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足球场大小的钢琴就摆在眼前,或者说,是一个怪物悬在了百米高的天空,站在港口之下的尤索夫不会想到,半小时前的自己曾坐在背后远去的邮轮上。现在,头顶不知为谁演奏的,这样诱人的段段音律,让他深信自己在此生活了半个世纪,他甚至能用料理调制出卢斯特城的夏天里空气的味道,只是从未离开,更没有见过什么邮轮。
“走?”
他正在萌生的乡愁刚刚有了些诗意,眼前这个长得像衣柜的女人就扫兴地打断了一切,真希望她的鲁莽不会让头顶高悬的琴体就此崩塌,这样可不好收拾。
“走吧”
“去哪?”
“弗克剧院”
这是和那个衣柜女人最后的对话,2.5克纽扣状的流通货币终结了他们的关系。也许他若是忘记带了,或是只带了2克,这个女人会记住他,两年零三个月后的冬天,衣柜女人会与他在弗克剧院对面的咖啡馆相见,他会绅士地偿还那因为疏忽而留下的0.5克币,女人会聊起刚刚将她抛弃的酒鬼丈夫,此后的三年里的每个星期五,他们都会在12:30分在咖啡馆相约。直到第三年的最后一个星期五,女人会发现他手忙脚乱而掉落在地的50克拉钻戒,他们会因此幸福,携手到尤索夫在梦里离去的那个下午……亦或许,这个女人会歇斯底里地为这0.5克币纠缠不放,大声喧哗着和他扭打在一起,路过的剧院经理会看到他被撕碎的燕尾服里露出了一盒叶牌香烟,而经理的父亲刚刚因为吸烟导致的肺癌过世,生前恰好喜欢的就是叶牌。经理本就沉闷的心情突然被利刃撕碎,愤怒地将胸前的别针扔向尤索夫,扭打中失去平衡的他一头撞向地面的别针,生命也就结束了。
女人将提着的行李交还给他,尤索夫拎着便走进了弗克剧院的大门。经理在此等候,一眼便认出这个带着二十岁青涩的年轻人,手指向早已备好的新人指南。尤索夫拿着新人指南,上面有一切情况的标准应对方式,针对钢琴师他们甚至早已为可能发生的两千零二十五种临时错误及突发状况做出了归纳。他按上面详细的步骤找到了剧院安排的个人房间,当天下午便完成了他在这里的第一次演出。让他注意到的是,这样独特的剧院为每一位观众提供餐品,菜单列出的菜品分明有上百种,但每一位观众桌前的菜品却是清一色的蒲公英沙拉,更令他奇怪的是,自始至终也只有台下东南角的一位蓝衣红衬的老先生吃了一口,其余原封不动的连同桌旁的人像极了雕像之类的艺术品。
在房间用过晚饭后,他决定出去走走。剧院对面的咖啡店一直营业,他走进去,要了杯无糖拿铁,翻看着桌上的报纸,瞄了眼日期,恰好是今天的。没什么特别的新闻,只是不起眼的角落看到一起车祸报道,满是马赛克的现场照片里仅能依稀辨认出受害者衣着的红蓝配色。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觉得有些疲惫,从咖啡厅到剧院的这条街道上没什么显眼的,倒是周围普遍偏矮的建筑风格让人不用抬头90度就能看到天空,哦,准确的说,应该是看到那座大琴。这晚,也不知是光线还是别的原因,尤索夫分明感觉天上的琴下降了一点,给人莫名的压迫感。
“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为什么永远是二十三步?”
他开始有些厌烦了,或者说,是一切在轨迹上发生的事情让他觉得不安。人都是这么奇怪的,在动荡时祈求安宁,但当生活过分地沿着原封不动的剧本演绎,他们又觉得枯燥甚至害怕了。尤索夫希望能在这一切中找到点新鲜的,最好发现点什么,现在才知道自己从剧院门口走到马路前的步数甚至都不会改变,唯一在变的是天上悬着的那座琴,相比一个月前它分明又下降了,而且听声音也知道,它在靠近。那每天都在重复的旋律愈发地贴近他的大脑,他试图记下来,但几乎无法集中注意,就像梦一样,你知道它在那却连模样也猜不到。
这个周五,一如往常的午后里,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剧院对面的咖啡厅消磨时光。他租了辆车,一直开往那巨型钢琴可见的边界。一切自一开始就很奇怪,足球场大小的钢琴没有任何可见的支撑,那看似可见的边界也从步入其下的那天起就再也无法抵达。他沿着空空的车道去追赶,时速从60公里渐渐攀升到120公里,但分明一切都在延伸,似乎时空也被扭曲了,头顶的琴沿从未靠近过他,眼前的道路一直延伸至遥远得起了雾的天边。
“我记得油箱加满了”
某一时刻他终于听到油表报警,渐渐慢下的车开始靠边,他从车上下来,抱怨着自己为何如此愚蠢。他到就近的公交站等车,租来的那辆只能交由拖车公司处理。很快他搭上了返程的公交,这时已经黄昏了,谁也无法理解这样怪异且疯狂的行为,但好在只有他自己知道。回去的路该是有好长一段吧,疲劳使他自觉地闭上双眼,头靠向左侧半开的车窗,风很清凉,安抚他将理智留给睡梦。
他忘了是什么时候下了车,只记得太阳依然还没落下,一切似乎还是之前的模样。他去补交了额外的租金,支付了拖车费用,那是不小的一笔,于他而言也是不大的一笔。走回剧院路上他逐渐清醒,一路上感到格外的压抑,无法将头抬起,于是当他看见头顶几乎与楼房齐高的巨大琴体,顷刻间便忘却了呼吸。他挣扎着跑完最后一段距离,坠落般地一头扎进焕发着熟悉亮光的剧院大门,他猛吸一口气,抬头,睁眼,一切就和琴弦间的音符带去的昨日一般,什么都没改变。
这个人在此生活了一年,大部分时间都留给了剧院,头顶的钢琴已经低得他直不起腰了,暴露在天空下的世界一片漆黑,他仅能识别过往人群的黑色皮鞋与黑色高跟。这样的夏日,他看不到潜意识里存在的炎炎烈日,只是痛苦地低着头,在平常的一天里从剧院门口再次向马路前走去。“二十、二十一”,此刻他与平日里等候红绿灯的位置距离不到两米,不过两步的距离,可不知为何他又想起了几天前从房间桌子上跌落的瓷杯。于是在回忆中瓷杯破碎的一瞬,他迈开腿跃向那个位置,如果他能做到,生活便多了一些不确定,他会因此重新充满希望,也许来年这段距离还会变成二十步,二十四步,而那糟糕的二十三步会成为历史,永远不会回来……他做到了,却因失去平衡摔倒在地,那座琴压倒在他的身上,这一次,像是整个世界。他不会想起剧院右门的把手因为潮湿而有些生锈,口袋里的船票也该是过了期,房间里煮着的黑咖啡需要一些糖来中和口味。耳边,是琴声,是每天一样的琴声,听清了,却只有一个声调,一个音色,连和弦都没有。他试图呼喊,声带的振动使琴声愈发强烈,他再也听不到人群的脚步,也听不见过往车流,当然也包括从他糟糕的头颅驶过的那辆……
一座足球场大小的钢琴就摆在眼前,也可以说,是一个怪物悬在了百米高的天空,站在港口之下的年轻人不会想到,半小时前的自己会坐在背后远去的邮轮上。现在,头顶的钢琴上,无法望见的琴键还在跳动着,为谁演奏呢?这样诱人的段段音律,当然使他深信自己在此生活了半个世纪。他一定能用料理调制出卢斯特城的夏天里空气的味道,既然从未离开,更不会见过什么邮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