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悠忧”

不同人对秋雨有不同的解读，不同心情读秋雨有不同的联想，不同年龄看秋雨有不同的心思，家乡的秋雨是一个能让人欢喜、期待，也能让人生愁、生忧的精灵。

每过立秋，不管有雨无雨，秋雨就成了乡亲心中的心结，大家的心在希望和失望之间徘徊。一方面希望早秋少雨，维持高温，秧苗快速生长、分蘖、灌浆，红薯长大个儿，棉桃满枝，深秋时节有好收成。秋雨来勤了，提前吹“白露风”，会导致歉收的“瘪秋”。一方面希望秋雨足量，维持庄稼生长的充足水分，减少人工抽水灌溉的劳累。少了秋雨，地板结了，红薯长不大个儿，谷子不能灌浆，棉花不能满桃，最终也是歉收的“瘪秋”，甚至绝收。而且，少了秋雨，地裂了，叶子枯了，井水浅了，连泱泱鄱阳湖，也经常“见滩露底”，连日常生活都有困难。

然而，家乡早秋季节，秋雨总躲在云后，藏在千里之外。因此，“秋老虎”年年到，气温直往高处窜，极端时候，甚至会超过立秋前的盛夏高温，人热得受不了。恍惚间，长江满江流动的干热气流，在不断消耗、吞噬生命。盼望下雨，成了早秋时节乡亲们口头禅。绝望之后，咒骂老天爷不下雨，也是家常便饭。秋雨，打小在心中留下阴影，以至内心生出恐惧不安，脑海里经常会出现无端的假设，如果出现“瘪秋”，日子该怎么过？如果出现绝收，又该如何办？以至无知少年，经常在梦中看到愿景：白天出太阳，夜晚下小雨，庄稼长得好，父母不受累，白米饭餐餐管饱！

仲秋，家乡秋雨多了起来，凉爽了，湿润了。天凉了，少了夏日多汗的狼狈，人人身着体面的衣着，行走做事有模有样，一场秋雨，一阵兴奋。秋雨滋润，甘蔗杆儿会更加香甜，玉米粒儿会更加饱满，可以挖莲藕了，可以割高粱了，一场秋雨，一份美味。秋雨扫过，棉桃炸裂露出雪白的绒毛，沉甸甸的稻穗更是笑弯了腰，一场秋雨，一场丰收。秋雨过后，大地换上金色的色彩，阳光变成金色蚕丝一样柔和，湖水像镶上金箔一样，一场秋雨，一层色彩。仲秋的雨，阵阵地撒，将枫叶画成红色，将梧桐叶涂满焦黄，将高粱穗子染上红色，将家乡点缀成五彩的斑斓。

可是，缺憾也伴随而来。秋雨中，卷曲的叶子再也无法舒展，变枯的树木再也无法返青，飞走的燕子今年不会再来，一场秋雨，一丝遗憾。秋雨中，成熟的果子逐渐变焉，露水的滋润挽留不了盛开的白莲，曾经的同窗、同桌各奔东西，一场秋雨，一场离别。秋雨中，树叶“嗦嗦”，残荷摇摇，湖水荡荡，天际茫茫，一场秋雨，一丝忧伤！此情此景，心有百结，口有千问，将要南飞了大雁，可选好去途？谢幕的蝉儿，可找到冬眠的地方？外出的好友，可遇到风寒？经常傻傻地想，秋雨的凉爽里，满满浸润着牵挂。

深秋时节，家乡秋雨最乖顺，应着丰收的季节和人们的好心情。秋雨来了，干燥的空气得到湿润，秸秆、稻草不至于干燥失火，马路不至于四处扬尘，蓝天、大地、村庄，洁净如洗。秋雨来了，湿润了土地，板结的土地变得松软，挖红薯、耙地变得轻松，可以安心在田地里播种，花草、树木、山峦，生机不衰。秋雨来了，蒸发量小了，堰塘的水线上升了，鱼儿继续长肥，泉水持续流淌，湖水、河流、阳光，闪亮如春。秋雨过后，金色的谷子，红红的高粱，雪白的棉花，黝黑的红薯（干），还有好心情，如同块块彩旗，在田野、村庄、晒台招展。

然而，淅沥的雨不是春雨，是寒流的前锋，秋雨里藏着寒意。当寒意与幸福的心情相遇，不由生出惆怅。“寒露”来了，鸿雁列队南迁，雀鸟隐形，菊始黄华，一夜寒露，一场秋寒；“白霜”降了，开始秋收冬藏，叶子枯黄掉落，野外蜇虫咸俯，一夜秋霜，一遍凋零。冷雨落下，雨点滴答，秋风推窗，肌肤清冷，冷噤连连，一场秋雨，一阵凄冷。秋雨扫过，枯黄叶子衬托的芙蓉有些暗淡，浓香桂花散落一地，红红构骨果稀疏脱落，一场秋雨，一场零落。再好的体魄，都会感知秋雨带来的寒意。再好的心情，看秋雨后的凋零都会感到落寞。

常常在矛盾的认知中努力刻画秋雨。秋雨是一位作曲家？用“唧叽”虫鸣代替了嘶哑的蝉声，用“潺潺”水声冲淡了“呱呱”的蛙鸣，用南飞的雁鸣传播丰收的喜讯，为秋天谱写曲曲乐章。秋雨是一位魔术师？将大地染成金色，将原野点缀出斑斓，将蓝天洗刷得像大海一样湛蓝碧透，将朵朵白云犹塑成扬帆起航的轻舟，将秋天画成幅幅丹青。

经常在正反的拷问中用心思索秋雨。秋雨是光阴的信号，季节的转折？回望春夏，一路向上，前望冬天，寒冷必将到来。此情此景，会不自觉地回想来路，多少遗憾，多少悔恨，多少留恋，多少失落。展望前途，可知的冷雨，可知的冰雪，可知的寒冷，可知的凄苦！秋雨是时间的记号，心情的标记？回看春夏，一路生机，前望冬天，必将凋零落寞。此时此季，会不自觉地回想青春，多少青葱，多少激昂，多少柔情，多少梦想！张望未来，可知的老迈，可知的孱弱，可知的凄凉，可知的孤独！

看着秋雨击打黄叶，咀嚼品尝“忧愁”味道，内心五味杂陈。这种“愁”的味道，来自心底，愁得莫名，总有近似疯狂的假设：如果不是秋雨变成云彩，阻挡“鹊桥”合拢，“七七”牛郎与织女不就可以年年相会？如果秋云不遮盖天空，秋雨不淋湿“信函”，“中元”不就可以在繁星中找到先祖，与逝去亲人隔空对话？这种“愁”的思绪，萦绕心头，愁得无理，总会生出许多遗憾：遗憾秋雨该来的时候没有来，责怪秋雨不该来时总是来，怨秋雨不该带着寒意，恨秋雨不该与冬雨为邻。这种“愁”的意识，古今都有，古代文人骚客，临秋雨秋风而伤感者，不胜枚举。（宋）蒋捷“秋本无愁，奈客里、秋偏岑寂”，（宋）周紫芝说：“秋意总关愁，那更与君轻别”，（元）王庭筠说：“客愁枫叶秋江隔。隔江秋叶枫愁客”，（唐）李商隐说：“秋风秋雨愁煞人，寒宵独坐心如捣”。（唐）李群玉说：“黄叶黄花古城路，秋风秋雨别家人”等等，患者无数，我自难免！

望秋雨“悠忧”，思“忧愁”何来，内心充满迷茫。秋雨本是应季而来，润泽大地，何以忧愁？科学说，秋雨来了，光照少了，脑垂体的褪黑激素分泌量少了，人就愁了。其实，科学剖析不了人性，不是秋有失落，是人有失落。不是秋雨带来忧愁，而是人心出忧愁。是秋天繁荣后的衰败、叠加秋雨的凉意，心中激发的感慨。是历经风雨，走过曲折深幽的小径后，遇到令人伤感的秋意，内心得出的感悟。兰州民谣乐人李建傧歌儿，唱到心窝窝：“树叶儿落在那地上，眼泪砸在那心上，悲伤埋在那胸口上，岁月丢失在路上！” “愁”是“秋”的“心”，也是“心”上的“秋”，更何况叠加秋雨秋风，能不生愁？

听秋雨沥沥，看斑斓秋天，内心深感不安。哪里会有什么“愁”？其实是对时光的依恋，对以往的自责，对收获的不舍，对繁华的眷恋，是站在转折点上，看见“后”与“前”、“旧”与“新”、“聚”与“散”、“舍”与“得”的强烈对比后，内心的挣扎、彷徨、不安。以至享受丰富收获时，矛盾的内心总是充满自责，反问自己，幸福日子里哪有什么失落？没有丰收后短暂凋零，哪里会孕育新的生命？没有喧闹后的暂时落寞，哪里会出现又一个春天？以至看到美丽的秋色，煎熬的内心总是充满忐忑，诘问自己，斑斓秋色里哪有什么忧伤？没有四季更替，哪会有岁岁万象更新？没有斗转星移，哪会有代代生命传承？更多的时候，内心充满愧疚，不断责问自己，为什么不能像秋天黄叶那样豁达、乐观、从容，追着夕阳，随着秋雨，画出秋弧，成泥归根，涅槃重生！

二〇一九年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