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看着贵州省从江县芭莎苗寨村民载歌载舞迎接客人场景时,错以为高大的木质寨门是一面魔镜,不然眼前村民装束,咋又倒回秦汉时光?
芭沙人的衣着至今还保留远古的遗风。芭沙汉子,头部周围光溜,不蓄头发,顶部长发始终未剃,挽髻于上,形成特有的“苗鬏鬏”,苗话称“户棍”。头上用中间白,两端织成花色并留有白纱线穗子的包头帕绞成一股,捆在头上,并特意留出朝天的尾端,置于前额,形似冲天牛角。部分人颈戴银质颈圈或颈链。上身穿无领左衽铜扣青衣,下着直筒抿腰大管青布裤,赤足。肩扛鸟枪,右肩左跨刺绣或蜡染布质花猎袋。腰挂旱烟袋,火药葫芦,铁沙袋,猎袋和砍刀,衣内腰缠红绿花带及形同鹞鹰羽毛花纹的装饰彩带,飘在身后和左侧。个个昂首挺胸,状如武士。
芭沙女人,身着古老式样的装束。头发散绾,插银簪、木梳及鲜花。颈戴银质耳环和颈圈颈链等银饰。上身穿对襟无领布扣或布带上衣,袖和衣脚有彩色“栏干”。挂菱形胸兜,两上角各有一条带子交叉系于领后,靠领处有蜡染或刺绣图案。腰间配带有银质或铜质针筒。下身穿短裤,露出膝盖,小腿套着有刺绣或蜡染的花布筒,脚穿布鞋,未婚者穿一袭青色百褶裙,已婚者则身着青白为主的花百褶裙。
时间进了芭沙的寨门,就放慢了脚步,芭沙还停留在远古时光。吊脚楼或木屋,顶盖杉皮,绿树掩映,溪流环绕;路旁,坡地上的“禾晾”和谷仓,黄绿相映,雀嬉虫鸣,极具特色。石板路,土路交替出现,蜿蜒多岔,八卦一般。时值农历六月,草木茂盛,禾长谷青,蝉鸣鸟啼,淡淡的云彩穿越于林间街道,祥和恬静,难怪外人都说芭沙是秘境。
岜沙人就是在如此简朴、自然的环境下生活了数千年。芭沙先祖是蚩尤第三子,是九黎部落的一支,充当向西迁徙先头部队。开山劈路,勇武之至。久而久之,养成崇尚武力的风尚,常年身挎腰刀,肩扛火枪,打猎捕鱼。危险艰苦的生活,锻炼出芭沙人爬山上树如履平地强壮体魄,高超的狩猎与耕作高超技能,保守、恬静和警觉的性格。321国道1965年就贯穿全寨,距从江县城仅7公里,然而芭沙人习惯男耕女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给自足的农耕生活。
(二)
现代化风潮至今未风化、潮解芭莎人的生活,芭莎人保留了先人崇尚自然的品德。他们相信“万物有灵”,巨石、古树、水牛、桥梁等等,都是圣灵之物和崇拜对象。外看芭沙人武士气势十足,实则生性善良,尚武风气里涵养了恬静的性格。直至今天,村里几乎没有刑事伤害案件,这也是芭沙苗胞能成为国内唯一配枪打猎的主要原因。芭沙中心广场,刻在的木墙上的红色大字“世界上最后一个持枪的部落”,不只是一个称号,更多是给予芭沙人的赞赏。
芭沙人认为人来源于自然,归于自然,“生不带来一根纱,死不带走一寸木”。芭沙人崇拜树,认为树是芭沙人生命象征,将生死与树相联系。“生也是一颗树,死也是一颗树”,每位芭沙人出生时,父母就会栽种一棵“生命树”,寓意生命开始。人去世时,寨子里的人会砍伐陪伴死者一生的“生命树”,用以做棺材。埋藏遗体地地方,再栽种一颗“长青树”。没有墓塚,长青树就是墓碑,代表生命延续,寄托后人思恋。
在芭沙,一棵树就是一个灵魂,古老的树就是先祖的魂灵,有灵性。岜沙人把情感都寄托在树木中。旧日,山区贫困和缺医少药,孩子健康成长也寄托给那些历经百年、郁郁葱葱的“消灾树”。遇到病痛或不如意,父母就抱着孩子,将糯米饭、腌鱼和酒放在树下的石块上祭树,久而久之,许多参天大树下,石头累叠成坎。芭沙人家中,没有神龛和祖宗牌位,祭祖就是祭树。而且,祭祀故去的亲人,也只到已故父母辈,祖辈及以上就不再祭拜了,因为在他们思维里,故去的人会回来投胎,祖先都“转世”了,“人”就是这么世代轮回而生生不息。
树也是岜沙男女青年结合的大媒和婚姻的见证。男女双方通过“守垴”、打秋千以及平时交往结识。“垴”是树林茂密、隐秘又离寨子近的山坡。垴上的“爱情树”,树径粗大,树皮乌黑,沧桑繁茂。双方有意,父母首肯,就可结婚。婚礼简约,没有“七金八银”,只有苗绣、歌声、舞蹈、欢乐和祝愿。
山巅松树青又青,人树本是同一心。芭沙人从不砍古树。1976年,芭沙人感激救星毛主席,将长在小山头上,被村民视为神树的香樟树送到北京纪念堂。据说,这是芭沙唯一特例。本寨人不忍下手,请外乡人砍树。香樟木启运时,全村人夹道目送远离。树走了,根还在,于是,在原址修建八角纪念亭,以资纪念。如今,亭前的香炉里,青烟缭绕,木质围栏护卫香樟根,村民及游人来此祭拜,抒崇敬之情。
(三)
陪同的村民指着岜沙村中心广场的黑色青石碑说,绿水青山面貌在芭沙延续数千年,依靠的就是村民自律和石碑刻写的规矩。首先,村民认为树是神,敬畏和热爱绿树是寨民的习惯。“芭”字为汉语借古壮字,意为石山,苗语里“芭”(当地发音biā)指芭芒草多,“沙”本是“杉”,意即杉树多的意思,后人将“杉”写成了近音“沙”。“芭沙”就是指草木旺盛的地方。
第二,寨民没有文化,难以理解深奥的法律,自古以来,就一条村规民约就守住了绿树青山:如果村里有人斗胆乱砍树,就罚“三个一百二十”:120斤酒,120斤肉,120块钱。据说,以前村里人砍柴到城里贴补家用,但砍柴可以只许人挑,不能用车拉。挑得动二百斤是你力气大,没人干涉,但如果用车拉柴火,就要罚“三个一百二十”。
也就是这么简单的一条规矩,让芭沙林木茂盛、楠竹成片。大自然给了芭沙人丰厚的回馈。茂盛森林涵养了生命之水,雾气常在,白云缭绕。田不缺水,溪水长流。地不少潮,土质肥沃。水田种植主食糯谷,糯米做饭酿酒,副食除了日常的家畜家禽,蔬菜水果外,都是山神的馈赠:山羊、山鼠、山雀、蚱蜢、蜂蛹、泥鳅、黄鳝、鱼虾、螺蚌、蕨菜等等,都是让城里人垂涎的绿色食品。外地人到此,饮清冽的山泉,尝水田里养殖的鲫鱼,喝糯米酒,品酸辣味浓的汤,呼吸新鲜空气,都认为到了仙境。
芭沙人的服饰也是大自然的回报。衣服是自纺、自织、自染、自缝,自绣而成,式样及花色代代相传。芭沙,箐墨岭翠,树竹幽深,浓荫蔽日,深色就是密林深处的颜色,也是芭沙人衣服的主体颜色。枫树脂溶点低,粘性大,防染性能好,用它做蜡染工艺中的防染剂,可以用鸡毛杆,细竹片刻画出细密美丽的花草人物。用蜡染布做妇女衣裙,围腰和脚套筒,以及书包,手提包和猎袋,古朴美丽。苗绣及蜡染的图案上的太阳、杉树、背篓、箩筐、龙、鱼和花草,配以圆圈、方格、棱形、水波和米字边沿,记录民族的迁徙,生活,繁衍和信仰。
(四)
古芦笙堂是一处木板铺地的大广场,是村里人展示民俗歌舞的地方。演员都是村民,演出服装就是村民的日常。没有描眉,没有重妆。时间来不及,有劳作的村民裤腿还未完全放下,衣服上还沾有新鲜的泥点,赶来演出。节目内容就是全景展示迎宾接客、欢度节日、恋爱婚嫁等日常生活场景,原汁原味,散发出泥土的芳香。
“镰刀剃头”是表演的高潮,是芭沙人年到15岁举行的成人仪式一部分。被剃者,单膝着地,平视前方,虔诚地等待剃发。老者手如枯枝,持一把闪亮的镰刀。自耳后根开始,剃光脑袋四周,只剩头顶拳头大小的一圈头发,并将头发挽成一个椎髻,称“户根”,形如古代武士和江湖侠客。人是树,“户根”是树梢,深色衣服是树皮,人在“户根”在。“户根”是芭沙男人象征,是消灾祛病、保佑安宁的护身符。
节目精彩,因年轻男女大多外出做工,老年男性与女性村民是演员主力,不能不说是遗憾。芭沙保留远古传统,付出了巨大牺牲,房屋破旧,道路狭窄,生活设施简陋,绿色回报满足不了日新月异的时代变化,跟不上飞速发展的步伐。
领队的年轻村民,曾在外务工多年,后回家乡做导游。
我开玩笑地问他:“寨子地下有大金矿,开不开?”
他怔了怔,斩钉截铁地说:“不开,还是要绿水青山。”
不过,他也认为芭沙现有的自然资源和耕作方式,无法承载5个寨子(16个村民组,近400户人家),2000多人的富裕生活,外出做工是必然的,也是必须的。老辈芭沙人不愿意出门,衮寨老(村长)在北京服役8年后,转业分到县城工作,因不习惯城里生活,自己跑回家务农。现在变了,大家主动外出学习和做工,学好知识和本领,积累知识和资金后,回家当导游、开饭店、商铺及工厂。目前村民日子不是很富裕,但随着旅游业壮大,国家投入增加,农民边做农事边经营店铺,许多人会慢慢富起来了,将来的日子会更好。
是的,坚守传统,而不是坚守贫穷。演出结束后,一位候场的大嫂无意地坐在身旁,边飞针走线,边说话聊天。小学没毕业,她就回家种田,结婚成家。现在,丈夫外出做工,自己承担家里农活及照顾老小的重担。言语间流露出读书少的遗憾:只知道唱苗歌,不大明白歌词的意思,也写不出歌词。
她说:“看到我们的衣着,是不是吃惊?如果穿这种衣服到大城市里,是不是很另类?”
我如实地回答:“是的,如果穿民族服装在都市里逛街,肯定很“吸睛”!”
她说:“懂得什么是吸睛。以前寨子里人都不愿意外出,特别是男人。外出的话,要剃掉或藏起户根。没有户根,传统不容,只有留在家里。现在好了,大家思想开化了,户根只是(传统的)符号,淡化了“户根在人在”的意思。”
大嫂很健谈,她接二连三地说出自己的憧憬:“沿海那么好,平原那么富,真羡慕!每年家里人到家后,会讲许多新鲜事。我家里的人快回家了,不走了,准备开绣品店和饭店,介绍和售卖传统服饰及食品,参加村里演出,和和美美过日子!”
突然,她话锋一转说:“父亲说,芭沙人都是从江西迁过来的,我们是亲戚!”
我急忙应道:“是的,是亲戚!芭沙老俵和江西表俵!”
细想也是,远古时代,蚩尤与黄帝大战失败后,其子裔从中原到南方,在鄱阳湖、洞庭湖流域建三苗国,后因战事及生活所迫,向西迁徙到贵州高原。至于大嫂说的“江西”是现在狭义的江西,还是古代宽泛的江右,就不得可知。不管如何,打心眼里认为是亲戚。感激他们,数千年过去,还记得根之所在,在大山逼仄的环境下坚守,保持着远古先民的纯真!
二〇一九年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