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南方夏天雨水特别的多,转眼就过了立秋,夏天夏天悄悄过去,迎来的却依然秋雨绵绵。以前爸爸是做蓑衣手艺的,经常说,金春银秋,春秋季节,蓑衣手艺最好做。曾经,赣南很多做蓑衣的手工艺人,现代化渐渐淘汰传统手艺,现在春秋季节也难见到一蓑烟雨的景象了。人生如四季,磕磕碰碰,跌跌撞撞,也迎来了秋季,人生几度秋凉,一蓑烟雨,却也走过了大半生,一蓑烟雨任平生。
一蓑烟雨任平生,现在农村已经很少见蓑衣,以至连我家孩子回到故乡家里看到放在老房子的蓑衣都已经不认识了。蓑衣已经渐行渐远,青箬笠,绿蓑衣,风风雨雨,粗茶淡饭的日子,也渐行渐远,淡忘在现代化洪流中。
别家孩子不认识蓑衣说的过去,我家孩子不认识就难说得过去。爸爸是赣南的蓑衣手工艺人,爸爸甚至还顽固地坚持说,人们习惯叫江西人“老表”,江西人也习惯称呼来人“老表”,赣南蓑衣手工艺人之间,师师宣嘱,徒徒相传,“老表”其实最初指的是蓑衣佬,也就是蓑衣手工艺人,南方的蓑衣是用棕榈树的叶子棕叶做的,北方的蓑衣是稻草、席草或者芦苇做的,最初,南方的蓑衣叫“表”,后来,南北才渐渐统一叫蓑衣。
小时候,听爸爸讲蓑衣行业传说,也只当奇闻异事,没有往心里去,后来,发现甲骨文的“表”字,真是像一人披着蓑衣,而《说文解字》也说,“表”,从毛,从衣,是“毛”做的衣服。但《说文》把“表”解释成为裘毛,也就是皮毛衣服,显然那个不是大众化穿得起的,爸爸说的“表”,作为带毛的衣服,也就是露出棕毛的蓑衣,从“表”字的含义来看,似乎还真的有道理,恐怕不是空穴来风。
现在赣南叫一床蓑衣还是叫“一表蓑衣”,大概也是对 “表”的残留记忆。蓑衣手工艺人穿街走巷到处做手艺,当时人们叫这种手工艺人叫“老表”,如同我们现在叫“老师”,只是对这个职业的称呼,因为赣南很多蓑衣手工艺人,久而久之习惯拿这一职业称呼了该地的人,进而推广到称呼所有江西人“老表”。
我小时候就经常穿着爸爸为我特制的小蓑衣,披着蓑衣走在故乡风雨里。爸爸说,生活在蓑衣世家,不由地,不由天,除却蓑衣无可传。因为读书,本来也没有精学的蓑衣手艺,现在也被现代化淘汰了,就连没有读多少书的弟弟,最后也不得不放弃传家蓑衣手艺,去学家具油漆和做衣服,披着那无形的一蓑烟雨,挣扎在泥土里,尘满面,鬓如霜,滚摸爬打了一生,一蓑烟雨任平生。
一蓑烟雨任平生,随喜随缘,醒醉随性。也许人生就是磕磕碰碰,没有一帆风顺,笔直的道路反而觉得寂寥。日本漂泊徘句詩人种田山头火留下一首著名的俳句:まっすぐな道で寂しい(笔直道路多寂寥),咏叹的就是笔直的道路反而觉得寂寥。那年,在日本四国香川县松山市草庵的溪流边,读到种田山头火的另外一首俳句:お名子町 のどかな付き 辺は山門(花街柳巷,深处清净是山门),种田山头火把悟道与花柳二个矛盾的事物联系在一起,把红尘看着是道场,把人生当作修行。自己仿佛看到了种田山头火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托着钵,不断地穿越,不断地穿越,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一蓑烟雨,一程人生,外物不足萦怀。
不断地穿越,不断地穿越,依旧是青山。夜来幽梦忽还乡,那年春天我和弟弟跟着爸爸去粤北大山里刮棕,那是做蓑衣的原料,回来也是大雨滂沱,拉了一板车的棕毛,戴着斗笠穿着蓑衣,一蓑烟雨走了一整天,回到家里蓑衣被雨水都浸泡透了,蓑衣上的棕系绳泡胀了,弟弟年纪小,脱不下蓑衣,急的大哭,爸爸叫弟弟到墙角站住,那蓑衣上的水流了一地,好一阵子,水几乎掉干了,系着蓑衣的棕绳也解开了,爸爸要告诉我们的道理是,浸泡透了的蓑衣,一时解不下来,不要急,让它慢慢把水掉下,慢慢泄压,时间会给出答案,越是急躁,欲速则不达。一蓑烟雨,一个人生哲理。我也知道,弟弟与我都是凡夫俗子,吃五谷杂粮,平平淡淡,安于平凡,那不是弟弟期盼的日子,但却是我向往的生活。
一蓑烟雨,一程人生。也无风雨也无晴,道是无晴却有晴。迷时三界有,悟后十方空,本来无东西,心安即南无。闲云野鹤,任平生起伏。
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绵绵秋雨,尽是乡愁泪。种田山头火历经烟雨后感悟到,在滚滚红尘涤荡中,自己散漫无度的一生,颓废混沌,过着自甘堕落的生活,就像一潭死水,到最后也变得清澈了,用生命写下了绝唱俳句:嬉しい事も 悲しい事も 草茂げる,(是非成败转头空,草色自青青),是非成败都已经过去,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因缘际会,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今年的夏天很是特别多雨,往年天气晴朗,会带孩子出去转转,今年几乎都只能呆在家里,看着眼前一帘烟雨,忆着往日那曾经共同经历过的一蓑烟雨,对着对面尖峰山,清风一枕南山下,闲阅床头几卷书,零零碎碎的日子,懒懒散散的人生,一切都在不言中。一蓑烟雨任平生,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