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过缓坡,塬上就是古城村。几乎每次来都能碰到在村口十字闲谝的牛老汉。
“今次来,给老韩带了些啥好东西?”牛老汉拉长语调问我。
“集上买了菜,捎带割一斤猪肉。”
“好!好!好!”说罢,牛老汉清瘦的面庞浮现出憨实地笑容。
“养成人啦,知道回来看外婆!”其他闲谝的人跟着说。
招呼过后便不在停留,骑着车子径直往里开去。村里路又仄又直,纵深不过一里,最宽处不到两米。平日村中来辆汽车,须停在村口马路边步行进入;地势从南到北由高走低,逢大雨天,雨水携裹着两边塬上的泥沙,沿这条主路湍湍急流而下,浅可没过脚踝,深可够及膝盖;连接主路的六、七个横向巷道口,放着大小几块青石板,围座着闲谝的村民,星星落落、三两成群。每经过一个路口,都得放缓速度:
“娃大了知道回来看外婆,我家那几口子整年能回来一次都算坟上烧高香哩!”一位叫不上名字的婶子这样给旁人抱怨。这些招呼我都会逐一回应——虽然连他们名字都叫不上来。
再往前一百米就是外婆家。和往常一样,薪龙坐在门侧的碾盘上,着一身褪色的湛蓝短衬与亚麻色涤纶裤子,脚踩一双洗晒到变形的帆布鞋。盯着手心攥着的一株野草沉思着。见我过来,忙起身把草胡乱装进裤子兜里说:“来啦?你外婆在家呢。”边说边帮我把大门推开。
“是啊,送些菜回来。”我点头感谢,并递上一支烟。
“嫲嫲!娃回来看你啦!”
喊毕接过烟,一屁股墩坐在碾盘上。外婆正在院子里打扫台阶,笤帚是用棕叶扎起来的,不待进门就已经听到“嘶啦嘶啦”音。
听到有人在呼喊,外婆转过头来注视着门口,终没有看清是谁来了。
我高喊一声:“外婆!”
她顿了下,摘下老花镜看过来——两秒之后才反应过来:“半天才看清是谁,娃来啦!”。说着便乐呵呵地朝我走过来,到跟前见我手里提着的一袋子果菜,变了神情说:“都叮咛了多少回了就是不听,我这不缺吃的!你舅姊妹伙儿隔三差五来一次,每回来都拿好些菜,全糟蹋了!”
“不知道么,他们来看你之前又不会给我打报告,再说我刚回家没两天哪儿知道这些?”来之前已经猜到外婆会做出这样的反应。
“咋又是肉?前天老春刚从集上割了二斤回来,动都没动,现在还在冰箱里放着!”外婆继续扒拉袋子,接着看到了葡萄:“咱院里种的葡萄挂上面没人摘,都让雀儿糟蹋了还往回买,真是把石头往河滩背呢!”外婆指着花圃里被果实压弯了腰的葡萄架子训我。
“你都拿回去罢!不要在我这儿放了!”
“这是自家种的土葡萄,给你拿一些尝尝味道。”见这模样,我赶忙收起袋子拿回屋里,以免外婆没完没了地唠叨。
院子南侧坐落一栋人字顶瓦房,屋脊两端均设有翘角,两面侧墙上用砖圈出一个方正的“吉”字。中堂靠墙列半圈红漆木柜,柜面放着外爷的灵位,柜中贮存着各类粮食、杂货;头顶一只笼子垂直吊在椽下,不知装着何物。外婆住在东厢卧室,西厢已无人居住。
南侧为一栋二层楼房,若放在十多年前绝对够气派,现如今早已没了往年的势头:墙面贴着先前流行的白磁条砖,太阳底下耀的人直晃眼睛;瓷砖釉面在多年日光风雨洗礼下,褪去光华,添几分朴素。院子西侧的花圃里生着一颗两层楼高的棕树,在我印象中它从来没变过样子。后来外婆把花圃里的土翻了一遍,只留下了棕树和葡萄,架上杆子种些豆角、黄瓜、西红柿,多出来的地方根据时节种些绿叶菜;原本还留有极小一块栽着草莓,不过地方实在是过于逼仄,便移栽到我家后院。这些蔬果平日里不仅够一人吃,还常有富余,小辈们来了可以带些回家。
从里屋出来后,外婆站在花圃台子上剪葡萄。我拿着盆儿在一旁接着。
“这么好的葡萄,到头来吃不完。可惜啦~可惜啦。”外婆看着葡萄说:“上礼拜老春回来装了一袋,今次给你家拿些回去。你妈馋这口吃食,我记得。”
外婆慢悠悠得剪着葡萄,我端着盆在下面接得干着急:“来吧来吧,让我来,你坐在旁边歇着。”说完夺过剪刀将外婆换下来。
“多摘些拿回去,咱这葡萄甜,吃不完还能酿酒用。”外婆站在后面指挥,让我挑串最大最好的剪下来:“轻轻拿指头捏一下,挑肉瓷实地剪。”
不多时盆中已经堆满了葡萄。“够多了!尝个味道意思下,又不是当饭吃呢。”说着便停手从花圃里跳出来,扑扑手上的灰尘继续说:“余下的给外婆留着,闲了摘一两串啖嘴。”
“我一个老婆子能吃多少?你家人多就多带些回去,吃不完让你妈酿成葡萄酒。挂架子上没人吃最后全让雀儿祸害了。”
“总归吃不完,谁来不都是吃?几颗葡萄就能让雀儿给你做个伴,多好的事?再者挂架子上看起来也热闹。”得亏我妈先前两次失败的酿酒经历没传进她耳朵里,毕竟外婆早前酿醋是一把好手,万一知道了可不得把我妈批斗一顿。想到这茬,我问:“今年柿子下来,打算酿醋吗?”
这里盛产柿子。无不见时节一到,漫山遍野红亮亮的柿子,傲慢地闪耀在高坡或者涧底。虽说近些年外婆已经不挂柿饼了,但是年年酿造柿子醋的传统却不曾落下;若有邻人提着柿子过来找她帮忙酿醋,外婆从不推辞。
“别提了!”旋即变了脸色说:“往年都是几家合起来酿。去年各家分醋,魏婶嫌给她家分的少埋怨我们三家。我想大家邻里一场抬头不见低头见,让各家匀一点出来。”
“怎么?干吃还不愿意?”
“最后弄得都不高兴!”外婆一脸苦闷,摇头说:“本来魏婶一家在村里人缘不好,也怪我没听另外两家劝说。罢了,吃一堑,长一智。再也不和别家合伙了!”
过了会儿又说:“要不看数给咱自家酿?反正你妈姊妹伙儿都爱吃。”
“只咱一家酿不了多少,划不来就算了。省了麻烦。”
“那有啥麻烦?娃们爱吃就不麻烦。”外婆缓过神情笑盈盈说。
“那外婆还是歇着,我可不爱吃醋味。”
“瓜娃!”
每年中秋节前后,不待柿子变软将硬柿子置于瓮中发酵,一般情况下到了腊月,即可成醋。而用于挂柿饼的柿子则要等到十月再夹,对此当地衍生出一段关于柿子蜕化为柿饼的顺口溜:
七月灰 八月淡
九月树上捏干面
十月夹 十一月镟
十二月担到集上慢慢转
鄙见原文后半段不够对仗,咋看咋不舒服,便斗胆做些字词上的篡改。终为:
寒月夹 冬月镟
腊月集上消停转
刚过两点,各家各户便着手拾掇晌午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远古先民的生活规律,在这片土地上得以传承。时至今日人们依然秉承先人日食两餐的习惯,即早九点,午三点。除过谁家办红白喜事之外,鲜有吃晚饭的场面。念小学时常常随我妈回来熬娘家,晚上若是饿肚子,这天便额外多一顿餐食:下锅挂面,窝三五颗鸡蛋,。一家人围坐着抱起洋瓷碗吸溜到浑身舒坦。我不喜酸味,每次倒醋前外婆站在窗前大喊:“准备倒醋啦!”听到呼声,便一溜烟从电视机前跑去灶火台,舀碗清汤挂面出来。
“现在几点?晌午包饺子得去撅一把茴香。”外婆停下手中的针线活问我。
我看了眼时间说:“两点,差不多到饭时了。这么热的天你就不要去了,我去撅菜。”
“你能认得哪块地是咱的?”外婆瞪着眼睛不可思议的说。
“这话说得,自家地咋能认不出来?”
不多时间饭已经好了,伴随着吊扇发出的“咯吱”声,外婆给我讲些村里发生的趣闻,一碗饺子汤连就这些奇闻异事钻进肚里。宣告这顿饭食吃毕。
本想待到五点再回,可外婆主动催我说:“回吧,这个点你妈肯定还没做饭呢。早点回去说一声,不然饭做多了。”
我愣了下,而后试探着说:“今次来是要把你接回去的,不然没法交差。吃完咱拾掇拾掇走吧?”
外婆听了后,端起面汤睨视着我说:“我一个老婆子去干啥?在家多清闲呢,我不去!”
“唉!就住两天吧,又不是去干活。到时候把你送回来就行了。”
外婆摆摆手笑着说:“不去~谁来叫我都不去。”
“就知道会是这样,算了算了,等啥时候想去了再来接外婆。”外婆的反应我并没有感到意外。自打外爷走后的这几年,平日里不论谁来接外婆都不是件易事,便不再勉强。
碗筷收拾毕,告别外婆后提着葡萄出门去。薪龙正坐在碾盘上端着洋碗吃粘面,见我出来招呼问:“要回了?”
“是啊,小爷最近好吧,在家没?”
听我这么问候,薪龙显得有些激动,忙咽下饭抬起胳膊朝油幌幌的嘴上抹去,说:“好着呢,路上注意安全。”说罢,眼睛弯成了柳叶。
外婆站在门口问我:“下次什么时候到我这儿来?”
“放长假再回来,到时候一定把你接回去!”
外婆笑说:“行么,下回一定去。”
告别外婆后一路到村口十字处,牛老汉一伙人端着碗有说有笑。
“老婆子晌午给你吃的啥饭?”
“饺子!”
“肉的?”
“那肯定么!”
“好生活,老婆子稀奇孙子,来就给包肉饺子!”
“说得好像你家孙子娃们回来不给吃肉一样!”说罢趁着大家一片哄笑,离开了古城村。
这一走,再回来已入冬月。
前阵子我妈告诉我,她带小侄子去邻家串门,主人家拿出火龟柿子招待。不料侄子胃口极大,连吃五颗,大家害怕柿子吃多伤胃,再不让他多吃。临走前侄子指着檐下那吊火龟柿子咿咿呀呀,当婆的马上理会,回家当即在楼梯栏杆挂了两吊柿子,侄子每次想起来便跑去柿子底下看一眼,好似被吸了魂儿。我开玩笑说“给娃在底下搭个窝守,别让人偷吃。”
城里人把“火龟柿子”叫做“火晶柿子”。大约是其熟透之后在阳光底下通体焰红、晶莹剔透,且口感醇甜无杂味,所以得名“火晶”。不仅换了文雅名字,吃法上也有所颠覆,变得斯文许多:将吸管插入其内,一咂一抿之间,细品冬日风味;我也效法试过,无奈被柿子核堵住吸管,只好作罢。长久来的吃法是直接拔出柿蒂,三指一捏连核带肉一并吸入口中,倏忽间浑圆的柿子便瘪至仅剩一层薄皮,末了舌头捞转出核“噗”地吐掉。若天气再冷些,冰凉的果肉直把牙齿激渗到“咯铮铮”响。这吃法虽欠文雅,但其豪爽程度不亚于猛干一口烧酒。
刚回来第二天,吃过早饭稍作歇息,待太阳正中时去了古城村。这次并没有带东西,只为了应外婆的话接她来暂住两天。照旧,牛老汉他们依然在村口坐着谝闲话。
“咋空手来了?”看我两手空空牛老汉绾起眉头说。
“来接人还拿东西?”
“接去哪里?上礼拜才去丹凤你小姨家住了段日子,刚回来屁股还没暖热哩!”
“我们几家由小到大换着住,这礼拜在我家、下礼拜大姨家、最后去我舅家。”
“好!好!好!接回去把老韩同志好好伺候!”
天气日渐寒冷,路两侧闲谝的人所剩二三,门侧碾盘上亦没有了薪龙的身影。
推门进去,外婆正在院中晾晒衣物。见我进来乐得合不拢嘴:“娃来啦!”
“放了三天假,专门来接你的。”我开门见山说。
外婆听了忙摆手说:“哎呀!不去不去,哪儿都不去,我不爱出门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一惊:“咱上次回来说好的,咋又不去了?”
“啥说好了?我记不清。”
听外婆这么说,隐约感到情况不容乐观。想起牛老汉说的话,便问:“刚才在路口上碰到牛老汉,他说你上礼拜去我小姨家住了一段时间?”
外婆解下围裙手套后,坐在桌前说:“哦?那几天住院的人比平时多,有十几套床单要缝补,婆家妈忙不过来让我去帮几天,这不才忙完就回来了。”停顿片刻又说:“我在别人家坐不住,睡不安然。”
这让我犯了难:牛吹了话撂了,到了跟前人却接不走。正踌躇着,无意间看到窗前吊着的火龟柿子,灵机一动说:“明天你的重孙娃回来呢,不上去稀奇稀奇?”
不料外婆还是无动于衷地说:“不去了~不去了,前阵子你妈带着娃来过一趟,让我和她一起回去,我没答应。”
委实想不出什么理由说服外婆,只好作罢。看时间还早便去村子四处走走。
出门往北百米处的一间麦秸土房便是村子的边缘,小时候在村中玩耍,哪怕头顶太阳,每每走至此处心里瘆得发慌,再不敢前去:半人高的狗尾巴草堵在门阶;房檐下椽与椽之间的蜘蛛网密密麻麻纵横一片,枣大的蜘蛛吊在门前使人不得靠近;透过仅剩骨骼的纸窗看向内里,只见两眼煤黑。因其无主,多年来未曾见有人出入其中,更不谈修缮;东西两侧田地种满包谷小麦、桔梗黄芩、红薯洋芋之类作物,埏边路之仄,两人照面需要侧身;屋后数米一道浅沟,八字排开、杂草横生,零散生着些核桃、柿子树。沟底曾有一眼清泉,往来洗衣淘菜的妇女络绎不绝,互说些家长里短、山外见闻,巴掌大的地方俨然成为村中的信息交互地。
沿路向下百十米便是丹江河。夏时傍晚,家住南面的在村口透风纳凉,住北边的则携家带口坐在河滩吹风戏水。时常有顽童揭起石头抓鳖弄蟹,往往伤到手脚后哭啼不已。人多处父母不便训斥,回家却避免不了一顿裤带面。每逢雨季,水位上涨少则一米,多则丈许。临近河滩的菜地或多或少有所损失。早年间有伙儿歹人干着偷沙盗石的勾当,经年累月,河床下降水土流失,河面变得越来越仄。上游桥墩处更是深不见底,投石只闻一声闷响;屡有不听劝告的愣头学生下水游泳,运气好的自己上岸回家,运气差的则由别人打捞上岸。接下来的几天里,各家都会对子女严加监管。尽管如此风声过后下河游泳者仍不在少数。
若现在去河边玩水,哪怕把整个河滩翻个底朝天,终难寻一只虾蟹,更妄抓鳖。我自记事起就对水有阴影,加之河边常有癞蛤蟆等恶虫出没。因而极少去河边玩耍。
村子东面塬上有几十亩良田,田埂处以一溜柏树做界,东边为崖,崖底为涧。此崖面朝东南,俯瞰丹江,所以这片阳崖成了先人下葬的不二之选。外爷的身骨即长埋此地,以柏树为友,与邻骨作伴。
牛老汉家坐落在田亩西侧。幼时常随外爷去他家串门游玩,大人坐在屋里下象棋、打花牌;我们小的则围着牛圈看牛吃食,或用石子砸牛身上痂状的牛虱,这时老牛不会发怒,反倒极其配合我们:每砸中一次,老牛便用尾巴“啪!”往被砸的地方抽打一鞭。有胆大者推开门栅,进去踢一脚牛蛋立马跑出。幸得老牛脾性温顺、行动迟缓,只发出几声“哞!哞!”警示,不做计较。有一次照常进去欺负老牛,竟被顽孩拉上栅栏关在圈内,情急之下脚蹬牛槽一骨碌翻出,才免遭苦难。出来后二人滚在地面扭打一片,圈内的老牛嘴嚼草料,观赏这一出即兴闹剧。
村子很小,人口不多,走走停停半小时不曾看到一位青壮年。回来见外婆仍在涂洗衣物,径直上了二楼。
楼梯一墙之隔就是村子的主路,站在二楼朝南看去,直至村口下坡处没了视野;向北望去,河对岸的连绵大山尽收眼中,一条尽显破败的老国道屈服山脚。二楼加盖的半边房子本是舅舅一家住的,后来为了工作方便搬到了城里,房子闲置多年成了杂货间。两根熏黑的烟囱卫兵似的守望着天台。人说时间是有印记的,这话不假:熏到焦黑的烟囱颜色没有丝毫减淡,稍走近些还有些许淡淡的柴火气伴着钻入鼻尖。
那时让外爷还在,逢二八月好日头,泡一缸茶,搬来两把靠背竹椅闲适地坐在天台,听外爷说些古经。其中尤以河对岸黑石崖壁上的窟窿记得清楚:说法有二。其一指在万恶的旧社会时,山人藏身其中躲避战乱苦役、强盗土匪的迫害;二说因惧怕虎狼等走地野兽刨开祖坟叼走尸骨,而将先人遗骸置于石窟。个人更倾向于第一种说法,毕竟忙于活命的年代里,冒着粉身碎骨的危险,为死去的先人在百米高的崖壁凿洞做龛。怎么听都像胡话。至于窟窿何时由何人凿开,这一点至今没个说法。
一口黑褐色水瓮安详地座在两支烟囱之间。顶上的柏木盖板用塑料布包裹地严严实实,早些年吃水不便时用它来盛水,后来家家户户装上了水龙头,就用来专职酿醋,之外的时间里便闲置在天台。多亏了它,小时候和同伴玩捉迷藏才能屡屡获胜。代价则是要忍着瓮壁传来的浓浓酸醋味,每次掀开盖子出来时都要吭哧半晌。
猛地记起外婆说过今年酿醋的事,趴在栏杆处问:“外婆!今年有没有酿醋?”
“啥?”哗啦啦地流水声盖过了我的话音,外婆放下手里的活,循着声音看向我:“再说一遍。”
“今年有没有酿醋!”我再喊过去。
“酿了,就在瓮里呢。”
“能不能揭开盖子看一眼?”
“哎!不敢揭!贵贱不敢揭!”听我这么说,外婆大惊。
我赶忙解释:“只是看一眼,完了马上盖好盖子。”
“那你要看就看吧,记着一定封严实。不然就坏了。”外婆松了口气说。
瓮口缠着两圈塑料布,保证内外隔绝,安心举行一场时间与自然交融的仪式。不幸的是,我的到来打乱了这场祭礼。可能瓮内的仪式正举行得过于顺利,扯完塑料布没来得及站起来,一股酸腐味已经从缝隙中渗透出来,我被突如其来的味道熏地心头一颤,犯起嘀咕:还要不要打开?
我来到栏杆处缓了缓精神,大声问:“发酵多长时间了?不等揭盖子味道就往朝外边飙哩!”
外婆一愣,想了会儿说:“今儿初四,八月底薪龙过来帮忙把瓮搬上去,我把柿子放好之后再没有上楼看过。”然后扳指头算了算日子:“有两个多月啦!”
说完,把衣物捞出来放进清水中提拎漂洗,洗衣机分明有漂洗功能,却偏要自己动手。姊妹伙儿多次劝说无果后,便由着她性子。
“难怪味道这么重!”
思索半晌还是回到瓮前。毕竟密封用的塑料纸已经揭开,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扎好马步、胸口憋气,左手护住瓮沿右手把盖子往左划开,刹那间一股浓烈的酸腐臭味从瓮中窜逃而出。我被这股味道呛得咳嗽连连,两行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不一会儿气味便在空中氲开,随风飘去楼下。外婆闻到味道,撩起围裙擦干手,扶着楼梯把手颤巍巍地走上来,见状赶忙过去搀着外婆。我俩站在远处等味道淡下来,随后扶着外婆来到瓮前。
瓮内一片杂乱,原本果肉饱满呈橘黄色的柿子经过发酵,黑的油光铮亮,表皮变得皱巴巴的,外有一层白色膜状物质覆盖。外婆用手指拨开浮起的柿子稍作搅动,粘稠的醋液散发出更加浓烈的酸味。
“捂得太严实了,成醋肯定酸地不得了。”外婆看着瓮里笑着说:“去年庆燕在家酿醋,出了三十多斤,给咱家拿了不少。今年出醋,得给人家还回去。”
“我妈说庆燕婶子那时候从了你的手艺,给外婆孝敬下应该的。”
“庆燕他妈爸领着娃,提一个竹篮,下面垫两把挂面,上头铺一层鸡蛋,用一块红布盖着,还给老汪拿了一斤烟叶。” 我只是随口一说便勾起了外婆的回忆,继而徐徐道来:“娃长得瘦小伶俐。家里养的三只母鸡下了蛋舍不得吃,全给咱家拿来了。老汪看娃可怜,说给娃留着长身体,硬是没收。走的时候悄悄地把竹篮放到柴火堆上;第二天早起出门,晚上回来才看见竹篮。”
“近四十年过去啦!”外婆慨叹道。
我没接话。一阵暖风萦绕在耳畔。温柔地阳光透过树梢,撒落在婆孙俩身上。树影婆娑,静谧盎然。
以前听说过过庆燕婶子的故事。父亲在临县厂里工作,母亲在家打理分下来的一片地,家中姊妹六个人中她排老大,所谓长兄为父,老嫂为母。庆燕十二三岁就出来打猪草卖钱,帮母亲操持生活。不论刮风下雨,总能看到一个小姑娘身影,背着背篓半山坡上东跑西去地忙碌。但打猪草终不能当做长久的营生;思索前后跟着外婆学习酿醋。学成没多久,恰逢经济体制改革,当即在镇上开了家醋坊,日子逐渐过的像样。
“哎呀!说了这么多有的没的闲话。”外婆突然自责。
待外婆稍缓神情后,我问:“上面这层白膜是啥?”
“白膜是结的醋衣,有它在说明醋没坏。”外婆说:“今年天气暖和,发酵快,照这情况下去月底就好了。”
“明年我来搭把手!”。
“娃们有心就行,我一个人能弄。”外婆爽朗的笑着说。
我用塑料布按拆封时的路径,把缝隙口一圈一圈缠绷紧实。生怕进去一点空气,毁了外婆的心血。
“晌午吃饺子,咋样?我现在就弄馅去。”不等我封好瓮口,外婆已经蹬蹬蹬去了楼下。
“不吃!不吃!贵贱不吃!”听外婆这么说,我赶紧追到楼下。毕竟首要任务是接外婆去我家,不图这顿饭食。
外婆没听到我的呼喊,依然自顾自地从冰箱里拿肉出来解冻。我把外婆手里的肉夺下来,放在身后的案板上郑重地说:“今儿不把你接回去,我就不吃饭!”
“哎呀呀!这块肉是你舅前几天拿来的,再放就不新鲜了!”外婆丝毫没听进去我说的话,绕过来拿案板上的肉。
我感到无可奈何,语气软下来说:“要不这样,咱们吃过饭一起上去?”
“唉!都说多少遍了婆不去,婆哪儿都不去。你不用再劝说了。”外婆摇摇头,心平气和地说。“我这啥都有,不缺吃喝,只要娃们能记得回来和我这老婆子坐一坐、说说话,我就高兴啦。”
听外婆说完这些,颦蹙双眉;随后嘴巴动了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似乎也没什么好说的。终于还是开口了。
“我今儿在这陪外婆吃饭吧。”说罢,展眼舒眉,霎时感到身心无比自在。
外婆像是等我说出这句话般,立马回应说:“这才对嘛!你要是困了就去睡会儿,饭好了我叫你。”
晌午饭还早,我和外婆坐在房阶上晒太阳,她正在给我们小辈们纳些鞋垫;村里的野狗偶尔隔着老远互相吠叫几声。微风携着别家冒出的炊烟拂面而过。冬月里,正是烟火时节。
饭毕,临走时外婆一如既往送我到门口问:“下次啥时候放假?”
“哎呀!年前吧,到时候大家都回来了。”
“过年我每家都会去,不用你们来接了!”外婆笑着说。
“行,那就这样说好了!”
村口又碰到牛老汉他们,正端着碗吃晌午饭。
“咋空人来空人回?老韩人呢?”牛老汉问。
“舍不得走。”
“可不是么?大半辈子过去了,谁舍得走?”
“老韩就得让人拽出门、背回去!”旁人附和说。
说罢,村人笑成一片。我再次离开了古城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