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故事

书籍的油墨味耷拉在我的鼻尖，我很享受手指拂过一本本新书旧书的感受，即使手上沁进一层厚厚的灰——但你知道，这灰和点钞票粘上的灰在本质上是不一样的。对，我在书店，是个游荡者。你问他？他或许是我的朋友，我不知道——说实话，你为什么闯进我的回忆里？

那年夏天热的让人想去北极冲凉。不过无所事事的感觉倒令人真诚地怀念。

我俩有时什么也不干，蹲在咖啡店门口的台阶上看阳光炙烤路面，看洒水车故意一般把水滋在行人的身上，看空气被热到扭曲变形，看花坛边的狗在他豪华加绒的狗毛外套里奄奄一息......拜托，你就别问我我们怎么相遇的了，我实在记不太清。这样，你就当他像个小精灵一样从一本厚厚的大书里biu一下跳出来了，或者从那条小狗守护的花坛里窜出来的，或者马路对面那只冷冷的黑猫的土黄色瞳孔里出来的......你就当他是彼得.潘。

他这人整天的神情哀怨到就像是郁郁不得志的连环漫画家，以及那种天天坐在写字楼里打字的苍白的小职员。他高且瘦，嘴角总是紧紧抿着，或挂着一丝嘲讽的笑意；眼里却模模糊糊的充满忧伤，总是眺望远方的那种忧伤。不得不说，他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光看他的眼睛，你会以为他是降临凡间的天使也说不定——那双眼睛好像泉水一样会一遍一遍洗涤你，眷爱你，看久了你将杂念全无。

提到爱，我记得他的名言是“人总是在爱人和爱钱之间犹豫不决或画上等号。”这点在我们闲逛商场观察路人时感触颇深。我们似乎总能从一些细微的动作表情当中看穿这个人在生活中扮演的角色。

口袋里有零花钱的时候我会去买冰激凌吃，他不吃冰激凌，只喝矿泉水。嗯，他插着兜懒洋洋的地喝水的样子确实和这个年纪吹口哨打游戏的男孩没什么两样，不过我必须承认他是个很“有思想”的人。（他总是抗拒我赞美他“有思想”，他说“思想并无好坏之分，只有高下之别。有思想不过证明你是个活物罢了。”）

不四处瞎看的时候我们会闲聊，他告诉我他最喜欢的作家是理查德.耶茨,他是一个穷困潦倒孤独一生的伟大作家。写作成了他对自己的审判，囚禁，长达一生。“《十一种孤独》和《革命之路》都是伟大的作品。非常真实。也残忍。”他说这话的时候我们在屋檐下躲雨，语气很平淡。“不给读者留以安慰才是一个写作者应该做的。揭露伤疤而不是掩饰，他做到了。”

难得下雨时我们会泡在图书馆里吹免费的空调，把整个人埋在泛黄的书页之间畅快地呼吸。他在看书的时候会露出笑容。有他的陪伴我总是很安心，一行行文字在眼前无不会笑，会哭泣，向我传递着最质朴的哲理和对生活的细腻体察。

偶尔我们也会借书，就坐在马路牙子上看，一本小说从银白到金黄。

偶尔我们会大声读诗。他喜欢海子和布洛茨基。

偶尔我们会去看落日。日出没看过，因为我起不来。

偶尔我们去湖边吹风。风很大很舒服，景色很美。我写了很多关于那片湖的散文。

他日日陪伴我的那段时间我总是分不清梦境和现实，觉得他不光陪我闲逛看书和读诗，还总是带我在天上飞翔，俯瞰灰色的壮观的城市楼群，带我遁入地下，看植物的根慢慢生长、汲取水分，生命静悄悄地律动着。我们在书籍、现实与幻想之前穿梭得不亦乐乎。“幻想一点也不虚妄，就是活生生的哲理。”他有这样说吗？

我现在仍非常怀念那段时光，仿佛对一切都抱有极大的热忱。仿佛振翅一飞就可以直冲云霄尽情欢唱。那段时间我快乐极了。甚至不记得他何时悄悄离开的。他确实像个精灵。或许是他觉得自己的某些使命已经达成了，有些东西已经传达给我了，就不再日日陪伴我了。或许是我要完成的功课越来越多，没时间和我天天闲逛了。或许他觉得我一天比一天成熟了，有些事情需要自己来领悟了。当然，所有这些都是我后来才想到的。但我又觉得，其实他一直没有离开。他一直在我左右，不过是无形的。

我想，如他所愿，我会长大，会思考，回去追求我想追求的东西的。我也很想他看到这篇回忆。我想他知道我在思念他，渴望与他重逢。

我想他知道，后来我每一篇小说的主角，青年或女人或老人或孩子，每一篇诗歌所写给的，每一段不成曲调的曲调所唱给的，都是他，只是他。

我想他知道这世界上还有那么多人爱着他，在每一个或许昏暗的角落里，在每一盏或许凄清的灯光下，在每一段心事重重风尘仆仆的旅途中，在每一次睡前胡思乱想的时候，在每一次坐在窗前看雨在窗上留下的轨迹时，在每一次刹车等绿灯打开广播听一首歌的刹那，在感受到大海凉意的那一瞬间，在看见故里的大山的那一秒，在想起一段无名往事而轻笑的黄昏......

我想他知道，他是爱，是光，是云是风，是赤子之心，是多短暂又多漫长的宁静隐秘的时间节点里的小小休止符，是一生的梦，是古典的心情，是一切纷纷扰扰的琐碎声响，是陪伴地球存在多少亿年的老月亮。是一切的不可言说和刻骨铭心。

说了这么多，我想你们已经知道他是谁了。他在你们每个人的内心深处，或许性别不一样，相貌不一样，性格不一样，但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最初的梦想与热爱。或许你想称他为启蒙，也没关系。

亲爱的，再见，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