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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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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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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年秋风

公元1979年10月9日,这一天是农历八月十九,父亲在人生的旅途上最疲倦地“睡着了”。他才59岁,就离我而去了。

父亲的去逝,对我来说是一种解脱,也使我一下子轻松起来。按理说我应该是十分悲痛的,何况是父亲呢!但当时我一滴眼泪都没有,眼睛一点都不发潮,好像去逝的人与自己无关一样。

随着一年一度秋风吹拂,我理智的泪水像露珠一样滚动,思念的太阳把它照耀得五光十色……

父亲在我的心目中是一个身材高大但不魁梧的庄稼汉。似乎终日黑着脸(后来我知道那是一幅病态脸色)和家人说话,主要跟母亲说,而且话不多,却很有权威,声音里确乎有些许恼怒,使我常常不敢近他身边,并设法避开身去。也有列外的时候,那便是他终于熬不住俯卧在炕上,让母亲给他压脊背而又顾不上的时候,父亲的声音甚为微弱,近乎于乞求,那是从枕头中荞麦皮里渗出来的:“碎娃,给大压压脊背”。我像一个不素训练的士兵执行命令般爬上父亲的腰部。那时候,脊背给我的概念很模糊,因为我还差两年才到上小学的年龄。我跪在父亲的腰部不动,我的小腿就遭到蛇咬似的感觉,那是父亲的手所为。“往上些……”接着是这样的呻吟,“跪起来”,他嫌我身体轻。我方知道那里是脊背。我如做错了事罚跪一般,跪在父亲的背上,两个小膝盖不停地微微移动位置。父亲如睡熟了一般地呼吸。我想,这大概是父亲最舒服的时刻吧。

我上小学以后,由于我的体重增加,就再不跪上去而用双拳代替了膝头。这时候我才知道父亲患有“心口痛”病。一但犯病,就需要如此一番。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这样就可以遏止病痛的道理,但我却知道没有药吃的原因是缺钱。

说父亲是个纯粹的庄稼汉是因为我年幼无知。

在一个风高漆黑的夜晚,一个血气方纲的青年离开了他的家乡,在东方的曙光渐明渐亮的时候,这位青年成为我们村子里唯一最早受过高等教育的人。随着“雄鸡”的长鸣,这位青年便成为共和国的一名教师,雄辩于讲台上。后来,这位青年便成了我父亲。当他的才华正在施展和没有充分施展的一个傍晚,那场“反右”的狂风在黄昏中袭来,一顶“帽子”把父亲压下了讲台。父亲还没来得及回头看自己走过的路程,就在一个露水湿脚的早晨被遣回了家乡。此后,父亲就得了“心口痛”病而忧郁无常,连母亲都琢磨不透。

父亲自幼求学读书,体质虚弱,回乡后力渐不能使农活。生产队在无可耐何的情况下派给父亲一个是放羊的差使。于是,放羊几乎成了父亲的终身职业。父亲放羊除了一根牧羊鞭外,竖草不抓,横草不拿,怀里总是揣着那本带着体温的书,那就是我至今珍藏的《资治通鉴》。只是那里面缺了几张,是母亲为我檫濞涕所致。那是我第一次见父亲打母亲最厉害的一次,因为母亲的左胳膊三个月后才能略使农活。在我复杂的记忆里,父亲给我檫的一次鼻涕:他捏着我的鼻头,说声“擤”,他手里不是我的濞涕,而是我的鼻血。我至今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也不敢相信父亲那只乏力的手。

如果说我给父亲压脊背是一种负担的话,父亲的牧羊鞭对我又是一种灾难。一但我给父亲压过脊背之后,我就得必然地拿上父亲的牧羊鞭替父亲牧羊,学校的钟声穿过山山沟沟壑壑抽打着我。每当此时,我就莫名其妙地把那只吃草的羊狠狠抽几鞭子。我甚至大胆地设想,如果父亲在我面前,我也会毫不留情地抽他几鞭子。最使我作难的是第二天到学校要向老师交那份旷课的检讨书,因为我旷了课替父亲放羊老师说那根本不是理由。这样的事几乎每周都会发生。因此我写的检讨必须是一次一个新精神,敷衍是过不了关的。写到这里,我又十分感谢老师。今天我之所以能写一点文章,全靠当年写检讨的磨练。其实我写的检讨并不是知错改错的悔过书,而是我一天触景生情的写照。当然少不了对父亲埋怨,也少不了老师看后责备我不该产生那样的心理。老师常淡淡地说:“不是你有错,也不是你父亲有错……”我那时怎么会理解老师话的含义啊?

时间就像风,一吹好多年过去了。

1978年,野火过后的春风吹得父亲脸上有了红色,那病突然好了,竟多半年没犯。父亲又翻开了那本书,似乎读得很有味道。那一天,太空发亮,似乎放着白光,紧接着风卷雪花翻飞。雪中得到的消息是:当年“右派”只系口头结论,无上报批复之档案。父亲的手好像突然没有了劲,那本书就从他的手里滑出,掉在地上。父亲的“心口痛”病突然犯了,任凭母亲和我怎么给他压脊背也无济于事。

父亲不久就去逝了。

“死是容易的,活着却很难。”我只有这样告慰父亲,并表达我的哀思,作为儿子,作为人的哀思。

附录:

三年后的1982年农历八月十九日,我们兄弟姐妹四人来到甘肃省平凉市四十里铺庙庄村崖背山八亩涧,在父亲的坟前我泣读了写给父亲的祭文。

辛酉秋八月十九日不孝男哭于冢前:

维太平之迂兮,视岁月如流光。我父弃尘,三载忽将。吾辈祭悼,惜惶无腔;江河垂泪,日月无光。儿心实痛,酹酒一觞;吾父之灵,享儿蒸偿。

呜呼吾父,历经凡尘,五十有九,正当智足,天伦无忘,不辜病故,儿岂不伤?今恭神献:面猪羔羊,牛酒佳肴,纸钱万贯,茶俱烟袋,一龙拐杖。吾父在天,前来尚飨!

呜呼吾父,幼年好学,千文百姓,字字通详;诸子论语,行字无忘;通晓孔孟,举于师长,不烦辛苦,桃李遍乡。乾坤神速,归于农行;跃进之年,编于敌党;蒙冤受苦,十年有长,政策英明,才脱苦疆。伺后公民,于国无伤!痛哉吾父,离尘太速,儿念父切,泪流成行!

呜呼吾父,为人守信,结交四方;过阡路陌,皆呼先生;他人有事,慷慨以往。农行虽疏,亦会牧羊,早起晚归,匍露蔽霜,牧羊起圈,人人赞扬,膘肥体壮,毛白且长。众人树指,伟哉老王!

维苍天之不公兮,渺人生之须臾!吾父平生,疾病缠身,百里寻医,万户求生,科学发达,无济于身,两次住院,效果甚微,至到弥留,儿只忍归。病故之时,戊午之秋,十九之夕。从斯至今,自今又起,儿失父教,孙不见祖。哀父情切,愁肠千结,维儿肝胆,悲天断绝。昊天昏暗,亲戚怆然,左邻哀泣,右舍悲极;儿女泪涟,悲心实惨!

呜呼吾父,生死永别!朴尊父德,冥冥灭灭;父魂有灵,以鉴儿心;天下当此,更无父恩!呜呼痛哉,伏维尚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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