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萧先生相识纯属偶然。2007年9月的一天,我与同事应菲律宾马尼拉市一家矿业公司邀请,考察完该国伊洛伊洛铜矿后,乘宿务航空公司航班回宿务市,准备第二天再转机到马尼拉市。因到机场办理登机手续晚,只签到倒数第二排的座位。飞机起飞后不到半小时,平稳飞行的飞机在强对流气流作用下,发生剧烈颠簸。颠簸之下的乘客有点狼狈,不由自主地发出多国语言的求救声及尖叫声。
好在颠簸时间短,几分钟后飞机趋于平稳。惊魂未定的乘客一改静默,相互交谈起来。
突然,坐在机舱最后一排的一位先生,轻轻拍拍我的肩旁,说:“露馅了,原来你们是中国人。见你们正襟危坐,还以为是日本人呢!来菲律宾干啥呢?”
我告诉他来由,介绍了同伴,他接着说:“我姓萧,在菲律宾经商多年,来这里做生意的商人多,很少见到中国专家。”接着,他向前倾,我微微向后转,轻声交谈起来。
他很健谈,向我们介绍自己。他已经四十岁了,国内出生并完成高中学业后来到菲律宾。他家数代经商,在菲律宾已经是第三代了,家族生意很大。现在还是中国籍,因为做生意要到各国去,如果加入美国籍,回中国享受不了优惠政策,加入菲律宾籍,出外经商遇见困难时候,难免受欺负。结果,家乡人和菲律宾人都说他是外国人。他说:“出门在外,最高兴的事就是遇见中国人,能说中国话,问家乡事,帮中国人。我是中国商会活动积极分子呢!家里的小孩子,打小时候开始教中文,现在能说标准的普通话。每天有空就看中央电视台四套节目,关注国内大事。”
接着,他说出一件大家都感到诧异的事:“年轻出国时,带了全套小学至高中的语文、历史、地理课本,平日里经常翻看,现在能一字不差地把所有文章背诵出来。”听起来,真是汗颜,就拿我自己来说吧,读书时候用的课本早已化成纸浆了,何谈说经常翻看,背诵课本上的文章呢?
当晚,住在宿务市。他尽地主之谊,热情招待我们,介绍菲律宾的风土人情,政策法规。他说,菲律宾是一个自然资源很丰富的国家,华人很多,很勤奋,许多华人生意做得很大,许多华裔都走上政坛,期待着两国友好相处。中国是大哥,是华人的根之所在,要帮助菲律宾,这里落后,老百姓的生活条件差,要是能开矿,能增加就业,当地人就会把你们当成上帝的。
当年的圣诞节,我给他发了条祝福短信。他立即回电话,高兴地说:“我去了你们考察过的铜矿,矿主说中国人很好,很和蔼,很勤奋,就是做事太认真,不好糊弄。我为中国人自豪,现在中国富强了,中国人形象高大了,受尊重,每次办理到欧美的签证要比以前容易多了。”
后来,经常用短信联系。有事找我的时候,发电子文件到我的邮箱里,我就会尽我的能力说出自己看法。我找他要资料时候,他很少耽误,随时办理。他几次回国,逗留时间很短,来去匆匆,但每次都来电话告知并问好。因为他是从事海产品贸易,主要活动地点是沿海城市,而我要上班,挪不出时间到沿海去看他,所以也一直未再见面,很是遗憾。
2011年夏天,一位熟人到马尼拉办事,临时出现状况,而且第一次到菲律宾,举目无亲。病急乱投医,要我帮忙。我电话向萧先生求救,他二话没说,立即联系相关人员及部门,很短时间搞定。临走时告诉我的熟人说:“我与他是好朋友,但只见一面,他傻傻的,做人太实诚,不过,为中国人长了脸。”
原来,萧先生事后知道当年中国人在菲律宾矿业公司考察的细节。熟人回家后,眉飞色舞地说:“菲律宾矿业公司老板告诉萧先生,中国人厚道,够朋友,帮助他规避了投资风险,他现在的家当都是中国人给的,一辈子感谢中国人。”
不过想想当年所作所为,也真够傻的。当时,几家西方公司经营管理的矿山,因经营及资源的原因,效益差。在高人指点下,进行资本运作,想出腾笼换鸟的主意,将资料“精心包装”后,对外宣称是好矿,期待出让资产,抽身跑人。菲律宾矿业公司老板是华裔,稳妥起见,委托我们作最后决策前经济技术考察,确定是否可以收购矿山。到矿山现场的那天,是台风中心刚刚经过当地,狂风暴雨,天昏地暗。矿主及所聘用的专家认为天正下着大雨,中国人肯定吃不了苦,不会到实地考察检验的。哪知道,我对他们说:“你们指哪里,我们就到哪里,不到实地不说话。”
矿主见状,没有办法,领着我们冒着倾盆大雨到实地。于是,我们也就知道实际情况,实事求是地说出矿山经营及技术风险,最后交易终止,卖方的算盘落空了。后来听说,矿主故意选择台风季节邀请我们实地考察,目的就是掩盖自己内心的不安,难怪后来矿主说中国人做事认真。其实,那次野外工作真苦,回到营地后,全身湿透,皮肤被雨水浸泡得发白发皱,看上去像是患了严重的皮肤病。经过长时间雨水浸泡后,大家体温下降,全身发抖,牙齿不停颤磕,脚手几乎失去知觉,用热水泡了半个小时后才回过神来。现在回想起来也挺可怕的,当时违反操作规程,没有把自身的安全当回事。
“其实,萧先生自己也是傻乎乎的”,熟人评价说。只要是国内去的人,不管认识或不认识,到了饭点,都邀人一起用餐,每年花销很大;朋友急用钱,只要言语,他开车送上门,有时候借条都不留;自己好的生意,别人要参伙,他都爽快答应,别人亏本了时,他比别人还急。他所做的一切,比在国内生活的中国人还中国人。
很纳闷,有次电话中问:“长此以往,不会亏本?”
他说:“你真是书呆子,要看什么人呢,大多数中国人受了儒家思想浸润,最懂知恩投报的。花钱了,赢得尊敬,交了朋友。可有时候朋友的一个信息,一次投资或者一次让利,就能赚很多。当然,这招对中华圈以外的人不适用,要是这样做,做十次就会亏十二次”。原来如此,商人到底还是精明又狡黠。
去年,他又回到国内,临飞回马尼拉时,在机场给我来电话辞行。我很生气,说:“提前告诉我,请假都要到机场见你,喝一盅”,他在电话里笑起来:“大家都很忙,不在乎见面,等有空时候,一定聚聚。学学年轻人,发挥想象力,在空中虚拟一张酒桌,隔空对斟吧!”
好一个隔空对斟,十余年交往,就一次会面,长期保持友谊,是神交,也是少见。不过想来也很自然,我俩还真是一路货色,都是看多了那些称之为“子”的人写的书,中华传统浸润到骨髓里。不过,也正是这根无形的细线把我们连在一起,清淡如水交往至今,直到永远。
二〇一九年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