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九三年的四月初,与同乡一行七人被东北来的韩老板领着,从徐州坐了三天两夜的火车到了哈尔滨,然后再坐一天的长途大巴到了黑龙江省勃利县的双河镇。到了双河镇之后,又坐上一辆接应的昌河牌小汽车,到了目的地——湖口村。一路的颠簸,下车后头昏目眩的,分不清东南西北了。湖口村没有湖是个小山村,依山但不傍水。看见村口有一条流水潺潺的清水沟,估计是从小山上流淌下来的;顺着山势一望,小山上郁郁葱葱的,长满了松柏树……
当天晚上,我们一行七人就被分开住宿了,据说以后干活也是在不同的地点。我和姓高的同乡就住宿在韩老板家里,在东北的热炕上我们翻来覆去睡不着,不习惯身子底下热乎乎的感觉。由于一路坐车劳顿,竟然睡得很香。翌日天还未亮,我们被大声喊叫起来,匆匆吃饭。一个大馒头仅吃了一点,夹了一些咸菜,再喝了半碗稀米粥。显然,这是照顾劳工开设的“小灶”。到了工地,才知道我们被欺骗了。不是韩老板说的什么机械化操作,除了一台抽水机外,全部人力劳作。原来这淘金的工作地点就是平地向下的大坑或者说类似于井,大约三米的深度、五六平米的空间。这样的小金矿开采点被这里的人称之为“精或圊”。我们下到井底后用镐头凿击四壁岩石块,岩石块被凿打后轰然脱落一堆碎块,然后再用铁掀铲起堆放到木制“溜子”的高处上,接着再以汽车轮胎做成的大水舀子就地舀起地下泉出的水浇泼于石块上。浇水的量和速度要快,并顺着水势用水舀子拨拉石块。“溜子”是一个一头高一头低的木制夹盒,大约宽一尺长一丈,中间是木制的篦子,金子就沉淀在篦子下面。回顾整个淘金操作过程,也许这就是大浪淘沙的原理。一天下来,我们干活的五个人累得筋疲力尽,手上磨出了多个血泡;而坐在井岸上监工的郭老板妹妹却是活泼好动,看我们不顺眼就颐指气使或骂上三两句。天黑之时也是收工之时,郭老板收金来了。他把篦子从“溜子”中取出,用力磕一下篦子上粘附的沙子,接着用小铲子小心翼翼地把沙石取出放入木制的三角形簸萁里面,然后把簸萁放到水里,谨慎地让水进入簸萁漫过沙石面,再接着左右均匀地晃动簸萁,让浮沙随水漂走。如此反复,大概三五分钟后,最后剩下的就是金子了、像碎黄豆屑。我们五六个人辛苦劳累一天,换来的仅仅是如花生粒大小的一团生金。当然,收获是属于老板的。
劳累不说,伙食除了大馒头咸菜就是面条加酸白菜,天不亮就被从炕上喊起来,还有个监工的盯着。三天后,听在一起干活的那个憨厚的山东籍大叔说,他在这里干了两年,每个月老板也就给两百多块钱的工资,没有休息时间;到了年底,老板说今年没有赚到钱,给一些路费就把你们外地人打发了……这些情况,与我们来这里之前韩老板的许诺完全不一样。也就是说,我们被东北老板给忽悠了;简直成了干苦力的奴役。同行的同乡被分散到各个老板的小金矿开采点,又不知道他们在哪里。也许是心有灵犀吧,三天后他们几个找了一个借口找到我们,秘密商量:我们来时车费是老板代付的,如果要走老板肯定不同意,那么我们只有逃之夭夭了;明天的半夜时分出逃,然后在进村口的小路上碰头集合……
第二天的半夜,和我同睡一个炕上的姓高的同乡借口上厕所的机会逃了,行李包都舍弃了。转天,我那六个同乡逃跑的消息成了湖口村爆炸性的新闻。他们就像出笼的鸟儿一样,瞬间飞得不见了踪影、不知去向。他们是自由了,我却真的成了笼中鸟——韩老板、郭老板、刘老板一伙人凶神恶煞地审问我:他们去了哪里?你怎么不跟他们一起跑?我怯怯地说:我不知他们去了哪里,我是第一次出门打工,想老老实实卖力挣钱。其实,我口是心非。我何尝不想逃跑呢?只是我胆怯,担忧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第一次出门打工挣不到钱反而被人暴打一顿岂不成笑话……
我的怯懦并没有给我带来好处,相反我变成了被韩老板揪住的小辫子。他粗口骂我,差一点要揍我。那气势汹汹的样子,就是把对逃跑六个人的愤恨都算到我头上似的。明确警告我:老老实实地在这里干活,要走可以,首先把你们来时的车费挣出来再说;你们这么一耽搁,我们一年的发财计划不是全部泡汤了吗?……此时此刻,我真后悔自己没胆量,应该与他们一起逃出这个囚人的地方。
就在那六个同乡逃跑的第三天上午,过来一位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与我的年龄相仿,膀大腰圆的很魁梧。搭讪说话,才知道是本地人,名叫陈康;家在距离这个村子大约十里远的小村,自称是打短工的。当晚就住宿和我同睡一张炕上。我上厕所,他说也想去;吃了晚饭我说在村子里走一走,他也跟着我;我说去小卖铺买点东西,他说一块去帮我拿着。原来,这家伙是个卧底,时刻监视我。其实,每天晚上睡觉时我都看见韩老板把里外两道门、包括院子栅栏门都上锁。我暗自感慨,自己是插翅难飞了!别说不上锁,单单院子里那一条狂吠的大狼狗就让我不敢轻易迈出房门了。
我在煎熬中、在苦闷中、在无可奈何和思索中如机械一样又挨过了两三天。即使每天在劳作中有郭老板那个打扮妖艳的妹妹郭瑶盯着我们,却也提不出一丁点的兴趣。倒是那个后来的壮小伙陈康对她兴趣盎然,陈康一边干活一边与她说笑,好像两个人很久以前就认识似的。陈康仰头望着郭瑶,正好可以一览无余地欣赏郭瑶紧身裤勾勒出来的丰满而修长的大腿和一张画过妆的娇容。每当此时,一同干活的山东大叔总会嘿嘿地笑,然后问我:你怎么不与郭瑶说笑呢?山东大叔在吃饭的时候暗示我:干活的时候可以跟郭瑶说些俏皮话,郭瑶就喜欢年青小伙与她打情骂俏的,这样可以偷一下懒。然而,我不爱好这个,内心却在思考着如何尽早逃脱离开这里……
(二)
大约是他们六个人逃跑的半个月后,我决定了今晚无论如何要走了。每次吃饭时,我总是违心地夸做饭的阿姨饭做得好吃,那个做饭的阿姨又反过来夸我会说话。我询问她这后山上是否有路,如果有休息的时间就到山上看看。她疑惑,山上有什么好看的?我告诉她我们家乡是平原,长这么大是第一次走近山,所以要到山上欣赏一番了。做饭的阿姨说:可以上山,这是小山,山上没有狼豺虎豹的、也没有黑瞎子,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了。我打探这些。就是想好了逃走时先要上山,然后再走山路摸索着逃跑。
当晚,收工之后再吃完饭已经是七八点钟了。我执意要看电视,告诉韩老板想家了,想看看安徽的新闻节目,这一次就高抬贵手吧。我把电视机声音调到最小,一直克制自己睁大眼睛看,其实劳累了一天早想休息睡觉。时间到了十一点,期间韩老板两次督促我早睡,陪我看电视的陈康也终于熬不住了。当我听到他们鼾声如雷的时候,我迅速准备了一下,提上我的小包,就急切地离开睡觉的最里屋。我的心砰砰直跳,极速地拧开了两道门锁,就在我刚要出房门时,韩老板极不耐烦地质问:干什么去?我冷静地应答是撒尿去、然后就睡觉,不是说好的暂且不要上锁吗?我又跑不掉!就在我说话的时候,弯腰顺手捡起一块劈开的柴火棍紧紧攥在手里,这是东北烧炕加热用的柴火,大多是枯旧的树木劈开的。我准备应急对付栅栏院子里的那条大狼狗或者发现我逃跑要打我的韩老板他们——只有孤注一掷了,别无选择。还好,熟睡中的韩老板和陈康睡意正酣,栅栏院子里那条凶恶的大狼狗是有锁链栓住的。狼狗汪汪叫着,想向我猛扑过来。我三步并作两步窜到栅栏边,两只手握紧一根细松木用力一拔,连续拔出三根,栅栏便现出一个空洞来,我一猫腰钻了出去,然后狂奔着沿着山路直冲上山而去。后来回忆当时的情景,拔栅栏细松木的力量绝对堪比花和尚鲁智深拔柳树,因为栅栏院子是用铁丝连着细松木编制成一体的,需要多大的力气才能拔出细松木啊?再说了,狂奔的速度,可以说赛过了马家军的王军霞或者是百米短跑的飞人刘翔。就在我刚刚跑到山头的时候,浑身的衣服被汗水湿透了。回头向山下湖口村一望,已是人声鼎沸、灯火通明,我暗自庆幸逃跑得太及时了,不然准被抓到而狠狠的挨一顿毒打。再后来听说,第二批被骗去的同乡姓孙的父子两个,逃跑时被抓个正着,姓孙的被打断了两根肋骨,他的富锦县亲戚听说消息后到了勃利县探视理论,最终通过法院判决调解……
我在山头上稍事休息,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观察着四周。山头上黑乎乎的一片,目及之处都是荒草和树木,荒草和树木的枝叶被风吹得哗哗作响,感觉好像有无数的野兽在虎视眈眈地盯着我。刚才我还是一身的热汗,此刻不由得浑身发凉、感觉头发都直愣愣竖起来了。转念一想,怕有什么用呢?豁出去吧,总不能呆在这山头不动吧,等到天亮被人发现估计就走不掉了。整理了一下衣服和鞋带,站在山顶遥望,看见与山下湖口村相反方向的地方隐隐约约有一大片亮光,判断那里应该是来时经过的双河镇。就冲着那里走吧,但是不能走大道,可能韩老板和郭老板他们会追踪过来。刚一迈步,却一下子掉进一个坑里。我极度恐慌,担心掉进了黑瞎子或虎豹的窝里,岂不是送上门的美餐吗?庆幸可能是树坑,刚好只有我身高那么深,情理之中我急忙用手抓住坑边上的杂草,借力一纵身就上来了。这狗急跳墙的功夫,绝对不逊色于行侠仗义的燕子李三。
为了尽快到达那片光亮的地方,我慌不择路。跌跌撞撞的快步行走,翻过了一座小山,不成想前面又有一座小山挡在面前。大概翻过了第四座小山头后,那片光亮就展现在不远处了。我隐蔽在半山腰的草丛里面,观察着山下面的情况。借助不远处的亮光,看见山下面就是一条大路,有一辆货车正在路上行驶。我扯了一把杂草、折了几根树枝,学着电影上红军战士隐蔽时编织草帽的模样编了一顶草帽戴在头上,再一次整理装束,然后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挪动脚步。下了小山,沿着路边疾走,万一有湖口村韩老板他们追赶过来,我可以立马躲藏到路边的草丛中……当天亮时分,我前面呈现一条宽阔的公路,公路两边各有两行高大的白杨树,高耸挺拔、枝繁叶茂的。在公路的两侧是大片绿油油的苞米地,附近再也看不到山了。我瘫坐在一棵杨树旁,一动不动浑身无力,闭上眼睛气若游丝。历经慌忙逃亡的一夜,我现在口干舌燥、头昏眼花、饥肠辘辘,脚下是火辣辣的疼。躺了一会儿,我慢慢坐起身来,检查自己的脚。怪不得疼,两个脚板全是血泡,连鞋底都磨破了。再站起来走路的时候,脚就疼痛得不敢挨地了。咬咬牙,蹒跚着走到苞米地头的水坑边,用手捧着喝了很多还算干净的水。饿怎么办呢?我环视看看四下里无人,便径直走进了苞米地里。连续啃了两个生玉米,确实不是滋味,好歹缓解了饥饿。从苞米地里出来的时候,正好遇见一位农民大伯从地头经过,他疑惑地看着我,什么也没说;我快速地走向公路,然后沿着公路上大巴车行驶的方向走去……
走了大概三四十分钟,前面出现了一个村子,路边上有卖东西的小商铺。走进一看,有一家门口挂着厚布帘子,小门旁边挂着饭馆的标识。我走进去,要了一大碗肉丝面条,狼吞虎咽般美餐了一顿。吃完饭后询问店主这里是什么地方,店主说这里是依兰县的三道岗镇。至此,我才清楚自己已经从勃利县的双河镇走到了依兰县的三道岗镇,具体走了多少里路不清楚。出了饭馆又去买了两瓶矿泉水,至此我仅有的四十六元被花掉了六元。在一个隐蔽的墙角处换掉了一身的脏衣服和鞋子,感觉此刻还像一个正常之人。
一切稍事准备之后,就站在路边等车。目标哈尔滨,去寻找在哈尔滨打工的同乡谢计划。一会儿,过来一辆到哈尔滨的大巴,上车就被要求买票,直达哈尔滨二十五元车费。上车后,找了一个座位,然后就迷迷糊糊地昏睡起来……
(三)
到了哈尔滨,下了大巴车,已经天黑了,对面不远处就是哈尔滨火车站。此时此刻,我恍然大悟——同乡谢计划在哈尔滨,而哈尔滨城市这么大,我去哪里寻找,没有他的具体处所,要找到他不等于大海捞针吗?我充满了自责和懊恼。如今,我口袋里就剩下十五块钱,住旅店不可能、回家更是不可能的、寻找同乡谢计划更没有指望。只好暂且到火车站售票大厅将就一夜再说吧。进入售票大厅一看,各处墙角里都是人,三五成群的或坐着或躺着,看情况他们和我的情形差不多,都是出外谋生的外乡人,当年被社会统称为盲流。只是早晨在依兰县的三道岗上车之前吃了一碗面条,已经一天没有吃饭了,此时饥肠辘辘,到洗手间装模做样洗脸时喝了一些水,挨过一夜明天再说吧。于是,找了一个人少的角落席地而坐,翻出包里的上衣又套上一件为了夜里防寒,然后斜躺着把小包枕在头下,就似睡而醒地迷糊起来……
凌晨四点多钟,天就亮了,这是来到哈尔滨的第一天,也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已经迷糊,好像武陵桃花源人不知魏晋了。我离开火车站售票大厅,走到很远的地方,找到一家卖馒头的地方,一下子买了三块钱的馒头,我的小包差点装不下了;又买了一瓶水。接下来,我准备找一个工作干干,同时幻想可以遇到同乡谢计划。沿着街道看情况再询问,人家不是摇头就是摆手。跑了一天,似乎漫无目的,馒头都吃光了而一无所获。沿街的商铺商家,即使招工也需要高学历有技能的,像我这样的盲流人家一点机会都不给。或许,我这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人家根本不屑一顾吧。眼看太阳落山了,晚霞把哈尔滨这个东北最大的繁华都市度上了一层绚丽的金色。我如同安徒生童话里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无家可归而且幻想着橱窗里香喷喷的烤鸭。饥饿,是我最大的困惑。只要不下雨,住宿不是问题,露宿街头不至于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被冻死吧?东游西晃地走到了红旗大街,一抬头看见马路对面建筑大门口有一个拿枪站岗的士兵,姿势笔挺一动不动。我索性走进一看,门口挂着的牌子上好像写着“哈尔滨军分区”。我心想,这地方绝对安全。于是走到距离此处不远的马路边绿化带中央,跨进去后用手清理一下地面,就躺下了;然而,却睡不着。望着天上的星星、听着耳边极速而过的车辆、想到目前的处境,不由得泪流满面……蚊子似乎不会可怜落魄之人,就在我躺下不久,大量的蚊子聚集而来,在我耳边嘤嘤作响,手面和脸上是它们攻击的目标。我急中生智,从小包掏出一件上衣,把脸和手都包裹起来……
刚刚对付完蚊子的进攻,正想入睡时。感觉有人来到了我身边,我忙起身观望:一个看起来六十岁左右的老头,一脸的横肉不像是个好人。推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左臂上戴着一个红袖套上面是“某某管理”四个字。他正盯着我,质问我干嘛睡在大街上?我回复说外出打工被骗、没钱住宿。他再说:这个地方是不能睡的,影响市容;我是负责管理的,必须罚款。我说:我都到这个地步了,一天饿得头昏眼花没钱吃东西,你能否可怜我一下,高抬贵手?他听我这么一说,态度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关心似的问我:你真的没钱,想回家吗?火车站我有熟人,可以给你搞一张特价票,保证让你坐上火车回家。你老家哪里的?听他这么一说,我动心了,告诉他:想回家,口袋里只有十块钱没有舍得花。我一边说一边掏出藏在贴身衣服口袋里的十块钱。他看到我掏出的钱喜出望外,嘿嘿一笑说:给我吧,你就在这里等着,我去火车站找熟人买车票回来送给你。看着他骑车飞快离开的样子,我突然明白上当了——这大半夜的,他去哪里找熟人买特价火车票呢?不是明摆着坑骗人吗?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不得好死!总归到底,我涉世未深太容易相信别人,把这个社会想象得太简单纯洁了。
天未亮,我被冻醒了。这是在哈尔滨的第二天。起来站在马路边又蹦又跳的,一个晨起锻炼身体的看起来和蔼可亲的大爷惊奇地转了三圈打量着我,自言自语地说道:这人不是精神病吧?听他这么一说,我立刻停止了蹦跳,不好意思地冲他一笑,说:我冷啊。这大爷问我:是干吗的,听口音是关内人,出来打工的?我已经身无分文,怕什么呀。于是,简明扼要地告诉了他我的遭遇。这大爷表示很同情,并告诉我在道外区有一家工地正在建设大楼,是他们老单位飞机场新建设的宿舍楼,那里目前正需要工人。我谢过这大爷,然后按照他指引的方向寻找过去……我蹒跚着脚步终于找到那里,已是中午时分。向看门的大爷说明来意和自己的遭遇,他自我介绍说:自己是山东人、姓张,老伴是安徽人;在哈尔滨混了大半辈子,非常同情关内过来谋生的人;让我在门岗室等一会儿,去给我弄些吃点。我站在门岗室外,没敢进去。不一会儿,张大爷回来了,带回来五六个小馒头、一大搪瓷缸子米粥和少许腌咸菜。我走进门岗室内坐到桌前,含着眼泪大口吃起来,三下五除二后仅剩下三个馒头了。张大爷在一边告诫我:慢点吃,孩子,别噎着了。可以说,这是我进入东北后吃得最饱的一顿饭了。就在我刚吃完饭的时候,过来一位领导模样的人,他冲张大爷点了点头。张大爷陪着笑脸对我说:小伙子,这是我们的杨经理,负责这栋宿舍楼建设的。你就跟着他一块走吧,经理安排你干啥就干啥,工资有保障,相信我。我感激地冲张大爷不住地点头,激动的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杨经理表情满意地看着我说,带着你的行李跟着我走吧。我辞别了张大爷,转身去追赶杨经理……
不争气的是两只脚板疼,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跟不上杨经理轻快的脚步。杨经理回过头来惊讶地看着我,不相信似的问我:原来你是瘸子?算了,我们不能用你,我这里不能使用残疾人!我被他不问青红皂白的决定否决了,目前我这个情况,解释也没有什么用。我立在原地,目送杨经理的背影消逝在对面那栋办公楼里。看门的张大爷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从门岗室那里小跑过来,急切地问我:怎么回事?是杨经理突然反悔了吗?我哀伤地对张大爷说:不怨杨经理。前几天我从小金矿点连夜逃出来时,又爬山又跑道,双脚磨出了血泡;血泡被我掐破后双脚走起路来不敢着地,所以一走路如同瘸子一样。回到门岗室,我脱下鞋子让张大爷看,张大爷立马惊呼一声,说:坏了,很严重,要发炎。你等一会儿,帮我看好门,我去那边办公楼里帮你找点药去。张大爷急匆匆地去了,又急匆匆地回来了。他带回来一小瓶云南白药,说是在领导那里要的。他在地上铺上几张旧报纸,让我躺上去把脚板伸出来。他说自己七十岁的人了,眼睛不太好使。我突然浑身滑过一股暖流,是一种久违的亲情。我睁大眼睛看着张大爷,仿佛他就是疼爱我的父母亲一样。敷好了药,又给缠上了一层纱布,再让我拿出袜子帮我穿上。这一切弄好了,又扶我坐起身来。我站起来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双膝跪下冲他磕了一个头,说:张大爷,我无以为报。请受我一拜!救命之恩,永生难忘!张大爷慌忙把我搀起,责怪般地说道:孩子,不要这样。男儿膝下有黄金。我这人一辈子看不得可怜之人,力所能及的帮忙不值得道谢的。时至今日,我时常怀念张大爷。三十年过去了,相信他老人家业已作古了,只有祝愿他在那个未知的世界里生活幸福快乐!
告别了张大爷,走时我违心地告诉张大爷,有个关系很好姓谢的同乡在哈尔滨,准备去找他帮忙。其实,我没有地方可去,只有蹒跚着脚步艰难地再回到哈尔滨火车站售票大厅。这里成了像我一样流浪之人的免费旅馆。奔波折腾了一天,我是又累又困的,又蜷缩在前天睡过的那个角落里,头枕着小包睡着了。梦里,我在家里,看见母亲给我做了很多我爱吃的饭菜……
人声嚷嚷,我被吵醒了。这是我在哈尔滨的第三天。想起身,却被旁边一个人压住。我吓了一跳,赶忙拍了拍这个人的臂膀。他被惊醒,很不好意思地冲我笑笑。那边吵吵嚷嚷的声音越来越大,有人钱包被偷了,正在寻找。我警惕地看着坐在我身边的这个人:大概十四五岁,一张天真无邪的面孔,干净利落;不像流浪之人。于是,我试探性地问他:你这么小怎么不去上学呢?跑到这火车站售票大厅干吗?他出乎意料告诉我他的经历:他名叫刘大海,老家五大连池的;爸妈离婚了,他跟着妈妈来到了哈尔滨,妈妈很少管问他;因为妈妈正在和铁路上的一位维护工师傅谈恋爱。我看着这个有点瑟瑟发抖的少年,从包里取出一件褂子让他穿上,因为东北的早晨天气有点冷,而他只穿了单裤单褂。他感激似的笑了笑,我的上衣穿在他身上有点大,他满不在乎把长袖卷起来。他拉我一把说,让我跟着他到火车站食堂吃饭去。我半信半疑地看着他,表明自己没钱。他说,不用我掏钱;边说边掏出一把零钱让我看,并告诉我是那个同他妈妈谈恋爱的叔叔给他的。我别无选择,就跟着他去了——出了售票厅大门,拐了两道弯,从一个小门里进到了一个大食堂里。食堂里摆满了大桌子小板凳,除了我们俩个没有其他人。他让我坐下,自己径直走进里面。一小会就返回来了,端过来两碗面条、又折返端了一大盘小馒头过来。我不得不佩服这小子厉害,相视一笑就吃起来……吃完后剩下了四五个小馒头,他让我收起来装进包里。从食堂出来后,他让我跟着他去找那个跟他妈妈谈恋爱的叔叔,让他想办法帮帮我:要么介绍一个工作、要么弄张车票我可以回安徽老家。
跟着刘大海东走西拐的,竟然进入了火车站里面。直到现在,我都没有明白少年刘大海是如何带领我进入火车站里面的。可以肯定,经过的那个小铁门是关键之处。那扇小铁门是虚掩着的,好像没人看守。铁轨上停着很多辆火车头和暂时停靠的列车,穿着铁路制服的工作人员忙碌工作着,有的加水、有的检修敲击。刘大海让我站在空地处等待、别乱走动,他去寻找他的那位叔叔。我看见刘大海朝着一排房子小跑过去,不一会儿就回来了。走到我面前,掏出一把零钱交给我、估计也就三五块钱,说这是他的那位叔叔打发他的,让我先收下,再去央求他。少年刘大海再一次叮嘱我别乱走动,还在这个地方等他。说完就急匆匆地去了,这一去我等了很久却看不到少年刘大海回来了。正在这时,我远远地看见对面月台上过来一辆火车,直觉告诉我这辆火车应该是哈尔滨直达江苏徐州的。我怀着感恩和歉疚的心情急忙向月台奔跑过去……近了、更近了,我看清了火车厢上起止站的标识牌——哈尔滨直达徐州的。此刻,我犹如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欣喜若狂地就直扑车厢。快到车厢门时,我愣住了,有乘务员在车厢门口验票。怎么办?我急中生智从地上捡起半截遗弃的废票,紧紧攥在手里露出一条纸边出来;趁着人多,我在乘务员面前把手扬了扬,慌忙拥挤着混进了车厢。
就这样,我坐上了返乡的火车。当火车鸣笛启动的那一刻,我慌乱的心稍微平静了一点。我无所适从地站在两节火车箱之间的位置,只有这里才是我这个无票乘客的位置吧?听着火车车轨有节奏的撞击声音,我感叹良多。原以为可以一路平安的到达徐州,然后再想办法从徐州回家。徐州到家不是太远,问题不是很大。然而,出乎意外的事情发生了,也是我一直担心忧虑的。火车快到四平站的时候,乘务员和列车长一帮人开始查票了,我很快被查到了,并被乘务员扭送到行李车厢关起来。进到行李车厢一看,已经有至少二十多人关在里面了。没过多久,乘务员和列车长进来了,我们这些逃票的人被挨个“关怀”:第一是挨骂,最粗鄙的骂人之话竟然从这些岗位人员嘴里迸发出来?我是第一次见识,也许是少见多怪吧;第二是搜身,鞋子里、衣领里、裤腰里都要搜一搜或捏一捏;如果有钱被搜出来时乘务员就连蒙带吓地就收缴了,只有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第三,没钱的只有挨打和挨骂的份了。我排在最后、也是这些逃票者中间年龄最小的,所以,我仅仅挨了一个耳光同时也被踹了一脚,相比他们对我的惩罚最轻。(清楚记得,有个从黑龙江桦南县出来的那人被打得口鼻流血。)或许还有一个原因,记得当时我哭了,既是伤心也是恐惧,并告诉他们自己几天没钱吃饭了、全靠好人救济或施舍。
火车咣咣当当地跑了大半夜,大概快天亮的时候到了天津火车站。我们这些所谓逃票的人全部被赶下了火车。然而,出站却没有那么顺利,被车站查票的再一次扣留,在一个外人不知道的房间里上演了火车行李车厢上同样的一幕。终于,我们被搜身、挨了打骂后都放出来了。不幸的是我那七八块钱被查票的从鞋子里面翻找出来收缴了,这是刘大海给我的零钱加上我之前保留的救命吃饭钱。出了那间限制我们人生自由的房间,大家如鸟兽一般各自散去;本来大家彼此之间就不认识……
出了天津火车站,我茫然若失地站在天津的街头,不知何去何从……(此处省略。这是后话,此文暂且不表。)
(结尾)
落难哈尔滨,历经艰难困苦,感触颇深。对于刘大海,我一直念念不忘。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年的形象,根植在我心里而伴我一生。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包括张大爷,还有一路上给予我怜悯和帮助的人。茫茫然海,人生有缘遇见,彼此擦肩而过已经足够。世上毕竟好人多,人心向善才是关键。在人生的道路上,自强不息、坚韧不拔、自尊自爱、助人为乐才是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