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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真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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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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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摆渡人

当我们降临于世,一切似乎早已注定。尽管人生历程各异,但结局终归相同。我们终将在同一片天空下、同一片土地中长眠。当生命的气息消散,该来的无法逃避,该走的终将离去。而引领我们走完最后一程人生路的,便是他,天堂摆渡人。

小时候,我曾无数次幻想长大后的模样,憧憬着未来的工作和生活。我想象过自己成为一名普通的打工人,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也想象过自己成为成功的企业家,享受荣华富贵。然而,我从未想过会成为一名灵车司机。尽管我如今已实现了第一种生活方式,成为了一名打工人,但我的“老板”却是死人。

得到这份工作时,我整个人懵圈了。我从未想过从事这样的工作,毕竟死亡对我来说太过遥远,我甚至从未参加过别人的葬礼。然而,父亲却替我斩钉截铁地接下了这份开灵车的工作。我还记得他当时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儿子!你的这份工作!很是光荣啊!”

我叫张留,一个普通的殡仪馆灵车驾驶员,如今已干了五年。

一:死亡是终点,亦是起点

冬日的阳光格外刺眼,没有了树叶的遮挡,阳光直射在人们的脸上。此时的我正躺在宿舍里,享受着这刺眼而温暖的阳光,一阵急促的铃声却打破了我宁静的午觉时刻。

我懒洋洋地接起电话:“喂?”

“张留!来活儿了!”手机另一端传来同事王茗的声音。

“地址告诉我。”我熟练地拿起笔和本,记下地址和电话,同时整理好衣服和头发,便前往车库取车。

这已是我做灵车司机的第二年,其实我早就想离开这里换份工作,可上面一直以人手不够为由拖着我,而我的性格也使我无法强硬地拒绝,只能一直干着。这份工作让我以前的朋友和同学对我敬而远之,邻居们也对我避之不及,在他们眼中,我是个晦气的人,每天运送尸体。因此,这五年里,除了直系亲属,我几乎没什么朋友,只有殡仪馆的同事和父母。

我走到车库前,熟练地填写表格,从抽屉中拿出钥匙。这一切对我来说再熟悉不过,早已没有了最初的局促和紧迫。

王茗给的地址是一个小区,我开启导航顺利到达小区门口,并拨通了逝者家属的电话。

“喂?您好?”电话刚响没多久,就被接了起来。

“您好,我是殡仪馆的。我现在小区门口,您方便出来一下,给我指个路吗?”我小心翼翼地询问,因为有些人不喜欢给灵车司机指路,甚至会因问路而大发雷霆,所以我每次都尽量小心。

“哦哦,您已经到了是吗?好的,我马上来接您。”电话另一端传来一个中年男性的声音,平淡而冷静,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

我下了车,静静地站在灵车边上等待。冷空气随着我的呼吸变得暖雾缭绕,在太阳光的照射下化作氤氲飘散而去。

没过多久,一个身穿黑色呢子大衣,里面是纯黑色西服套装的男人走了出来。他步伐坚定,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脖子上的围巾随风摆动。

“您好,请问您是负责运送我父亲遗体的吗?”男人礼貌地伸出右手。

我愣了一下,赶紧伸出手握住他的手。

“是的,是的,请您节哀。”尽管干了很长时间,但我依旧害怕这样的场面,因为我无法预测逝者家属的下一步动作。

“谢谢您。”他的下一句话出乎我的意料,从来没有人在我刚到时就向我道谢。一般都是我把遗体送到火葬场后,家属忙完所有事才会想起谢谢我,更常见的是直接把我忘记。所以他的道谢让我愣住了。

西装男看我愣在原地,没有打扰我,而是从口袋中掏出一包香烟,抽出两根,一根放进自己嘴里,另一根递给我。我赶忙接过来,放在嘴里。

“您父亲,高寿?”我小心翼翼地问。

“90岁了!已经很好了。”他笑吟吟地看着我。

“这算是喜丧吧!”我不知道这句话是他在问我,还是在问自己,所以只能默默低着头,嘬着口中的香烟。

“我父亲曾经跟我们说过,如果他去世了一定不要难过。因为死亡是每个人的必经之路,没有什么好难过的!活着的人还要继续生活,而死了的人已经成为了过去!”我看见他夹住香烟的手指微微颤抖着,嘴唇也不受控制地颤抖。

“我父亲说过,死亡并不是终点,而是一个全新的起点。是一个超脱于现实世界的另一种存在方式,他以一种全新的方式活在我们的记忆之中。”

香烟燃尽,一群人从小区中缓缓走来,男男女女中夹杂着细微的啜泣声。我立马拍了拍身边的男人。

“是老爷子来了吧。”

他原本望向远处的目光立刻转了回来,看向人群后轻轻点了点头,对我说了一句“拜托了”,便跑向人群。

我将老人的遗体放入车中后,准备驾车前往殡仪馆。就在我准备打开车门时,发现那个男人领着家里所有人整整齐齐地等在车边。

“小哥,谢谢你送我父亲这最后一程。”男人对我深深鞠了一躬,他身后的人群也同样向我鞠躬。这突如其来的场面让我措手不及,我连忙双手合十回礼后,像逃一样钻进车里。这是我干灵车司机以来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着实吓了我一跳。

车子启动,缓缓行驶。我一边开车,一边回想着刚刚发生的事。第一次有家属对我如此尊重,也是第一次有人说我送了他们亲人最后一程。突然间,我觉得我的工作似乎也没那么坏。现在回想起来父亲的那句“这个工作,很是光荣”,我仿佛明白了一些,但又似乎依旧困惑。

回到殡仪馆后,我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便回到宿舍。我还在回想那个西装男人的话,他一直说“他父亲说”,却从未表达过自己的内心想法。而他父亲的话又是那样深刻,让我难以理解。对我来说,死亡就是生命的终结,是时间的停止,是一切的终点,我不相信有什么灵魂世界或天堂地狱,一个生命的消逝就是永远的消失。

第二天早上,我早早起床来到殡仪馆的告别厅,想看看那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一家人。冬天的早晨,天亮得总是晚一些,寂静的夜,透骨的寒让我紧紧裹在羽绒服中。那家人早已站在告别厅中,我不想打扰他们,只是远远地看着。那家人没有请乐队演奏哀乐,房间里的花圈却摆得满满当当。因为时间还早,来送别的只有他们一家,所以我能清晰地听到主理人的致辞和断断续续的哭泣声。我就这样默默地站着、看着、听着,直到最后。我缓缓看向东方,那里已泛起了鱼肚白。所有流程结束后便是遗体火化,他们一家人陆续离开了告别厅。我依旧站在那里,看着他们脸上因眼泪干涸而留下的痕迹。

就在我转身要走时,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小哥,你也来了啊?”我转身一看,是昨天的那位大哥。

“啊,你好。我就是来看看。”我有些局促,仿佛做了坏事被发现一样。

“谢谢你啊,小哥。”男人挤出一个略显难看的微笑,再次从大衣口袋中掏出两根烟,递给我一根。

“都完事了。”他把烟递给我后,笑着拍了拍我便走了。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抬头看向已经亮起来的天空。

“他父亲说,死亡是另一种活着的方式,这是对于已经死亡的人来说。而对于活着的人来说,死亡又是什么呢?”我点起烟,轻轻吸了一口,缓缓将烟雾吐出。我不知道这个问题是在问谁。

片片晶莹从天空飘落,轻轻地落在我的额头,覆盖了大地的荒凉。

二、他从哭声中来,他从哭声中走

李离是我的发小,我们从小到大都在一个学校上学,直到上大学才分开。但我们的联系从未断过,只有他在得知我的工作后,没有选择与我疏远,还经常来殡仪馆找我玩。这个别人都避而不及的地方,对他来说仿佛并没有什么特别。

记得有一次他来找我玩,我问他为什么别人都不愿来这个地方,他却好像上赶着来一样。他白了我一眼说:“什么愿不愿意的?早晚都得来的地,先过来熟悉熟悉不行啊?”我被他这句话说得有点懵,想反驳却又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张留,你现在做的工作其实远比你想象中的要好得多得多。”

“我爸也跟我说过差不多的话!不是你们到底什么意思?”我一边吃着饭一边问他。

李离突然放下手中筷子,笑嘻嘻地看着我说:“唉,咱俩这么多年了!你终于承认我是你爸爸了啊!”

“你给老子滚蛋!老子是你爸爸!”我一巴掌拍在他的头上。

“儿子打老子可是会遭天谴的哦!”李离依旧贱兮兮地笑着说。

“你想想你现在在的地方每天听到最多的是什么声音?”李离接着低头吃饭,一边吃饭一边对我抛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火葬场最多的声音能是什么声音,肯定是哭声啊!”我不以为然地说。李离点了点头后又问:“那你说医院的产科里面最多的声音是什么声音啊?”

“那肯定是小婴儿的哭声啊!你问我这个干嘛?”我一头雾水地看着李离,李离却带着像看白痴一样的眼神看着我。

其实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李离到底是什么意思。

夜已深,黑暗笼罩了大地。而在黑暗之中,绿色的生命静悄悄地绽放。

初春的早上,天气还是有些微凉。此时的我已经开车去往要去的地方。今天早上五点多,当我还在睡梦中时,电话铃声将我惊醒。虽然已经有过很多次这样的经历,但我依旧无法接受这样的“强行开机”。我接起电话,电话那头依旧是王茗那不冷不热的声音,告诉我时间地址。

很快,我便到了王茗告诉我的地址,这一次精确到了哪一户。王茗告诉我,客户需要我去家里帮忙搬运遗体。虽然这不是我的工作,但遇到这样的事我一般也不会拒绝。其实最初我很抗拒这样的工作,但时间长了,与遗体打交道多了,我对这项工作也就没那么抗拒了。

我站在门前,深吸一口气,轻轻敲了敲门并自报家门后,门很快就打开了。屋子里面一种让人窒息的压抑感瞬间扑面而来,房间里传来大大小小的哭泣声,周围的物品仿佛经受了一场巨大的战争。我小心翼翼地跟着开门的人来到房间里面。原本还算宽敞的房间里站满了人,都围在床边上,床上坐着一位眼神呆愣的女人。女人的年纪看起来并不算大,大概30岁左右的样子。她披头散发地坐在床上,眼睛盯着窗外,嘴里还小声嘟囔着什么。她的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年纪只有十几岁的小女孩,但是小女孩的体态已经呈现出死后僵直的状态。女人不停地晃动着身体,嘴里不停说着什么,但谁也听不清她到底在说些什么。坐在她身旁的男人也在不停地劝慰着她,男人的眼睛红肿得厉害,很明显他是女人的丈夫。而女人怀中早已没有生命迹象的女孩,应该就是二人的孩子。

男人看到我的到来,深深叹了口气,朝我走了过来。

“你是殡仪馆的是吧?”

“是的。”

“坐在床上的,是我的老婆,她怀里的是我女儿。我女儿是今天凌晨离世的。”男人述说着当下的情况。虽然我已经根据现场猜出了大概情况,但还是默默听着他的诉说。

“我女儿是自杀的,发现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心跳和呼吸。现在我希望你能尽快把她的遗体从我老婆怀里弄出来,然后拉回殡仪馆。”男人的声音带着哽咽,眼眶中的泪水随时会决堤。

“好的。”面对这样的情况,我很头疼,但又不知道该如何拒绝,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我分开人群,走到床边上。

“女士,您好!我是殡仪馆的。我现在要把您女儿的遗体送到殡仪馆去,请您节哀。”我战战兢兢地向她说明来意,但显然没有什么用。女人好像没有听见我的话一样,依旧紧紧抱着怀里的女儿,眼神空洞地看着窗外,慢慢摇晃。

“女士,人死不能复生,请您节哀。您现在再怎么难过也没有办法让您的女儿死而复生,最好的方法就是让她入土为安不是吗?”我一边劝导着,一边缓缓靠近。可是就在我刚刚能够触碰到女孩遗体的地方时,女人的眼神突然死死盯住了我,眼神中充满了狠厉。我刚想退后,一只手突然打向我的脸。“啪”的一声,我被女人一巴掌打翻在地。

“你想要干什么!!!”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咆哮声。

“谁都不能碰我女儿!”女人疯狂地大喊,伴随着震天的哭声。

我被打得有点懵,一时之间竟然忘记了起身,只是愣愣地坐在地上,不知所措。女人还想对我发起攻击,周围的人赶忙将她控制住,并不断劝慰着。而那个男人也只是在一边看着,并没有想要阻拦的意思。我只好自己爬起来躲到一边,害怕那女人再次对我进行攻击。

这时,一个中年女人赶忙将我拉了出去。

“抱歉啊,小伙子!我妹她现在的精神状况不太好,我替她给你道歉。”中年女人将我拉出屋子,双手合十向我道歉。这时,脸颊上火辣辣的疼痛才传了过来。我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脸,低头默不作声。其实这样的事情发生不止一次两次了,但无论是第一次还是第一百次,我都无法接受。我相信,不单是我,所有人都会这样。

中年女人见我捂着脸,连忙走到卫生间,用凉水打湿了一条毛巾给我递了过来。

“小伙子,用毛巾敷一下吧。要不然一会儿肿起来就不好了。”

我接过她的毛巾点头示意了一下,便把毛巾敷到了已经略显红肿的脸上。中年女人见状再次向我道歉,我只是摇摇头。

“小伙子,我希望你能谅解我妹妹,毕竟她孩子才那么小。”说到孩子的时候,中年女人忍不住开始啜泣。

“我这外甥女啊,也是命苦。这才多大啊,就走了。”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对我说着。

“也怪我这妹妹,妹夫。给孩子的压力太大了!明明家里都已经非常不错了,为什么还要给孩子那么大压力呢?”

我也不知道说什么,现在也没有心情跟她搭话,就默默听着。

“我这外甥女啊,从小就被我妹我妹夫寄予厚望。三岁开始学钢琴,五岁开始学围棋,到了小学二年级的时候琴棋书画就已经全方面发展了。孩子也特别听话,从来不会因为自己没有玩的时间跟父母生气发脾气。成绩在班级里面也是名列前茅,学校里的各种活动也是全都参加。平时生活中也是一个非常懂礼貌的孩子,没有跟任何人发过脾气,生过气。可以说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孩子。”

“可现在想起来,这孩子从来都没有真正的快乐过,也从来没有过孩子的天真。她好像知道她这么做会让大人开心,她好像也知道只要让大人开心就行。从来都没想过怎么样能够让自己开心,让自己真正的快乐。在她的脸上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她发自内心的笑。”

中年女人默默诉说着,我就默默听着。

“上了中学之后,孩子更是没有自己的时间了。平时上学、放学。放学之后回到家里还有家教给她补课、预习。周末的时候依旧是学这学那的,每天除了吃饭、睡觉的时候能休息休息,剩下的时间都是在不停的学习。就这样的状态别说小孩子了,大人也受不了啊!”

“其实我们都看在眼里,也劝过她父母。别让孩子这么累,该休息的时候还是要休息的!但是没有用。她父亲天天都在公司忙活着生意上的事情,基本没怎么管过这孩子。她母亲则是以此为自豪,说自己的孩子就喜欢这样。还跟我说她女儿不喜欢玩,就喜欢学习!哪有小孩子不喜欢玩的啊?家里明明有能力让孩子一辈子衣食无忧的生活,但是非要让孩子现在就过上连大人都受不了的生活,这又是何必呢?本来父母赚钱就是为了能够给孩子更好的生活,现在倒好!唉。”

女人深深叹了口气,我也在默默想着她的话。

“小伙子,这样吧!你先下去吧!我外甥女的遗体就让我们自己抬下去吧。”中年女人擦了擦眼泪,略带歉意地对我说

我没有拒绝,将手中的毛巾还给她后径直走了出去。

我刚刚回到车里没多久,就听到一阵嘈杂的声音传来。我想着应该是把孩子的遗体抬下来了,便将车子打开。随后便看到两个青年男子抬着女孩的遗体下来了,我便招呼他们将孩子的遗体放进车中后果断开车离开。

刚刚开出去没多远,便听到后面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我看着后视镜里跪倒在地的女人和男人,不由得心里泛酸。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车子平稳地开在路上,看着马路两边的树木已经开始抽芽。嫩绿色的新芽展示着蓬勃的生机。世界充满了新生的希望,而身后的她,眼中的光芒已经散去,只留下了冰冷和失望。

最初的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健康快乐的成长。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这种初心却被他们自己渐渐遗忘。这时候我突然明白了李离跟我说的那句话。

“是啊,每个人都是从哭声中走来,从哭声中离开的啊!”

春意盎然,万物复苏。而在这无限生机的春天里,一朵本应该绽放的花朵却永远地凋零在这个春天之中。

三、我们败给命运?我们挣脱命运?

有了之前那两次比较特别的经历之后,我对我的工作又有了不一样的认识。我忽然觉得这份工作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糟糕了,虽然每天依旧是和那些已经失去灵魂的人打交道,可是现在的我能够更从容地去面对这项我“厌恶”的工作了。

渐渐的,我也不再不回家了,不再只是待在宿舍中独自取乐了。虽然我现在依旧还是没有办法完全接受这项工作,但是起码对于它的厌恶感少了很多。

窗外蝉的鸣叫,头上不断渗出的汗水,电风扇吹出的风都在告诉我已经是盛夏了。而我正坐在沙发上穿着背心裤衩津津有味地吃着一碗凉水面,喝着冰可乐。这是我少有的休假时间。就在我专心致志吃饭的时候,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谁啊?”我含糊不清地问到。

“我!”门外面传来了李离的声音。

我“哦”了一声之后穿拖鞋,嚼着还没咽下去的面条,端着不舍得放下的碗便去给李离开门去了。最近李离来找我找得很频繁,也不知道这小子想干嘛?

打开门之后,我看都没看李离一眼,就把他迎了进来。

“你吃饭了吗?”我象征性地问了他一句。

“没有”

“厨房里有凉水面,你自己去盛吧。”我回到了沙发上,翘起二郎腿,继续专心致志吃我的面。没过一会儿李离也端着一碗面条,拿着一听冰可乐走了过来。一屁股坐在茶几旁边的椅子上也开始吃面。我们俩也没说什么话,房间里只剩下嗦面的声音。

“哦对了,我今天来是跟你说个事儿的。”李离一边吃着面一边从身后拿出来几张皱皱巴巴的纸扔到了茶几上。

“这是我的体检报告,大夫说我脑子里长了个瘤子。”

我听到李离的话一愣,赶紧将嘴里没吃完的面咽了下去,然后将放在茶几上的体检报告拿了起来。

“什么时候的事儿?”

“就这两天。大夫说瘤子的扩大速度很快,而且位置不是很好。如果要手术的话很可能下不了手术台。”李离一边吃着,一边说着。他说话的时候仿佛不是在说自己的事情一样,显得很无所谓。我紧张地打开体检报告看着上面的内容,然后又看向他。

“你,没想着去别的医院看看?”

“去哪看不都一样吗?去哪看瘤子都长在那,又不会跑到别的位置去。不都一样吗?”李离打开可乐喝了一口之后打了一个嗝。

“我来就是想跟你说,我准备做手术。然后看看能不能把这个瘤子给摘除,要是能摘除的话是最好的,要是我死在手术台上。还得麻烦你给我收尸哦!”李离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

这几天我都在想着李离的事情,不管是上班的时候还是下班的时候。可是我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我的生活刚刚要重新步入正轨的时候总是会有一些让人始料不及的事情发生呢?我坐在宿舍里正在想事情的时候,电话又响了。我接起电话,电话那头还是王茗那半死不活的声音。

“张留,来活了。”

以前我听到王茗的声音不会有一点的情绪波动,因为我已经习惯了。但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当我听到她那机械冰冷的声音的时候,一股怒气突然涌上心头。

“你能不能每次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客气一点?我是人,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一个拉死尸的机器!不要每次给我打电话的时候都像是在做死亡通报一样!我虽然是拉死人的,但我不是死人!”我对着电话怒吼着,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五年都是这么过来的,也没有什么问题。但是今天我就是突然忍不了了。

“啊?”显然电话的另一端也被我这突如其来的愤怒弄懵了,也不知道到底出现了什么问题。而此时的我也忽然有些后悔,明明对方什么都没有做,我为什么要这么生气呢?但是既然已经发脾气了,就不能这么快转变,我只能硬着头皮对电话那一端继续吼到。

“啊什么啊!赶紧把地址发过来!”

我迅速地挂断了电话,脸上火辣辣的,不知道是因为生气还是羞愧。

很快,地址便发到了我的手机上。我盯着手机上的地址看着,心想以后该怎么办呢?我这算是把她得罪了吧!但是现在想这些没有任何意义,最重要的是先把工作做好。等回来以后再跟人家道歉吧。

当我来到运送地址的时候发现是一家医院,但是并不是三甲医院。我下了车之后按照王茗给的电话号码打了过去。电话很快就接通了,传来一个稚嫩的男孩子的声音。

“喂?您好。请问您是?”男孩子小心翼翼地问到。

“哦,你好。我是殡仪馆的,我已经到了医院了。”“哦哦,您好。我叫刘晓锋,能麻烦您到医院的太平间来吗?我一个人有点儿抬不动。”

我很好奇为什么接电话的是个孩子,但是我忍住了我的好奇心。我跟他说了好之后便径直地走向了医院。

很快,我就来到了医院的太平间,那股阴冷的气息油然而生。虽然已是盛夏,但是依旧没有办法阻挡那股从心底里产生的寒意。我站在了太平间的门口给刚刚的号码打电话,很快一阵铃声便从太平间里面传了出来。一个看着只有十一二岁的男孩子从一间房间里面走了出来,他左右张望的同时接通了电话。我朝他挥了挥手示意就是我。他便将电话挂断向我跑了过来。

“叔叔您好,我叫刘晓锋。”男孩大大方方地朝我伸出了右手,而此时的我却显得有些拘谨。

“哦,你好,我叫张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要向他做自我介绍,可能因为刘晓峰做了自我介绍吧。

“你好张留叔叔,真是很抱歉麻烦你来帮我抬我爸爸的遗体。”刘晓峰带着微笑将我引到了他爸爸所在房间里。

“我知道这不在您的职责之内,但是我实在没有办法一个人把我爸爸抬上去。”刘晓峰很抱歉地跟我说到。

“你家大人呢?”原本我以为房间里面会有这孩子的其他亲戚,最起码这孩子的母亲也应该在吧。但是房间里面没有一个人,只有已经被抬出冰柜的孩子的父亲。

“我爸爸现在已经躺在这儿了,我妈妈瘫痪了,只能躺在家里。”刘晓峰很冷静地说出他的家庭状况。

“家里也没有其他亲戚了,因为要给我妈妈治病,爸爸生前跟很多朋友都借了钱。后来爸爸的朋友因为不想借给我们家钱都跟我爸爸断了联系。所以只能我一个人来操办爸爸的葬礼了。”

“你多大了?上几年级啊?”

“我今年12岁,暑假过完就要上初一了。”

我看着刘晓峰稚嫩的脸庞,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爸爸是个卡车司机,因为疲劳驾驶导致出了事故。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咽气了。所以我连我爸爸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说完这句话,我明显地看见刘晓峰清澈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悲伤,但是很快就被他隐藏了起来。

“叔叔,谢谢您。要不是您我真不知道我应该怎么送我爸爸这最后一程。”刘晓峰对着我深深鞠了一躬。我连忙走上前将他扶了起来。

“没事,这是我应该做的。”

“我爸爸曾经跟我说过,这个世界上除了父母,没有什么人做什么事是应该的。别人帮助了你就是情分,不帮助你是本分。所以对所有帮助过你的人都要带着敬意。”刘晓峰的话让我愣住了,我深深看了他一眼,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后便走向了他父亲的遗体。

将刘晓峰父亲的遗体抬进车里之后,我便让刘晓峰也坐进了车里面。虽然这不合规矩,但我宁愿被罚钱,也不希望让这个孩子自己走到殡仪馆去。

车子在行驶的途中让我觉得有些不自然。因为平时都是我自己一个人开车,坐我车的人全部都是已经不会呼吸的人了。这是第一次有人喘着气儿坐在我的车子上,我确实有些不太适应。我一边开车一边看向刘晓峰,直到现在我才有时间仔细打量身边的这个男孩子。他静静地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身上的校服虽然很久,但是却很干净。他的手上布满了不属于他这个年纪该有的老茧,一看就知道他经常在家里干活。为了避免尴尬,我主动跟刘晓峰开始说话。

“平时你爸爸不在家的时候就你一个人照顾你妈妈吗?”

“爸爸平时工作很忙很忙,一出车经常就是两三个月回不了家。妈妈又瘫痪在床上,只能我一个人照顾家里的事情。”

“吱嘎”一声,我来了个急刹车然后转头看向了刘晓峰。刘晓峰则是一脸惊诧地看向了我。

“叔叔?你怎么了?”

我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

“抱歉啊,孩子。叔叔我平时拉的人一般都不会说话!这突然有人回答我的问题吓了我一跳。”

我擦了擦额头上吓出的冷汗继续开车。

刘晓峰只是微微一笑,并没有在意什么。

“那现在你爸爸去世了,你家就剩你和你妈妈了?”我为了缓解尴尬只好继续没话找话。

“爷爷奶奶因为当时不同意我爸爸和我妈妈结婚,我爸爸一气之下便带着我妈妈来到了这座城市。后来再想找我爷爷奶奶的时候,发现他们也离开了我爸爸原来的城市。并且将所有的联系方式都换掉了,所以跟他们已经完全失去联系了。我妈妈从小是在孤儿院长大的,后来因为意外导致下身瘫痪。”刘晓峰默默诉说着他家里的事情。

“现在虽然爸爸去世了,但是我也长大了。我能一边照顾妈妈,一边赚钱养家了。”说到这的时候,我看见刘晓峰的眼睛里充满了坚定。看着他的样子,我也不知道我应该怎么安慰他。我在想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心脏为什么会这么强大,强大到让我这个成年人都觉得在他面前我更像个孩子一样。

“晓峰啊,你真的是个好孩子,是个坚强的孩子。”我只能用我贫瘠的词汇量来夸赞一下刘晓峰。

“谢谢叔叔。因为我妈妈还需要我,所以我必须坚强起来。”

到了殡仪馆之后,我陪同着刘晓峰把所有该办的事情都办完后便送他离开了殡仪馆。临走前我塞给了刘晓峰两千块钱。刘晓峰没有跟我拉扯,他默默收起来那两千块钱后从书包里拿出了一个作业本撕下了一页纸,在上面写好了借条之后递给我了。

“晓峰啊,这钱是我给你的,你不用给我打欠条。”

“叔叔,如果您不收下这张欠条,这钱就请您拿回去。”刘晓峰的眼神里依旧是那样的坚定,我知道如果今天我不把这张欠条拿回去的,他也一定不会收我这两千块钱的。所以我收下了那张手写的欠条。看着他瘦小的背影,我看到了他不一样的强大。

四、我愿做你的灵魂摆渡人

时间过得很快,李离的病情发展得也很快。现在李离已经住进了医院里面开始接受化疗了,同时他引以为傲的秀发也被剃掉了。现在的他完全已经没有了曾经的意气风发的样子,更像是一位等待命运审判的人。

而这段时间,我也是经常往医院跑,陪着李离。虽然每次坐在他身边我都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他也不知道跟我说些什么,两个人就大眼瞪小眼地对视着。看着李离躺在病床上的样子,我心里十分难过。每次想要开口问问他身体状况的时候,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才能不触碰到他那条脆弱的神经。

今天是李离手术的日子,但是我没办法去医院,只能在宿舍里静静地等着。我躺在床上,看着窗外已经泛黄的树叶,看着树叶在秋风中摇曳。我做了一个梦,在梦中我来到了一片纯白色的地方。我环顾四周,隐约能听到海浪轻抚沙滩的声音;能听到小鸟在枝头嬉戏的声音;能听到花草在周围歌唱的声音。我慢慢地向前走着,看见了一个小女孩蹦蹦跳跳地向我走来。她的怀里抱着一只玩偶小熊,手上还拿着一根草莓味的棒棒糖。她笑着走到了我的面前,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看向我。

“叔叔,你好。”

我蹲下身来与她相视。

“你好,请问你是?”

女孩依旧笑着,从兜里拿出了一根棒棒糖递给我。

“叔叔,谢谢你送我来到这样一个世界。这里没有焦虑;没有烦恼;没有上不完的补习班;也没有做不完的作业。”小女孩依旧笑着,那笑容是发自内心的欢喜和幸福。

“叔叔,我知道我做了不好的事情,我也知道我伤了爸爸妈妈的心。但是我真的很爱他们,如果有下辈子,我还愿意做他们的孩子。只是希望他们能够少一点时间让我学习,多一点时间陪伴我玩。”

说完,女孩蹦蹦跳跳地从我的身边离开了。我看着她离开的背影,也想起了她是谁。

“小哥,谢谢你。”

我刚刚站起身,一只手便拍在我的肩膀上。我转头一看,是一个中年大叔。他的双手布满了老茧,但是脸上却充满了和煦的笑容。

“小哥,谢谢你,谢谢你送我最后一程。”

中年大叔看着我说到。

“也谢谢你让我最后能跟我家娃子一起坐在车上看看!他老爸我让他受苦了,我很对不起他。但是他却没有怪过我,还一直坚强地守护着他妈妈。他真的是个好孩子。有他,是我和他妈妈最大的幸福。”

中年大叔说完,也笑着走开了。

就在我还在愣神的时候,一位身穿老式绿色军装的老人朝我走了过来。

“你好啊,孩子!”

老人双手背后,身体微微前倾,和蔼地看着我。

“您好,老先生。”

“孩子,我也得谢谢你送我这老头子最后一程啊!”

我愣愣地看着面前的老人。

“是你带着我,能让我再最后看一次我们繁荣昌盛的国家啊。”

老人对我点了点头后,也缓缓地走开了。

我不知所措地看着那一个个离去的背影,看着周围一尘不染的环境。我刚想转身逃跑的时候,发现我的面前又出现了一个人。我定睛一看,原来是李离。

“李离?你怎么在这儿?”

李离微笑着将胳膊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走,咱俩上那边坐会儿。”

我们走到了旁边一个长椅上坐了下来。李离坐在长椅上十分放松,他翘着二郎腿,两条手臂自然而然地搭在了长椅的靠背上,脸上的表情显得十分放松。我看着他不由地疑惑。

“你怎么会在这啊?你现在不是应该在做手术吗?还有,这是哪啊?刚刚那几个人又是谁啊?他们为什么都要谢谢我啊?”

我抛出了一连串的问题,等待着李离给我的回答。

“张留,你还记的我跟你说,你的工作远比你想象的要好得多得多吗?”

“我记得啊!你到底什么意思啊?”

李离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反而是问我问题。

“其实,刚刚那些人都是你曾经见过的人。只是在你见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失去和你交流的能力了。”李离缓缓地解释到。

“他们谢谢你的原因是因为你送了他们最后一程,送了他们在现实中的最后一程。”

听到这,我不禁地浑身一颤。

“我们总觉得死亡很可怕,但当我们出生之时我们的结局就早已注定,最后谁都逃不开与死亡的相拥。或许,我们都恐惧死亡;或许,我们都厌恶死亡。但死亡永远会在那里等待着我们。它会像一个调皮的小孩子一样突然出现,让你猝不及防;也会像一个慈祥的老者一样在那里慢慢等待,将你拥入它的臂膀。”

“在我们的认知里,接纳新生儿的医生和护士是神圣的,因为他们将一个个全新的生命带到了世界上来。那你作为一名灵车司机,将一个个逝去的生命带离这个世界,难道不是同样神圣的一项工作吗?”

我默默地听着李离的话。

“生,是我们无法决定的事情;死,是我们无法决定的事情。我们能决定的事情只有如何将这中间的事情做好,这样我们才能不后悔来到这个世界;我们才能更从容地离开这个世界。而你作为天堂的摆渡人,难道不应该觉得骄傲吗?”

我认真思考着李离说的话。

“人生最重大的事情不过于生和死,你占据了他们人生中最重大的一件事情,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李离笑着拍了拍我的后背。

“我好像有些明白你说的话了!”

“跟你说了这么长时间,我也该走了。张留,你要记住,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被人遗忘。”李离站了起来,朝着刚刚那三个人的方向走去。

“你干嘛去啊?”我朝着李离的背影问到。

“张留,记得带我多转转!”李离没有回头,他径直地走了,朝着一个我看不见的地方走去。我不明白他让我带着他多转转是什么意思,我刚想朝着他走的方向追去的时候,周围原本明亮的环境瞬间变暗。当我再睁开眼的时候,我发现我依旧躺在宿舍的床上,窗外的天色已经变暗。我连忙拿起我放在胸口的手机,手机上面显示有一条短信。我点开短信,里面的内容只有简简单单的四个字。

“李离,走了。”

李离走了,随着枫叶的掉落,他静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当我看见他安静地躺在那里的时候,鼻头的酸楚、模糊的视线、颤抖的手指,都在告诉我李离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

“张留,记得带我多转转。”

李离在梦中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此刻不断地在我的脑海中回荡着。

“我答应你。”

我用着只有我一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呢喃着。

我熟练地将汽车发动,顺着记忆的方向带着李离在这座城市之中游荡着。随着思绪的发散,不断经过着留存我们曾经记忆的地方。学校门口一起喝过汽水的小卖部、广场中间一起吹牛的花坛、体育场边一起打球的球场、街道旁边一起上网的网吧。无数的回忆,无数的地点,无数留过欢声笑语却只能停留在记忆里的时间,直到最后我们的车子停留在了这最后一程的终点。我将车子停稳之后并没有将李离直接推进停尸间,而是靠在车子上面慢慢地点起了一根烟。

“以后再也没有人陪我一起抽烟吹牛了,你小子就这么离我而去了。”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地将烟雾从空中吐出。看着慢慢升腾的云雾,不知道是被烟熏的还是呛的,眼睛里泛起了闪光。我连忙用手擦掉。

“我这可不是因为你走了才哭哦,我是因为被烟眯到眼睛了。”

我说着我自己都不信的蹩脚理由,解释给已经听不见,也看不见的李离。

“天堂的摆渡人,这是你跟我说的。真没想到你这么一个人还能说出这么有诗意的话啊,真是想象不到啊。”

“你说的对,人生除了生死没有别的大事。既然生是神圣的一件事,那么死当然也是神圣的一件事。为了能够让我遇到离世的人都能够好好地离开这个世界,我愿意做这个天堂摆渡人,也愿意一直做天堂摆渡人。”

我叫张留,是一个普通的殡仪馆灵车司机,也是一位天堂摆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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