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题记(一)
江南的三月天,烟雨朦胧。
无论是谁家的孩童,都抵不过这天气的无常,青石板上,嗒嗒的脚步声混杂着泥土的芬芳,迷醉在了晚风里。分水镇还是当初的那个小镇,只不过房屋老旧了些许,石桥下的小河也并不如往昔清澈了,依稀能听见河边妇人阵阵的捣衣声,但又好像又少了点什么。
到底是少了点什么呢?叶尘摸摸后脑勺,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
......
“哟,这不是小萝卜哇,这么多年不见,长帅气了!三婶我差点都认不出了啊!”还没反应过来,叶尘就被他三婶往石巷子里拖,叶尘连连摆手,双脸涨得通红,略显尴尬。
“三……三婶,那个,我自己能走,您……放开我……”三婶放了放手上的洗具,急匆匆地往巷子里赶,边赶边回头朝着叶尘吆喝:“小萝卜,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今儿在你三婶这里吃个饭,你三叔跟你四叔去茶馆聊天啦,我叫他买条鱼回来,你陪他喝两杯。不差这一会儿吧?”
“那,谢谢三婶了。”叶尘理了理衣衫,应答道。
“小、萝、卜,已经好久没人这样叫过我了”。叶尘喃喃自语道。看着一群小屁孩儿拿着风车、小皮鸭之类的玩具从他面前飞跑过去,在欢声笑语中你追我赶,可真是像极了他小时候呢。可是,在他的童年里,似乎还多了谁,慢慢地慢慢地,那个十三岁的人儿浮现在了脑海里。
(二)
“我看你怪可爱的,小鼻涕嗒吧嗒吧的快掉下来了哦!”
“啊!”小萝卜羞得满脸通红,连忙用肉乎乎的小手擦了擦,把小皮鸭揣进了宽大的裤兜里。三步并做两步跳到小河边,胡乱地洗起脸来。青石板上回响起哒、哒、哒的脚步声,像支欢快的曲子混合在林纤千银铃般的笑声里。荡漾的水波惊走了河边觅食的鱼儿,哗啦啦的水流声中,小萝卜认真看着自己的脸,生怕有什么出错的地方。
“喏,这不是挺好看的嘛,以后长大了,说不定是个大帅哥诶!”不知何时,她已经负手站在了小萝卜后面。
“啊!千儿姐,我妈喊我回家吃饭了!再……再见!”
“哎……”没等林纤千反应过来,小萝卜一溜烟就跑了出去。
“这小家伙,可真有意思呢。”林纤千想。
呼哧,呼哧……
“千儿姐应该看不到我了吧?”小萝卜下意识往后瞟了一眼,松了口气。摸了摸兜里的小皮鸭,小嘴微微上扬。
“砰!”
跑着跑着,小萝卜就撞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怀里,闻到了浓浓的烟草味。
“啊,四叔好!”小萝卜恭敬地鞠了一躬,顾不得跟四叔闲聊,急匆匆地就往家里赶。迈着轻快的步子,穿堂风吹过他圆圆的小脸蛋,拂起额角的头发。
“嘿,这孩子!慢点跑,别摔着啦……”四叔提了提左手的鲑鱼,抖了抖烟杆子。
小萝卜将兜里的小皮鸭拿出来摆在了桌上。
“喏,这只小皮鸭胖胖的,就跟你一个样,干脆送给你好了!”
那是千儿姐不久前送给他的小玩具。望着这个小皮鸭,他眼里就会浮现出那个他不敢直视、落落大方的少女,在她面前,他始终是个孩子,是小萝卜;但在他眼里啊,她可不仅仅只是大姐姐,不然为什么每次见到她,他都会羞答答地跑开呢?
到底是为什么呢?小萝卜想不明白,他想,也许长大了,就明白了。可是长大啊,还要多久?
那一年,他八岁,她十三岁。
(三)
“妈,你说千儿姐去哪儿啦?”小萝卜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门口,双手托腮。就那么望着天空的云朵出了神……
在厨房里忙着炒菜的妈妈头也不抬,只是淡淡地说:“你千儿姐可出息了,考上城里的大学啦。”
“噢……那她还会回来么?”
“逢年过节吧,回来看看家里。”
“那以后,就不能经常去找她玩了啊。”
“你就孩子气,整天缠着你千儿姐,人家不忙也烦哩。”
“才不是……我……我以后也要去城里上大学!”
“那你要努力喔。”
“努力,努力……么?”小萝卜喃喃道。望着远处的天空,他第一次试着去理解这两个字的含义,像是想起了啥,小萝卜急忙跑进了里屋从枕头底下摸索着什么。捣鼓了许久,摸出了那只小皮鸭。
......
“喏,这只小皮鸭胖胖的,就跟你一个样,干脆送给你好了!”耳边又想起那甜甜的声音,像余音绕梁,久久不息。
林家是镇上有名的书香门第,林语珩,也就是叶尘的三叔曾是赫赫有名的说书人,自家建了茶楼说书,才气凛然,自成一家。吸引了镇上不少前来喝茶听书的,也包括小萝卜在内的一群小孩子。
那是千儿姐送给他的小皮鸭呢。
“萝卜,萝卜,我们出去玩啦……”
每当听到千儿姐这么喊到,他就会屁颠屁颠地跑出家门,跟在她身后,逗得她眉开眼笑,像初开的豆蔻。
......
“萝卜,萝卜,我们出去玩啦……”
咦?是千儿姐回来了吗?小萝卜马上起身准备出门。
“哎,石头过来了呀,快进屋吃饭。”萝卜妈热情地招呼着石头进屋,去厨房补了副碗筷。
原来不是千儿姐,是他从小玩到大的伙伴石头。
“石头,你去过城里么?”小萝卜认真地抬起头,看着石头的双眼,想看出点什么。
“啊,我……我没去过。”石头尴尬地摸了摸头。
“那你想去看看么?”
“想,当然想!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去唉……”
“我妈说,只要……”
“吃饭啦!两个小机灵鬼,在聊什么呢?”萝卜妈端着鲜美的鱼汤走出厨房,一时间芳香四溢。
“哇哦~好香啊!”两人异口同声说到,抹了抹嘴角。
“阿姨!”
“妈!”
“我不客气了噢!”说完两个小屁孩就开始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上大学,去城里。小萝卜想了想,好吧。
那一年,他十三岁,她十八岁。
(四)
晨光打在他圆圆的脸蛋上,小萝卜背着大大的书包,坐在石头家院子里,拿出自己的课本开始读了起来: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每每读到这里,石头总会揉着惺忪睡眼,从里屋出来说一句:“萝卜,你真早!等我一下喔……”
这时小萝卜就会收起课本,来不及读没有读完的下一句,呆呆地看着石头洗脸刷牙,再急匆匆地刨了两口饭,从里屋抓起书包冲出来。
“妈,我上学去了,拜拜啦!”石头喊道。
“哎,这孩子饭还没吃完呢,急什么啊!”望着远去的两个小身影,石头妈还是浮现了一丝微笑。
“萝卜,你说只要努力读书,我们就能去城里看看外面的世界对吧?”
“是的喔。”小萝卜扬了扬下巴,看着天空那朵白白的、软软的云朵,心情格外的舒畅,真想去外面看看呢。也不知道是想出去看看,还是想去看看千儿姐。千儿姐已经去城里好几年了,都是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回来一趟。待不了几天又要急匆匆的往城里赶,每一次,他都没能和她好好聊聊,他也知道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屁颠屁颠地跟在她身后了。
“春风十里...春风十里扬州路......然后是?”
小萝卜望着软绵绵的云朵出了神,想起早晨没有读完那首诗的后两句,却再也记不得该怎么结尾了。
“不过,以后去城里会经常见得到吧?”小萝卜想了想,把小手伸进裤兜里,摸出了小皮鸭,他舍不得这只小皮鸭,从小学、初中到了现在的高中,它都陪着他一起上学放学,一如既往。
“我就喜欢看你害羞的样子,傻乎乎的,很可爱!”那笑声仿佛就在眼前。
那一年,他十六岁,她二十一岁,一个在江南的分水小镇,一个在城里的大学。
(五)
林纤千——
叶尘再次想起了这个名字。去城里这么多年了,关于她却了无音信,此次回来,是为了收整些许旧物,包括那只小皮鸭。
青石板上响起了嗒嗒声,叶尘走得很慢,像是在回味,更像是不舍。三婶已经在忙活了,厨房里传来叮叮当当的响声。叶尘还记起,小时候他们也是就这样端着小板凳坐在电视机前,一边看着精彩的动画片,一边等着大人做好香喷喷的饭菜;动画片里的打斗声,小孩子们的欢呼声,混杂在锅碗瓢盆的碰撞声里……
“咦?这不是小萝卜么……我就说嘛,已经长成大帅哥了哈。”寻声望去,只见一位白裙的女子正往屋里走,落落大方,神态优雅,眼里是藏不住的笑意,就像.....就像那二月初树梢头盛开的豆蔻一样,弯弯的眼角像天边的月牙。
“小萝卜哇,想姐姐没?”林纤千俏皮地拍了拍叶尘的头,笑得更加灿烂了。
“千......千儿姐!”叶尘像从前一样,羞答答地低下了头。
“小萝卜,姐姐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噢!”林纤千故作神秘地走进叶尘,贴在他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感受着耳边的热气传来,叶尘脸红了……
林纤千一字一句地说完,转而又对叶尘露出了豆蔻初开般的微笑,可是,在叶尘看来,那月牙貌似也不怎么好看了。
是因为等了那么久,还是只等来了你的喜帖么?可是,自己好像从未等过,从未开口过,也从未想过,叶尘不禁苦笑。
“我所见到过最美的千儿姐,是在她的婚礼上,新郎很帅。千儿姐看向他时,我看得到她眼里的星光。”叶尘后来说道。
那年,他二十一岁,她二十六岁。
(六)
又是一年三月早春,江南的桃花开了。
偶有烟雨蒙蒙日子里,又是谁在某个清晨被芬芳的落花打醒。分水镇的石桥边,一群玩笑的孩童你追我赶,呼啸而去。
.......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这次他终于背完那时忘记的这首诗了。豆蔻初开的年华里,豆蔻一样的笑,那个十三岁的翩翩少女落落大方,拉起他的小手一前一后地走着,她只觉得他是个不大的孩子,他却不这么想,不只是拿他当姐姐的。
“那除了拿你当姐姐,还想过要你做什么?”叶尘想不明白,“但终是没有为你做过什么吧?”
叶尘笑笑,摸摸揣在兜里的小皮鸭,转身离开了这个他生活了十八年的小镇,从他去了城里的大学起,就很少回来过——但当初又为什么要拼命去读大学呢?又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你离开了分水镇,从此没人,再将我想起。
那个十三岁的少女和往事遗落一地,残红在了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