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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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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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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不游

“我知道。”

他本想轻描淡写地把这话说出口,但话语不受他控制地下沉,重重的压在他们鞋尖之间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明白这是无知的、媚俗的,没有意义的。不过现在人们不都喜欢那一套吗,况且我得吃饭呐,我得活着。”

她露出一个轻飘飘的笑容,像桌上那盏闪着暖黄的光的纸灯还要轻,轻轻地刮过他的心,留下似有若无的屈辱的伤痕。

“我从来不曾对你有什么期待。只不过这么多年了,你就为它活一次吧,你的心。”

他还想说什么,但她抬起头,或许是盯着天花板,或许眼睛里根本没有焦点,总之不看他。他有些愠怒:“这么多年了,你根本......”

“云飞。我是不可能留下的。别找我了。别再找我了。”她没有叹气,可说的每一句话里全是叹气的意味。她说的很慢,很正式,不给他任何余地。

“好了,再见。”

“再见。”

他目送着意中人的背影消失在茫茫雨雾之中,奇怪自己并没有预期的那么难过——殊不知,这只是情绪爆发之前的前奏。汽车鸣笛声、雨打窗棂声一起涌来,充塞了他的耳朵。身后的每一个人从咖啡店里推门出来时,都带出来一股咖啡的苦味,融化在潮湿的空气中,包裹他。

他站了一会儿,细细品味心底的淡淡悲伤,轻轻地、试探般地重复:“再见。”

夜晚。天空是深不见底的幽蓝。几颗稀疏的星星闪烁着大城市那种冷漠的光。他慢慢走过小区的花坛,抬头看见高楼上簇簇的灯火,有一种疏离的温暖。空气带着凉意。

他在一条石阶上坐下,寒意一点一点扩散到他的体内。胃里还翻滚着公司晚宴上过油的肉的味道,他霎时间感到一阵恶心,接踵而来的是一种无边的寂寞。他静静地坐着。

不少时,身后有人猛拍他的肩膀——“怎么想到找我啊?”

他回头,阿奇满脸笑意地看着他,似乎在等着他吐出什么喜讯似的。他晃晃手里的酒瓶——“找你来享受生活。”

几瓶青啤下去,他打了个嗝,说话声忽高忽低:“喂,我不想干了,我不想拍了。”

“什么,大导演,你不拍啥?”

“我不拍我自己拍的那些狗屎玩意了!我要去拍纪录片! ”他咧着嘴,得意洋洋地笑,“我明天,明天就去和老板说,我不干了!你们的那些商业片、无脑喜剧,爱找谁拍找谁拍,我不接了!我要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里,找真正有意义有价值的东西拍;我要去旅行,拍高山大海和旅客的故事......”

阿奇本来想大声同意他、和他一起振臂欢呼,忽然看见他的脸皱成一团,比吃了苦瓜还要难受。

“......你到底怎么了?”

他愣愣地抬头看着他的好兄弟,一脸酒气,似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几秒种后,他脸上的一块肌肉抖了抖,紧接着就发出失控的嘶吼——或者哭嚎声:“我不知道啊——”

他其实知道,因为自己在做自己不喜欢的事,因为最近便利店货架上自己喜欢吃的蓝莓面包消失了,因为他在她身上花了那么多的时间,痴心等待,但她还是选择了过流浪的生活.......

令他伤心的是,他现在嘴里说着要去拍纪录片,第二天就会在现实面前烟消云散的——这些东西在残酷的生活面前都不堪一击。

更令他伤心的是,现在他几乎是咒骂着唯利是图的老板和投资方等等,但他这样已经也把自己骂进去了。

最令他伤心的是,他现在这么恨阻碍他前途的东西,可他又不得不依靠他们。而且等到明天早上他清醒过来,投资方要是说让他娶自己奇丑无比的女儿,他也许真的会的。

“我觉得,咳咳,”阿奇仿佛一下子摆脱了平时嘻嘻哈哈的样子,严肃又慎重地说,“我觉得这件事不急。你别太盲目冲动了,先等个半年,攒好钱,计划好要去拍什么,再出发也不迟。毕竟我们又不是生活在云端的人,一步一步来吧。”

“你去追梦,我一定支持你。”

他酒喝多了,努力地抵抗着睡意看着阿奇,一瞬间感觉他的眼睛里有一种很坚定的东西,但又无法辨认。然后他又想,那不就是我吗,他眼里的就是我的倒映,说明我得坚强起来啊。阿奇又对他说了好多东西,但他心里已经被塞的满满的了。

嗯,或许,也许,可能我再过一段时间,就会去追追梦。......大概吧。

他倒在石阶上,含着泪水睡着了。

这个画室他常来,倒是不怎么画画,喜欢在这里午睡和休息。“她说,让我为自己的心活一次......当时我以为,我的心早就满是污垢,没办法再变得轻盈了。现在看来不是。”他坐在画室里写日记,看着午后的明黄色的光线笔直地透过纱窗照射到地板上,把木质支架的影子烘托得精致而优雅。

“我可以做出改变,而且是成年人的,成熟的决定和改变。”他写着,不自觉地读了出来。

“因为我知道,只要做出一点点小小的改变,就等于是向一切,旧的,我所鄙夷的价值观宣战了?”清澈的嗓音接着他的话语继续往下讲,把他吓了一跳。他抬头,是一个画油画的姑娘,沐浴在阳光中,眼睛小但炯炯有神,皮肤雪白,像一层糖纸,眉毛细长,如同两道浅浅的铅笔印。她在画一个老妇人,线条很是温柔。

“不好意思,我情不自禁地就顺着你的话讲下去了。你是一个作家?”

他摇摇头:“我只是一个落魄的导演,在写日记而已。你呢,你还是学生?”

“嗯,我是读哲学的。”

他写完最后一个字,合上日记本。呆坐了片刻,看着画室里的画,有一幅画了一棵树,孤独地站立在小路上。他感到脑海里有什么东西,应该是回忆——被牵引出来了,然后他对着姑娘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她点点头,笑得稍稍有些羞赧。

那现在,我们回到过去,找到他,把镜头拉近一点:

一个少年,头发乌黑,卷卷的。个子有点矮小,好像发育有些迟缓。脸色有点苍白,似乎体弱多病。不太合群,但倒也没有到被人欺负的地步。他在山坡上走着。看到一棵树。他想爬上去,但力气不够。几番尝试之后他不仅感到四肢酸痛,还划破了自己的手。这时,几个健康强壮的男孩从他身边呼啸而过,他看着他们的背影,感到更加委屈——同龄人们可以轻松地爬上树,他却不可以。他甚至跑得都没有人家快,他跑几步就会呼呼喘气。

他闷闷不乐地回到家,爷爷听了他的遭遇,没说什么,只是拍拍他的肩膀。爸爸知道了,给他一个漆黑的照相机:“跑不过别人,就慢慢走好了。走的时候,还可以把路上遇到的美的景色记录下来。”他小心翼翼地把照相机捧在手心里,仿佛对待一样特别珍贵的、闪闪发光的宝物。

“说不定,走着走着,就到大海了。那可是爬上一棵树所看不到的。”她陶醉地说,满脸都是“这个故事好美”的表情。

他看着她。

“是啊,后来,我去了很多地方。”

他又讲了他和他曾经的爱人。她说:美好会以这样那样的形式留存在我们的心里。

那天是周末,画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聊了很久,关于过去、关于职业、关于一些美丽但不肤浅的东西。最后夜幕快降临时,他说觉得自己长成男人了,强壮了,性格变开朗了,反而失去了很多重要的东西。她没说话,目光停留在他的眼眶上,却并不看他的眼睛,像是在思考。

过了一会儿,她开口:“你离尘世的远近程度,其实并不能改变什么。重要的是你怎么想的,对吧?可能不太有机会像你少年时那样了,没办法欲买桂花同载酒,去浪迹天涯、记录美景了,你只能像个脚夫或者驿使,马不停蹄地向前奔去。但是,但是,只要你稍微歇歇脚,在某种意义上,也算是一日看尽长安花吧?”

他听她说完,看着她有些激动的表情,脸红扑扑的,感到心里有什么很微妙的东西正在慢慢发酵,填满他的心房。啊,原来生活不幸福的人,也可以偶尔有幸福感吗?

告别之后,他在笔记本上缓慢而慎重地写下三个字:去大海。力透纸背。

他和那个姑娘后来再没有见面,甚至连彼此的名字都不相知,他反而有一种释然的感觉,觉得人生的相遇本该如此,不必苛求。在我们在一起的时光里,无论这时光是一秒还是一年,有一份知己的心情,已经是莫大的恩赐。

回家的路上,他去买了一张锡兰的电影CD和一张唱片,没有看,把它们摆在书架上,摆在花瓶的旁边。他想明天得去买一点鲜花了,好久没买过花了。

在三个月后的某一天,他再一次去到画室。

画架上放着一张画好的油画,色调柔和、淡淡的,有一股干燥的、温暖的气息。画上画了一个老妇人,沐浴在阳光中,眼睛小但神采飞扬,皮肤上布满皱纹,像一层有了褶皱的糖纸,眉毛细长,如同两道浅浅的铅笔印。他笑了,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举起,又放下。他想到自己的白月光,又想到始终陪伴在自己身边的朋友。看那老妇人的眼睛清澈、活泼、又温柔,像是在诉说一个年轻时的、濛濛细雨中的梦,又像是在说一些别样的东西,比如流浪,还有家。

他走出画室,知道是时候了。

老板的办公室。

听他说明来意之后,老板递给他一支烟,让他坐下慢慢谈。

“你这请一年的假,是不想赚钱了?”

“是的。”

“为什么?”

他站在那儿,苦笑着看着老板,想起了过去无数次别人问他“你是导演?拍了什么片子?”时他的窘迫感、负罪感和羞愧感。他不敢说自己手里拍出来的东西是有辱于这个行业的,他只能说是有辱于自己的灵魂的。

“以前我没得选,所以不敢。现在我有些钱了,也不再执着于一些......过去的东西了,所以,至少试一试吧。”他把吸了几口的烟放在烟灰缸里,看着它慢慢地化作形状完整的灰烬。“也许我没有才华做出什么成就,但这就是我拯救自己的方法。”

“唉,你就是说的好听。但能做到吗?你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文艺青年,还是什么?你知不知道最近有个大项目,我本来正打算给你。一共是......你至少可以赚多少,你知不知道?你还请不请? ”

他脸上显出为难的神色,好像被打动了。老板一副早有预料的样子,笑得像吃到肥美麋鹿的大型动物。“嗯......我还是......”他缓慢地开口,看着老板被日光灯照的发亮的光头,没有意识到自己此刻正紧握着拳头,“不留下吧。”

老板一脸惊诧,他挑挑眉毛,继续接着说——“要是你不同意我请假,那我只能辞职了。”

出乎意料地,老板没再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吐出一串烟圈,把香烟熄灭了。继而看似无可奈何却又严肃地对他说:“去吧,有志气的话,就去做吧。”

外面正下着小雨,他推开公司的门,感到自己一身上下不干净的尘埃全部融化在了水汽之中。他把门合上,感觉自己终于置身于清醒之中,又或许是走进了另一场春秋大梦。汽车鸣笛声、雨打窗棂声一起涌来,充塞了他的耳朵。一种异样的甜蜜从他心底涌出。

他微微笑了,细细品味心底的淡淡幸福,轻轻地、试探般地对自己说:“我们去大海吧。”

而现在我们如果试着把镜头拉近一点,再拉近一点,就可以看见他心里慢慢地走出了一些东西,或者一个人,而且再也没有回头。

洱海很美。

在这里,每一阵风都是抚摸,抚摸你的耳廓与发梢;每一汪水都是洗涤,涤荡你的不安和浮躁。

他架起相机,心里已经想好了给自己的纪录片取什么名字——《少年不游》。

他找角度、调焦,静静地录风吹草动、过往行人,在镜头里,他久久地凝视天际边的那一抹蔚蓝,仿佛看到了那个有点矮小和苍白的少年。对过去的思绪和对未来的憧憬在他心中如飞雪般起舞、交错、骈阗。

一股莫名的喜悦涌上他的心头,久久未曾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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