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下学期开学前一天,我家从镇上搬到了万州城里,住在王牌路的中天广场附近。我就读的学校在沙龙路,每天上学、放学,一坡长长的“大梯子”是必经之路。
一级级青石台阶,错落有序层层往上,中间的花坛将“大梯子”划开楚河汉界。花坛里种的是山茶花还是映山红,我早已记不清。
我同他的第一次见面就在“大梯子”。他家也住在中天广场附近,他也不喜欢交朋友,也是一个人每天在这条路上来回往复。此后的“大梯子”上,两位少年结伴而行,在一千多个日夜里,我俩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说是无话不谈,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他每天早上都会在我家楼下等着,两人见了面也不说话,就一起往面馆走。这家面馆,我俩几乎每天早上都会去。一人一碗炸酱面,边走边吃,沿着“大梯子”去往学校。
冬天的清晨,太阳还没有升起,寒气还没有退散,炸酱面刚出锅,腾腾的热气蒙在眼镜上,一层厚厚的白雾就这样模糊了视线,看不清“大梯子”的台阶,也看不清彼此。我总会快速地抬袖擦拭,一切又变得清晰起来,就像从几近失明的朦胧中猛然抽身出来。每每这时,他的笑总会挤过衣袖擦拭出的缝隙,真切地出现在我眼前。
彼时,我们都还很小,搞不清人生的逻辑,甚至搞不清朋友的意义。
三年后,我俩在同一个高中,甚至两个班级也紧挨着的。只是我家搬去了学校对面,不再每天从“大梯子”走过,他家仍在中天广场附近。
从此,我手上不再端着刚出锅的、热气腾腾的炸酱面,眼镜也不再被白雾笼罩,周遭的一切都无比清晰,但却再也看不见他堆满笑容的脸,无论我怎么擦拭眼镜。
我们一天天长大。我们仍是很要好的朋友,只是不再随时随地无话不谈,尽管似乎一直都没什么好说。像是人生本就有很多个十字路口,有的人选择往左,有的人选择往右。还有一些人,因为选择陪伴而错过了自己的路口,在某个时候,他们或许还会掉头回去找寻丢失的自己。
我们总是有很多选择,又好像总是没有选择,一刻不停地往前走。更多的时候,一切的关系都像泛起涟漪的湖面,因为时间而自然归于平凡,直到某一刻彻底淡出彼此的生活。不会有撕心裂肺的离别,甚至不会有郑重其事的告别,或许连再见都不曾说出口。像两道流动的水波,微风轻轻吹起,选择或被选择碰撞交织在一起,或齐头并进,又或错身而过,但终归会朝着不同的方向荡去,直到回头也看不出曾经存在过的些许痕迹。
他,就那么自然且平淡地消失在我的生活里。就像我,也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一样。往后的时光里,无数次相向而行的擦肩错过,还是会微笑,发自内心的愉悦微笑,彼此都能感受到,那是老友相见的欢喜。只是几个眼神,仅仅几个眼神,没有太多的言语,好像我们从一开始就没有且不需要过多的言语。
我们断断续续地也通过几次电话,回忆、怀念、约定,在电话里说“一定要找个时间见一面”。我们那样坚定,确信见面后还是会像从“大梯子”上走过的时候一样,要好得无话不谈。但是,我们都无法确定,那个时间到底是什么时间。
此后,我也曾无数次走过“大梯子”,有时也会转头张望,向回忆的深处投去探寻的目光。但更多的时候,是匆匆而过。
上个月,我专门去走了一次“大梯子”,没有刻意去数到底有多少级台阶,甚至也没注意花坛里是否种着花。我只是低着头,一步步拾级而上,两边的行人依旧匆匆,或上或下都从我身旁经过,就像他在我的青春里突然出现,随即又匆匆消失一样。
我至今不知道那坡梯子到底有多少阶,就像不知道那坡梯子到底走过了多少人一样。
(首发于《重庆晨报》2024年12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