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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乐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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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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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胎膜

出生时我的皮肤外有一层羊胎膜,阳光穿不透,雨天可以防水,声音和气味都会变成泡泡从我身旁挤过去。睁开眼时我看见自己是一颗球在世界的冰场游走,好多双眼掠过我,听到时光的边缘摩擦,一个个世界在我的背后坍塌。因为这层膜我从小便爱到处跑。

二十一岁的暑假我决定一个人跑去邻国的小岛。到的那天热得可怕,地下水像要沸腾,土壤变得松软富有弹性。我的头顶有一小片布,能弯折一部分针芒般的光,但行李箱看起来马上会在暴晒下分崩离析。它没有羊胎膜,轮子不断轧上路面的石头渣滓发出怪异的声音,我因无法分给它一片阴影而感到对不起它。

太阳光明正大地在天上悬着,路面宛如一卷布料铺在面前,小时候奶奶拿窗帘给我做的棉衣罩子就是这个颜色我还记得。我沿着刻度往前走,遇上一个驼背收衣服的老奶奶,问她知不知道梅钵在哪。她看懂了图片,两片唇吐出一串一串的句子,可我的眼睛在太阳下失了焦,盯着汗渍结晶落在箱子上反射出的晶莹炫色,没听懂她说的任何一个字。

不过这对我们方向感差的人来说没什么大不了,逢人问路只不过是为了遵循人世间的道理——迷路就要问路,这种强势的思维,以免有一天谁知晓了这件事来笑话我。可事实上,路是由我们不认识路的人走出来的,他们总是颠倒黑白还自以为是。不信你瞧,我又自顾自地往前走了十米,二十米,一公里,从一片草丛穿过,就看见了一个梅花灯牌。虽然我弄丢了行李箱的一个轮子,发现时它的整块壳脱落仅剩下一块布兜着,像牛的胃。

我来这儿是要找一位故人。十年前班主任在课上目光扫过每一个学生,说你们这些人整天只知道玩乐,大战距今不过八十年,邻国立下战书,目标就是你们。当时我穿着妈妈新给买的牛仔风衣,蝴蝶结紧紧系在腰间,平直的衣角使我的骄傲快胀爆了,心想怎么还不下课。八十年对十一岁的孩子来说有几辈子那么远,我才不管他说什么,让同学快点注意到我的新衣服才是眼前要紧的事。然而谁也没想到,第二天那个地方发生了六十年来最高等级的地震。火山也爆发了,海啸一浪拍下房子像水里的鱼纷纷翻了肚儿。教室里视频无声,录像从又高又远的地方传来,我看着汽车、衣物、锅碗瓢盆乱糟糟地漂着像昨晚洗澡浴缸里浮的玩具鸭。同桌憋不住笑了,我知道大家想的都是同一件事,我也发笑,体验到大仇得报的快感。那一刻我们都是上帝,悬在天上光明正大地看笑话。

我根本忘记了小学的一切。此刻岛上厚重的云雾盘踞在天空,夕阳乘着空隙迸射一条条绛色霞彩,宛如沉沉大海中的游鱼,偶然翻滚着金色的鳞光,地上都是柔软的湿润的草,像汗淋淋的新生儿的头发。我也湿漉漉的,散发着香波的味道。如果我的羊胎膜还在,我一定会把袜子脱了踩上草坪,可是现在我跟土地走得太近了,绿色的汁液会扎进皮肤,所以我就安静地坐着想我的故人朋友在哪里。这时大树呼唤我进去跟他聊天。

大树是一个年轻的本地男孩,在梅钵工作。我第一次看见他就觉得他相当青春,戴一顶白兰度帽子,外套是古着珞黄色衬衣,提着装日用品的大塑料袋纵步走进大门,汗浸湿了一点点鬓角。他见到我咧起珞黄色衬衫般的明媚笑容,放下东西来跟我打招呼。我把手机递给他,他用键盘打下“大树”两个字,这是他的名字,我觉得再合适不过了。

大树他们的工作之一是要组织客人快速进入放松的氛围,这个晚上只有我一个客人,所以他主要跟我聊天。没聊几句我就喜欢上了大树,因为他在我身边弹起了吉他,自从八岁那年我把家里的钢琴砸烂,我没有一天不在怀念音乐,大树巧合地填补了我的缺漏。可有一点奇怪,我一直看不清大树的面孔,好像只有一团黄色的光晕环绕在我的身边,我想一定是白天阳光刺伤了我的眼。

后面三天,我白天出门找我的故人朋友,晚上回梅钵和大树一起玩。他教我喝酒、打牌,为我做饭,说我漂亮。我越来越喜欢他,晚上回来得也越来越早,快要把我的故人朋友忘掉。直到最后一天,我仍旧没找到那位故人朋友,却爱上了大树。当然后几天我对找寻那位故人也不太上心了。我就是这样,出生时奶奶就说裹着羊胎膜的孩子心硬如石,应该沉入池塘。

签证时间用光了,我必须得离开这座岛。走的时候我泣如雨下,故人没找到,爱人又要别离。大树说他还有很多饭没给我做,等着我下次再来,我说一言为定,他却不说话了。我气得想捅他,我白爱他了,他不爱我。

这件事已经过去七十年,如今我有九十一岁了,以一个九十一岁人的尊严起誓,我还没忘了大树。看来裹着羊胎膜出生的孩子不仅心硬如石还挟冤记仇。大树不爱我让我怀恨在心,为了报复他我后来又去了小岛好多回,每一次我都说是去找故人,然后和别人发生暧昧关系。

八月三十一号是几十年一遇的蓝月,新闻都在播报这一天相,连号称唯物主义的官方媒体也禁不住感叹值得许愿。

这大概是人生最后一次月圆。躺在摇椅上我感觉月亮在舔我的脸,幼童奔跑经过我时我听到沉重缓慢的轰响,费力的拉扯,差点把我掀翻。自打羊胎膜脱落以后,我再没有听过时光摩擦的声音,我知道我的羊胎膜又要回来了。

因为死前最后一眼看了月亮,所以我现在往天上走着,目标是一团模糊的黄色光晕。但是我的听觉还在,似乎听见班主任说邻国的少年有多么坚韧刻苦,而我爱美有多不争气,还听见大地颤动屋脊沉陷海浪抽打玻璃,呻吟和痉挛,亲友哭泣,丧服与葬仪,以及大树在我说一言为定后沉默创造的耳鸣,最后是我十一岁的嗤笑。

我喘不上气,感到身体郁热,可能是压力变化和高速摩擦的缘故,我变成了一颗真正的球。这时我发现刚才那团黄色的光圈实际上是一个巨大的悬浮物,我实实地伏在它身上,像埋进湿润的草丛,变成球以后我再也不怕草尖把绿色的汁液扎入血管了。

我说我好想你,为什么不让我找到你。

大树说他很早就在等我了八十年

我这才知道,原来我的朋友死在那场地震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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