观的美感。榫头与卯槽的吻合度,都是靠直尺的标线来控制,稍有差次,便卯合不严密。而转角和弯曲的部件,弧度则需要圆规的事先标线再切割或凿孔。方与圆之间,尽显规与矩的重要。外公还说,该方的要方,该圆的要圆,做木器如此,做人更如此。


我对外公的话,不甚了解,需要时间慢慢来消化。于是便搬了个木凳坐在桑树下,看着这群老木匠们热火朝天地干着活,刨刀声,锯子声,凿子声……声声入耳,却又似有所悟起来。


外公有个豆腐坊。他用大陶瓷缸泡上一缸黄豆,上磨成粉,再在一口大地锅里煮,青青的豆香便飘满整个院子。再经过一层纱布网的过滤,豆渣和豆浆就分离开来。豆渣加上香油酱油的调和,便是佐餐的好菜。而过滤好的豆浆,再放回大锅里煮,加上石膏粉,快冷下来时,已经和果冻差不多了。外公把它们倒进底部铺有纱布的筛子里,再在上面铺上一层纱布,压上重物,很快,还带着温度的豆腐块就成型了。我经常冬日清晨早早起床,跟着外公出门卖豆腐。外公肩扛着用扁担架起的豆腐挑子,在前面颤颤悠悠地走着,而我则一路跟在后面,洋腔怪调地帮着吆喝。脚上穿着外婆做的千层底布棉鞋下,再绑上外公特意制作的木屐鞋,踩着厚厚的积雪,发出欢快的嘎吱嘎吱声。


外婆除了日常家务,还养了一群西德长毛兔。兔子长大时,外婆便会拔掉它们软软的长毛,卖给商贩。每年卖的兔毛钱,是一笔很可观的收入。当秋天来临,外婆每天都会早早地去田野里割回那些兔子平日里喜爱吃的野草,晒干后堆成一个草垛,足够兔子们吃过整个冬天。而每个春天的到来,便是我最期盼的,因为每当紫云英花开遍漫山遍野时,外婆就会带着我去野外,放养那群可爱的兔子。山野之间,百花丛里,春风暖阳,我和一群可爱的兔子们,扑朔迷离,好不热闹。


夕阳西下时,我远远地看见那棵桑椹树下冒起了袅袅炊烟,外婆又在做我喜欢吃的鸡蛋手工面了。我背着兔笼,沿着乡间小路欢快地往家里跑去。早春的傍晚,还有些许寒意,当全家人围在灶台前,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端在面前时,暖意瞬间便溢满全身。此时的外公,正在灶膛里残余的灰烬上,温着他的酒壶……


我在外婆家一直住到小学毕业。初中起,开始了学校寄宿。每个星期,外婆总会做一两次面条,装在铝铁饭盒里,外面裹着一层棉毛巾,步行好几公里送到学校。面条吃到嘴中,还是热的。惯养一旦成为习惯,便像泥土里发了芽的种子,见风就长。每当放学时,我总是向校门外张望,努力找寻黄昏中外婆端着饭盒伫立的身影。每到周末回家,放下书包,我一定会往外婆家窜去,因为我知道外婆会端出那盘早已准备好,她们平日都不舍得吃的各种酥饼糖果,让我大快朵颐。


被宠爱的童年,幸福无可言表,每每想起,如沐春风般的温暖。



我慢慢长大,求学的路走得越来越远,回乡下老家的次数却越来越少了。每次回乡,也都错过桑椹和黄皮梨的季节,想吃上一口,却也成了一种奢望。每次见到外婆外公,看着他们的身形,在岁月的无声流逝中,也像那两棵老树的枝丫一样,越来越瘦骨嶙峋。我不禁满心的伤感,哪有什么岁月静好,最爱的人都在慢慢变老……


我大学毕业后,顺利通过当地县人民法院的公务员考试,拿到只有两个名额的其中一个,吃上了令人羡慕的所谓“铁饭碗”。体制内的工作,比想象中要轻松多了,生性好动的我,应付完时常事务,剩下的就是一杯茶一包烟一份报纸看半天的日子。211大学商学院毕业的我,外籍教授讲授的那些经典贸易纠纷案例,像挂在蜘蛛网上的残枝败叶般挂在我记忆的神经末梢上,摇摇欲坠。上了半年班后,我对这种索然无味的工作状态已心生倦意,感觉自己像是一匹千里马,在一条泥泞路上蹒跚,蹩脚极了。我不能再这样继续平淡的生活。早在读书时就一直藏在心中的梦想种子,此时破土而出——我听见有个声音在南方召唤着我,那儿有机器轰鸣的厂房,川流不息的通勤,彻夜通明的霓虹,心有多远路就有多远的远方……我要去南方!毅然决然,我不顾亲人朋友们苦口婆心地劝说,放弃别人挤破头都得不到的工作,揣着七百块钱,踏上了南下的火车。


2000年的广东,正是加工制造业蓬勃崛起的时候。放眼望去,除了水塘和芭蕉林外,到处都是工业区的厂房。我顶着烈日,揣着大学毕业证,骑着老乡借的单车,按着招工广告的指引,一家一家地递着自以为完美的简历。那时的工厂,要么招普通工人,要么招有工作经验的管理干部,我跑了一个多月,跑烂两条轮胎后,还是没有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我无望地立在人潮汹涌的街头,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头待价而沽的牛,等待着雇主的到来。


回到铁皮出租屋里,我坐在阴暗的墙角,眼前一片迷惘,还要提防着门外随时都会出现查暂住证的治安队员……人在脆弱的时候,是不堪一击的。我一边吃着两块钱一份的快餐,一边看见自己怀揣的梦想,正一片片地裂开,掉在脚下潮湿的地板上,碎了一地。


我怀恋起外婆家的院子,热气腾腾的面条,和给了我无限童趣的那两棵树。我如同一棵喝着淮河水长大的小树被移植到了广东,开始不服南方的水土了。


恍惚中,老桑椹树那盘根错节的根,映入了我的眼帘,那庞大的树干,不就是靠那深扎在大地的根,吸取养分,才得以生长的吗?无根之木的我,决定丢下大学毕业证,以普工的身份,先扎下根再说。就这样,我进了一家大型外资工厂,从流水线的普通作业员干了起来。我没有简单地重复着师傅们教的一成不变的工序,而是不断的比较,总结,创新。外公教我拉锯的道理,也被我应用在每个工序的动作规范上。很快,我所在工位的产能和质量,在十几条线中脱颖而出,不到三个月我就晋升为线上的拉长。:


机会不会错过每一个有准备的人。半年以后的某天,有个美国客户来流水线参观,写字楼陪同来的业务主管,用蹩脚的英文表达不清专业的工序,老外听得一脸茫然。站在旁边的我,主动操起流利的英文,把每个环节解释得清楚易懂,客户惊诧之余,对我竖起了大拇指。第二天,我便被调入了国际贸易部。有了第一线的生产经验,加上我专业的国际贸易知识,在新的岗位上随即如鱼得水。不到三年,便晋升为部门主管,陆续被派往不同国家负责海外新项目的开发。


有段时间,我在印度南部泰米纳多邦出差。五月的南印度,正是太阳直射的时候,户外温度常达四十五六度。我刚到没几天,便浑身不适,干咳,而且莫名其妙地流眼泪。有时候谈笑间突然泪流满面,甚是尴尬。在当地医院看过医生后,吃了一段时间的药,不见好转。随后又在当地朋友推荐下,去了当地最大的瑜伽中心,接受传统疗法。医生煞有介事地一番望闻问切后,开了一些像泥土一样难以下咽的药丸。吃了一周后,仍不见效。当时打算申请回国治疗,外婆听说后,说我是水土不服,马上去摘了一些老桑树叶,从国内寄了过来,让我熬水喝。喝了没几天,便症状全消,印度当地朋友无不惊诧不已。



有天晚上,异国他乡的夜空里,一颗流星耀眼划过,我顿时心生不祥预感,便立即打了个电话回家。电话那头,母亲哭着说:“孩子,我的妈妈快不行了!……”放下电话,我搭上时间最快的航班,辗转三个国家四个城市,“心之忧矣,如匪浣衣。”赶到外婆家时,已是一昼一夜之后了,最终还是未能见到外婆的最后一面。舅舅告诉我,外婆走前念叨的最后一句话,是问我到哪儿了……


被宠爱的人,在失去宠爱的那一刻,仿佛掉进了儿时的冰窟窿里,是无比痛苦的。


外婆走的那一年,听舅舅们说,那棵梨树开了很多很多的花,花香飘荡在整个村庄里,这一奇观引得远近的街坊邻居们都来围观,赞不绝口。一夜春雨过后,白色的梨花像飘雪一样落满了整个院子,花落之后,却再也没有结出一颗梨子。第二年的春天,当群芳争艳时,梨树的枝头只有几片叶子孤零零倔强地生长着,却再也开不出一朵梨花来。


黄皮梨树枯萎了,光秃秃的枝丫静静地立在桑椹树旁边,冬去春来,日晒雨淋,却也萎而不烂,倒是个奇迹。那棵老桑椹树,顶着严寒酷暑,仍然顽强地生长着,树干里长了越来越多的虫子,它们一点一点蚕食着这颗参天大树,如同城市的边界一步步蚕食着村庄。一阵秋风吹过,枯叶,连同枯枝,落了一地。院子里,外公坐在那把他亲手做的摇椅上,看着眼前和自己一样老态龙钟的桑椹树,和那颗早已枯萎干瘪的梨树在日出日落云淡风轻里飘摇。偶有几片枯叶落在衣角上,他便低下头注视良久,一句话也不说,干瘪的手中慢慢地把玩着不知名的物件,有时候索性眯上眼睛,似睡非睡,那对长长的眉毛,早已和两鬓一样斑白,随风颤动。此时的外公,也变成了那棵老桑椹树的模样。


到了冬天,外公就这样躺在摇椅里安详地走了,和外婆合葬在了一起。


盖棺那天,按照乡俗,外公的儿孙子辈的男丁可以在盖棺之前,把手伸进棺材里,像抓阄一样去抓外公生前准备好的摆放在他身边的遗物。不同的遗物,会有不同的寓意。我也按辈分跟着人流排起了队,前面的长辈们,有的空手而归,有的抓到了祖传的铜钱。轮到我时,我没有去想要抓到什么贵重的东西,只想最后一次再紧紧握住儿时记忆里外公抱过我的那双大手。我把手伸进盖在外公身上的被子里,顺着他的胳膊触摸到了那只冰凉且瘦如枯枝的手,紧紧地握住了它,瞬间崩溃得号啕大哭。我多想拉住这双曾经温暖我的童年的大手,把他拉回到鲜活世界里来!我不忍松开紧握的手,我知道一松开便从此生死离别阴阳两隔。无意间我感觉到外公手中握着一块木片,拿出来一看,是一块雕工极为细致的方寸大小的木雕,上面雕的是一大一小两棵树,外表早已被把玩得通透清亮——这不正是外婆院子里的那两棵树吗?挺拔的树干,繁茂的枝叶,惟妙惟肖,在烛光映照下,分外的妖娆。舅舅在旁边说,这是他爷爷留给外公的最心爱的物件,已经传了好几代人,外公从来都没让舅舅们碰过。


    送葬那天,十里八乡的远近乡邻,排起了长长的送葬队伍。寒冬的风,吹在脸上,如刀割般痛。外公的棺椁由十几个儿侄辈的男丁抬着,紧跟着的是两个人一抬的纸糊的灵屋,灵车,灵马,再接着就是抬着花圈的队伍,送葬的亲戚朋友,则排在队伍的最后面。白色的幡带,白色的花圈,白色的孝服,连成了一条白色长龙,使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春天里那落满院子的白色梨花。


遵照外公的遗愿,我和舅舅们一起把两棵枯萎的老树连根完整地挖了下来,缠上白粗麻布,放在坟头烧了起来。红色的火苗,从清早一直燃烧到了黄昏。烟雾穿过村庄,飘过小河,一直弥漫到远山,经久不愿散去……生于斯,长于斯,再化作云烟,回归于斯,生命的轮回,莫过如是。


熊熊大火中,我仿佛看见了童年的那个我,在通往外婆家的乡野小路上,拼命地奔跑,外公外婆就站在院门外,笑着向我招手,我越跑越快,可他们的身影,连同他们背后的村庄一起,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我跪在坟边,长跪不起。


泪眼中的我,看见自己也变成了一棵行走着的大树,一棵变成了两棵,两棵变成了四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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