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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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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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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圆

 

团   圆

 

云  牧

 

“儿啊!过节啦!八月十五团圆节呢,你那边过得还好吗?……你媳妇咋样?唉……”

柱子佝偻着身子,斜靠在轮椅上喃喃着,双手用力裹了裹搭在胸前的衣服,一阵凉风吹过,身子不由得打了个冷颤,紧接着一串有气无力的咳嗽。月光如流水般穿过树叶的间隙,洒在隐入荒草中的坟头上,坟前土台上的半块月饼,弥漫着幽幽的光……

“团圆啦!”

好半天,一个声音从柱子的喉咙里挤出来,不!应该是从柱子的心腔子滑出来,很小很小很轻很轻,小得几乎没人听得见,可能也不会有人能听得懂。

他的眼睛又一次湿润了,两行清泪缓缓滑过脸颊,眼前的一切开始渐渐的模糊,朦朦胧胧,又似乎在漫漫地远去。

 

五十几年前的初秋,西北偏远某村。

也是在这样的一个月圆之夜,以给人占卜算命为生的盲人半仙刘喜儿,一摇三晃,正匆忙走在回家的路上。

年前,镇上张大户儿媳再次怀孕,因前三胎女孩,盛邀半仙出山,刘喜儿坐坛施法,神威大显,一卦算定生男,张太爷大喜。今日临盆,张太爷强请半仙到场,刘喜儿无奈,只得硬着头皮前往。没成想天遂人愿,皆大欢喜,太爷备了丰盛的宴席,外加重礼感谢大仙。

刘喜儿本就贪杯成性,难免多喝了几杯,不觉天色已晚,急火火归家。心里畅亮,脚步加快,刘喜儿手中的盲杖敲打着路面也格外地欢快,哒哒声在静夜里传出很远。

其实,那时候的盲人占卜,也不过是个实在没办法的谋生手段。两大法宝:一靠蒙二靠骗,见风使舵,善听话音是他们的强项,大多以故弄玄虚、坑蒙欺诈为主。遇事不慌,先讲个大概,或许可能,之乎者也,结局种种,等君入瓮。话不说死,这是行规,否则就是自寻绝路,就是万不得已实在没法了,也要提前给自己准备好溜下来的梯子。

这次,刘喜儿被赶鸭子上架,只能睁着盲眼瞎掰,心里实实也在打鼓。活该走运,也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居然又一次被他蒙对了,也再次坐实了半仙的盛名。

好险哪!其实刚才,来的路上准备好的另一套说辞,就卡在喉咙眼子往里半寸的地方突突着,憋得刘喜儿直咽唾沫。

秋虫啾啾,月亮又大又圆,照的路面如同白天。其实,月光对于盲人而言是无用的,几十年练就的生存技能,使得他对于周边大大小小的路况早已如明镜一般了然于心。

刘喜儿走得急。

猛然,隐隐听到前方有人咳嗽了一声,“谁?谁在那?!”刘喜儿停住脚步,接连喊了几声,奇怪的是并没有人应答。正当刘喜儿诧异的时候,在虫鸣的间隙中,隐约听到了一个特别的声音。没错,凭借盲人特有的听觉,刘喜儿一下子听出那是一个婴儿的哭声,断断续续,有气无力……

刘喜儿几乎是半爬着摸到草丛里装着孩子的纸箱,心里跳的厉害,抖抖地摸索着一个被包裹着的孩子,一个奶瓶……容不得多想,刘喜儿忙慌慌地扔掉盲杖,抢起纸箱抱在怀里,跌跌撞撞,深一脚浅一脚一溜烟地小跑回了家。

好消息就像长了翅膀。第二天一大早,半仙刘喜儿在十五夜捡了个儿子的消息就迅速传遍了全村。

人们都说,刘喜儿自小双眼没,光棍了大半辈子,走街算命讨生活,风来雨去,暑往寒来,孤苦无依。这次白捡个儿子,将来老了或许有个依靠,也是个圆满的归宿。

自从捡回儿子,刘喜儿更是视若珍宝,那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战战兢兢,小心万分。取名刘家柱,小名柱子,期望日后成为家中顶梁支柱,厚望满满。

日子往往是外表有多么光鲜,内里就有多么不堪,更何况一个盲人光棍汉带一个襁褓中的孩子。

刘喜儿真是一脚跌进了深水里,既当爷,又当爹,还当娘,一把屎,一把尿,一口饭,经常是东家混一口奶,西家混一口汤,爷俩真正是吃上了百家饭穿上了百家衣。好在生活在新时代,社会的阳光照耀,村里乡里甚至县上市里层层关照,加上街坊四邻相助,小柱子就像荒滩上的一颗野草,竟然野蛮成长起来。

一转眼柱子七岁了,长得眼神明亮、黑黑壮壮,成了刘喜儿得力助手和贴身的拐杖,人们经常见到柱子手拉着盲杖出门的样子,和一脸幸福屁颠儿屁颠儿跟在后面的刘喜儿。

自从柱子上学后,刘喜儿就又恢复到了很久以前的状态,一天天独自外出奔命。一天早晨,漫天大雾,能见度出奇的低,几米开外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这样的天气,一般人是不出门的,但对于盲人刘喜儿而言,那是无碍的,也或许他以为只是零星的小雨,不便的只是地面的湿滑。

伴着刺耳的刹车声,“砰”的一声巨响,半仙刘喜儿的身体猛地被撞出了十几米远。片刻的寂静之后,肇事车辆突然启动,加速,径直绝尘而去……

等人们发现刘喜儿的时候,只看到了一滩早已凝固的血浆和一具蜷缩成一团冰冷的尸体。人们说,刘喜儿奔波几十年,给人占卜算命,因能掐会算,获得半仙之名。但机关算尽,算来算去,竟没有算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命丧车轮,实在是可悲可叹。

刘喜儿一死,柱子成了孤儿。尽管政府安排了专人监护,但基本都是有养无教,况且七八岁的孩子本就顽劣难管,故而经常旷课逃学,摸鱼捞虾,学习成绩也是几乎次次垫底。

有人看到,柱子经常孤独一人坐在角落里,眼睛痴痴地望着那些在父母怀里撒娇的孩子……或许,在他的心里,一个家庭,父母双全,团团圆圆,该是多么多么的美好啊!

在磕磕绊绊中,好不容易捱到初三,柱子的学习还是一如既往的差,亦或许是意识到自己也确实不是读书的料儿,在初三第一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柱子离开了学校。

柱子来到一处建筑工地,从和泥运灰的小工做起,开始了他的打工生涯。

“老少爷们,辛苦啦!……来来来,添支烟添支烟!”

柱子一边大声吆喝着,一边不停地给周边忙碌的人们递着烟。近十年的打工生涯,柱子已经从一名小工成长为拿瓦刀的师傅,脸盘方正,皮肤黝黑,成了一名活脱脱的汉子。

让柱子高兴的是,终于,仗着打工攒下的积蓄加上少许的外债,他拆掉了刘喜儿留下的那口让他饱含痛苦和屈辱回忆的老屋,他发誓要按照自己的设想,亲手给自己造一个新家,给自己、也给一众乡邻看看,他柱子也是同样可以主宰自己的生活。看着新房子一天天的长高,心里也越发的敞亮起来,似乎心里面一直隐藏着的那个遥远的梦,也一步步离自己越来越近了。

工地后面小板房的里里外外,是一群帮忙做饭的街坊婶子大娘,大伙一边忙着手里的活计,一边恣意的说笑着。

“柱子,房子盖好,啥时候娶媳妇啊?”

见柱子走过来,一旁的女人哈哈地打趣道。

“快了!快了!”柱子赶忙应着,脸却不自主地慢慢红了起来,趁没人注意,忙慌地扛起一块木料快步走开了。

柱子心里清楚的很,准新娘巧儿是自己一个外地来打小工的工友,小时候上树掉下来摔坏了腿,走路一拐一拐的,负责和泥添灰,给柱子打下手。女孩和善,一来而去,俩人好上了。这不,如今都怀孕两月了,都是这事催的,可等不得。

新房竣工不足两个月,柱子就张灯结彩、锣鼓喧天、着急忙慌地把巧儿娶进了家门。婚后不久,到医院一检查,竟是怀的双胞胎,可把柱子高兴坏了。那段时间,柱子简直像换了个人,神采飞扬,走到哪里嘴里都哼着小曲,真是睡觉都能笑出声的感觉。

十月期满,巧儿顺利产下一男一女龙凤胎,有子有女,凑成了一个好字,柱子也更是真正找到了感觉。说来也巧,满月那天,正值中秋佳节,加上自家小卖部开张,可谓三喜临门,柱子大摆宴筵,众乡邻纷纷前来祝贺。

推杯换盏,陶陶声声,不免多喝了几杯。看着屋内其乐融融,一双儿女灵气喜人,屋外圆月高悬,郎朗清清……一瞬间,柱子竟突然感觉意识恍惚,如梦似幻,如幻似梦……突然悲从喜来,一时不能自抑,竟哭爹喊娘嚎啕大哭起来……

直到结结实实挨了媳妇巧儿劈头一巴掌,柱子才缓缓地安定下来。

一双儿女,男孩取名团团,女孩取名圆圆。

孩子的出生,彻底打乱了往日生活的节奏,变的狼狈不堪,一地鸡毛,没办法,柱子又把巧儿的老娘从外地接来,帮忙照料,日子才渐渐理出了头绪。

盖新房娶新娘,已让柱子背上了不少外债,又加上突然增加的人口,一下子压得柱子有些透不过气来。好在柱子浑身有的是力气,没日没夜,加班加点的去揽活去帮工,日子才在蹒跚中渐渐有了喘息。

随着孩子一天天长大,女孩圆圆身上一块不起眼的白斑,一下子打破了生活的宁静。原来,女孩是隔辈遗传了太姥姥的白癜风顽症,该病号称不死的癌症,极难治愈,万幸的是只传女不传男。确诊后,经过短暂的彷徨,尽管知道根治渺茫,但柱子一家还是走上了漫漫求医之路。这也让捉襟见肘的家庭,再一次彻底跌入了深渊。

柱子明白,是时候改变一下自己了。柱子利用自己以前的人脉,组建了自己的施工队,从零工开始,不管大活小活,不管脏活累活,是活就干。寒来暑往,不几年,竟然慢慢干出了名堂。

本地的活竞争大,也越来越不好找,柱子索性带上队伍,加入了南下打工的大军。每年春节过后,柱子带着工友南下,收麦的时候回家一次,收完麦又出发,直到下年春节回家。就这样,一年年,循环重复,在不断重复中,消磨着青春的容颜。

柱子说,自己就像一只候鸟,一年年天南海北,重复着自己的圆,总做着团圆的梦,可一年年下来,真正的团圆日子却仅有寥寥的几天。

柱子明白,看似短暂的几天团圆,尽管似乎总是不出意外地充斥着磕磕绊绊,但却是一根简单而真实地维系着一家亲情、友情的纽带,系在每个人心头。

转眼团团圆圆都已上了高中,尽管看上去很努力,但俩孩子的成绩一直是一般偏下。女儿圆圆的病尽管花了不少钱,但让人恐怖的白斑还是在不断扩散中。

“不是学习的材料!”柱子吐出一团烟雾,幽幽地说。讲实话,还是盼着孩子们早一天毕业,没啥奢望,好歹找个正经活计,能够自己养活自己就行,柱子自己肩上压力也小点,更期盼着能够多些日子回家团聚。

随着年龄的增长,儿时苦难的经历,加上长年漂泊在外的艰辛生活,使得回家团圆、安安稳稳地过份日子,越来越成为柱子日渐迫切的一个梦。

柱子是躺在担架上被人抬回来的,头裹得像个粽子,只漏出两只眼睛的洞洞,几根管子骇人地从纱布中间伸出来……后面紧跟着的是红肿着眼睛、满面泪痕的团团圆圆,架着已经哭晕过去的巧儿。

在团团圆圆高中快要毕业的最后一个学期,柱子出事了。

柱子团队承包了一个报废小化工厂的拆除项目。由于是一个更新改造拆旧建新工程,工期催紧,老板心黑,将前期拆除施工分包给了没有任何资质、且报价明显偏低的柱子团队。柱子咬牙硬撑着争取下来,也是没办法,十几个兄弟也就是十几个家庭,几十张嘴都等着开销呢!不当家真不知柴米贵呀!

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大江大河不知道趟过了多少,压根儿也没把这个小项目放在眼里。但是这次,柱子为自己的贪婪和蛮干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也确实是小阴沟里翻了船。在连续加班36个小时、睡眠严重不足、夜晚高空作业的时候,柱子眼前一黑,一头栽了下来,尽管有安全绳的拉拽,但腰部还是重重地砸在一根突出的横梁上,昏死过去……

经过几家医院的全力救治,柱子的命是暂时保住了。但剧烈冲击造成腰椎4、5节断裂,伤及髓体,导致腰部以下失去知觉,也就是说,柱子瘫了。主治医生断言,最好的结果,柱子的后半生只能在轮椅上度过了。家中的顶梁柱倒了。

更可悲的是,为了省钱,柱子团队多年来竟然没有投保任何一家意外伤害保险,而甲方也仅仅是出于人道同情、一次性地垫付了10万元医疗费作了了结。终于,在辗转4、5家医院,花光所有积蓄,尝试了所有能够想到或者意想不到的借款途径后,柱子还是无奈地回到家里。

柱子出事后,坡脚媳妇巧儿一夜之间像变了个人,爆发出了与这个弱小躯体极不相称的惊人能量,她一天到晚,一刻不停的、像个陀螺似的精准运转着,而日子也在一天又一天地没日没夜、没夜没日地悄无声息地延续着。

清晨,安顿好柱子,拐着脚的巧儿驾着电动三轮,把当季新鲜的蔬菜、瓜果以及日常用品从镇上驮回家里,一边维持着小卖部的经营,一边得空儿再跑到自家地里忙上阵子,急匆匆赶回家。田地少,为省钱又不舍得买肥料,加上打理稀松,地里也就没多少产出。柱子出事以来,小卖部微薄的收入,几乎成了除特困补助外家庭收入的全部。至于柱子的三餐筹备、饮食起居、打针吃药、卫生护理等等等等,自然而然也就成了巧儿全部的日常。

尽管巧儿竭尽所能、想方设法侍候着柱子,但柱子的健康状况却还是在以肉眼可见的可怕速度衰退着……他先是全身肌肉萎缩的厉害,进而精神好像也出了状况,时不时展现出幻听幻觉的病态。巧儿这边,除了日渐消瘦的脸盘,大而无神的双眼,也更多地掺进了无助和无奈。

光阴却在一天天准时地变换着,直到突然到来的一天。

“妈!给你,我赚的钱!”

接过团团递到手心的东西,望着儿子那一脸稚气的坚毅,傻傻的巧儿这才瞬间明白。原来,几个月前,懂事的儿子早已瞒着所有人,悄悄申请了退学,并自作主张到附近的工厂开始了打工。

没有责备,巧儿一把搂过儿子,紧紧抱在怀里,抱了又抱,眼泪却又不自主地悄悄流出,巧儿赶紧将头扭向一边。

柱子这里,虽然下身不能动弹,但思维还算正常。长年奔波在外的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会在这个时候、以这种方式和家人团聚。他更不会想到,生活的残酷,已让懵懂的儿子过早地承担起了家庭的重担,开启了自己曾经的旅程。

一段时间下来,柱子的身体不但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反而愈加沉沉艾艾起来。

巧儿由于有了儿子的协助,日子似乎也有了些许阳光,直到一天的晚饭期间,儿子不经意的一句话,引起了巧儿的警觉。

“妈,最近,断断续续几天晚上,我都梦到同一个穿着破烂的拐棍老头,弓着身子向我讨要衣服穿……虽然每次,总看不清他的脸,但听声音却感觉好熟悉好熟悉……”

说者无心,巧儿却着实吓了一大跳,小时候不经意间听说过的鬼神传说,又一次唤醒了尘封许久的记忆。经过向村里老人打听,巧儿才确信是团团未曾见面的爷爷——也就是那个死鬼半仙刘喜儿,在那边向他的孙子索礼呢!

不过让巧儿犯难的是,近年来,占卜算命一类的营生,因越来越没有市场,生意惨淡,原先的从业者大多都改行做了正经生意,现如今,能找到一个高人,确是困难。

正所谓病急乱投医,重压之下的巧儿动用了她的超智商,马不停蹄、费尽周折终于如愿从外地请来了江北吴爷,因排行老三,亦称三爷。在吴三爷一番设坛念咒、乞神求仙、云山雾罩的运作下,事情竟然阴差阳错地出现了转机,儿子团团不再老做恶梦,就连柱子也奇迹般的精神起来。

当然,巧儿的钱肯定是没少花。

也由此开始,巧儿对吴爷的法力越发的信服,行动自然毕恭毕敬,态度也越发虔诚起来。

然而好景不长,仅俩月有余,柱子突然上吐下泻,病情加重,甚至几度昏迷。巧儿无奈,再请吴爷作法。

但见吴三爷手拿罗盘,神情肃穆,缓步在院内绕了三周,面向西南立定,口中似念念有词,突然间长啸一声,留下一句“院门压墙,家人遭殃”,拂袖而去。

巧儿不解,急慌慌追上去,再三再四的求告,方才搞明白原委。

很快,伴随着一阵又一阵的机器轰鸣,高大的院门连同门眉上“家和万事兴”的瓷砖牌匾便摔碎在了一片瓦砾中。说来也怪,唯独那个斗大的“和”字,却完完整整地、倔强地突兀着,在落日的余晖中,散发着淡淡的光……

但这次似乎效果不明显,柱子依然还是时好时坏。心情好的时候,还能勉强歪坐在轮椅里,在院里晃晃,但大部分时间还是连床都下不了。更严重的是,上吐下泻渐渐成了常态,本就不自主的大小便,更是常常搞得一塌糊涂、臭气烘烘。

“我可怜的孩子啊!…真是作孽呀!…”

三轮车夫绝望地嘶喊着,双手紧紧捂住团团脑袋上的伤口,而鲜红的血浆正汩汩地从指缝里流淌出来……

同样是在一个有雾的早晨,在离家三里的公路上,因帮着清理屎尿、几乎一夜未眠的团团,迷迷瞪瞪地骑行在上班的路上,迎头撞上了一辆逆行飞驰而来的三轮农用车。

团团走了。

人死不能复活,事故责任认定农用车逆行、超速,负事故主要责任,死者负事故次要责任。团团上班途中身亡,依法认定为工伤。综合各方情况,经多次协商,总计理赔金额80万元。

团团用自己年轻的生命,为这个贫病交加的家庭换来了一笔巨款,使这个赤贫的家庭一跃成为村里的首富。

而团团的突然离世,也彻底击垮了柱子,他像被人抽去了筋骨一样瘫软在床上,一整天一整天地不说一句话,无神的双眼毫无生机地注视着某个地方,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巧儿也变得有些疯疯癫癫,清醒的时候,总是默默流泪,糊涂的时候,却又是毫无征兆骇人地突然仰天大笑。

政府、社会各界以及慈善机构,人们都以不同的方式方法,尽着力宽慰着这个家庭,日子才又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毫无声息的交替着,延展着……

平淡的日子过得缓慢,人们遗忘的速度却快的惊人。就在曾经发生的一切,在村民们记忆深处逐渐开始模糊的时候,柱子和巧儿却突然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震惊的决定。

“八十万!”

柱子瞪着血红的牛眼,哆嗦着,用尽全身的力气,咬牙切齿地咆哮着。

“把他换来的钱都用在他身上,值得!就……团聚……团圆啦!”稍后,柱子补充道。

原来,儿子团团出事后,浑浑噩噩的柱子两口子,不知从哪里听信了神人点拨,说是未成家的亡灵是要配阴婚的,这样在那边就不会再是孤魂野鬼,就能安安生生地过份好日子,而阳界这边的家人自然也就更安心了。

没想到,这信息,竟然呼啦一下子电击了柱子两口子的神经,俩人更像是被打了鸡血,在众人的错愕中复活了。巧儿突然变得忙碌起来,拐着腿不住地进进出出、跑来跑去,柱子人也有了些生机和活力。

一段时间之后,终于打听到一个确切的消息。邻县某村有一女孩因白血病不久前刚刚离世,年龄小未曾婚配,再合适不过。但不巧的是,本县一位局长的公子最近酒后暴亡,有人暗中撮合两家,女方张口索要彩礼50万元,对家尚在犹豫之中。

柱子着急,命令巧儿赶紧托人,女家见有人来争,立马坐地起价。柱子也与另一家争来争去,互不相让,最后柱子一口价80万最终达成了阴缘。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也算是个吉日良辰,两个骨灰盒一块儿入了土,完成了柱子和巧儿心心念念的仪式。

“团圆啦!”

轮椅上的柱子又重复了一遍,嘴里重重地出了一口长气,紧皱的躯体好像一下子轻松了许多,灰暗的眼里也似乎有了点光。

巧儿弓着身子,推着轮椅上的柱子,吱吱呀呀走在回家的路上,而思念的种子,也如这坟头的野草,又一次在不知不觉间快速地萌发起来。

 

三年来,每年的这个时节,都是柱子最最期盼的日子。每次,柱子都会带上月饼,准时来到儿子团团的坟前,对着坟头,拉拉一年来村里的家长里短,以及全家人萦萦绕绕、挥之不去的思念,也算是陪着儿子过一个团圆节。

但,今年的柱子却有些懒得张口,来时坑洼的小路,似乎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他喘息着歪坐在轮椅里,像一具空空的架子,任凭扶手上垂下的衣袖在微风中摇摆……

“今夜的月亮真圆啊!”,柱子心里感慨着,用力瞪大眼睛,贪婪地、痴痴地享受着眼前的一切,那双变形的手,看起来像极了脱骨的鸡爪,月光下惨白的瘆人。

柱子明白,自己的日子不多了。

“也是该团圆的时候啦!”,柱子慢吞吞在心里自语着,一瞬间心里莫名升腾起一股暖流,半梦半醒中,那遥远的从来都未曾谋面的父母、失明的养父、乖巧听话的儿子,似乎一个个都鲜活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柱子笑了,嘴角一咧,竟哇的一声吐出来一口黑血。

 

从墓地回来的第三天,柱子死了,手里攥着半块月饼。不久,巧儿带着女儿圆圆,回到了年迈的父母身边。

 

后   记

据村民讲,在柱子离开半年后的一天夜里,一辆豪华车上走下来一位穿着奢华的贵妇,在柱子父子的坟头杀猪般地干嚎了半夜……

 

 

                              2022年9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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