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好奇的驱动,到贵州天龙屯堡,想看看传说中最具有“江南韵味”的地方。天龙屯堡位于安顺市近郊,距贵阳市约70公里。原是元代“顺元古驿道”上一处驿站,名叫饭笼驿,清代改称“饭笼铺”,上世纪初,更名为天龙屯堡。
天龙屯堡挟持于天台山与龙眼山之间,横跨古驿道,上扼滇喉,下控湘粤,位置要冲。远处,天台山东麓的打铁坑,是明朝征南军队的兵器加工场所,烟堆山上坍塌的石头建筑,是明代的烽火台。近处,屯堡四周建有石拱门,街巷如网,易守难攻。村庄即是堡垒,堡垒就是村庄。村内,石头的瓦盖石头的房,石头的街面石头的墙,且户户相连,门门相通,枪眼密布。街道九曲回转、窄细如肠,似八卦迷宫。
村西演武堂是当年习武的地方,如今可以看地傩戏。地傩戏源自于明代的军傩,是一种军队专司的仪典,用于振奋军威,恐吓敌人。后来,长期屯田,人们将祭典搬到现实生活中成为地傩戏。地傩戏演的全是忠臣义士,讲的都是报国杀敌的英雄故事,以此激励屯堡人牢记屯垦的使命。当天,演出剧目是杨家将。杨家将领,头戴精美的面具,身着出征的战袍,手持战矛,背插战旗,伴着出征的战鼓,夸张的动作,高亢嘶哑的唱腔,将观众带回那金戈铁马的远古战场。
天龙屯堡建于明初。当年,朱元璋实行军户军屯制,士兵既是军人又是农民,军人不简单是一名军人,而是拖家带口的军户,也即是屯户。因此,天龙屯堡与一般的军事要塞不同,兼具有住户的功能,因而有一般村落的牌坊、祠堂等建筑。位于大门东南侧的四公碑及四公亭,是纪念当年入黔屯驻堡内的“张、陈、沈、郑”四大姓始祖。陈姓始祖为明朝“通政大夫”陈典,在天龙设驿站,建塘房(供来往人员住宿的地方)。其他三大姓入黔始祖则为军士。据说,从南京至贵州的西征途中,四姓始祖互相关心,互相帮助,结下了深厚友谊,盟誓结为异姓兄弟,共同取名为“征定”。
沈万三故居位于大门西北侧。传说因得罪朱元璋,被流放云贵,在堡内住居过。故居简陋,门前的对联:“江南曾为旧籍地,黔中乃是新故乡”,寥寥数语,透着落寞及无奈。《沈氏族谱》记载,沈万三在天龙屯堡旅住不久后,赴贵州平越福泉山,拜张三丰为师。洪武二十六年(1393年),88岁时,辞别人世,葬于福泉山。明弘治十年(1498年),其五世孙沈廷礼运灵柩回周庄,葬于银子浜下水墓中,终回故乡。如今,来故居拜谒的人络绎不绝,并且在故居内木床上留下钱币,祈求发达。传说也好,迷信也罢,沈万三已俨然成为江南商人的代表,并且羽化为许多人心中的财神。中华财神庙里,铸有“聚宝盆”,屯户们秉承江南人的血脉,即使战火纷飞,也不忘生活,不忘发财!
四公碑也好,沈万三故居也好,记载屯堡人祖先来自江南,忘不了江南。忘不了根,就有乡愁,排解乡愁的最好办法就是在高原异乡复制一个“江南”的家。于是,石头的堡垒做出江南的模样。四合院,三合院,石板铺成的天井,镂空的水漏,一如江南民居。毛家大宅,郑氏祠堂,沈氏祠堂,有精美的蝙蝠、梅花鹿、麒麟兽和喜鹊等雕刻,寓意“福禄寿禧”,一如徽州,透着儒家文化的传承。窗台窗棂,回字组合,墙角腰墙,妆点花草,大户人家或书香门第,门板雕有诗词书画,疑似搬来的水乡民宅。时值盛夏,小河穿村而过,溪水潺潺,一行垂柳,九道坎桥,村中小河两岸民居,充满江南“小桥、流水、人家”韵味。也包含住户的心酸,人在高原,根在江南,虽在戍边,心在秦淮!
屯户们不但建设江南模样的家,还将江南人“耕读传家”理念传承延续,小有成就。明代万历28年,郑士才中秀才,开屯堡科举考试先河。清代,天龙屯堡人被解除屯军身份,可以任意流动。从此耕读为本,获得了许多诸如文举、武举、进士等科举功名。道光年间,郑姓人才辈出,出了三位武举、一位进士、一位名儒,(九世祖)郑尚美出任“皇清诰封武信骑尉”。天龙学堂,建于1907年,为清末武举案首(第一名)陈日瞻倡导创办。石牌坊的校门,恢宏的主楼,石质的教学楼,多棱形的图书楼,参天的古木,斗艳的紫荆,书院气息浓厚,桃李满天下。
“礼仪传家”是屯堡人的必修课。堂屋神龛上,都记录着祖宗的名字。石头库房里,小心保管着族谱。来自江南的军士、移民或商贾,抱团取暖,自我封闭。婚姻讲究门当户对,屯堡人不与当地人通婚,屯户间也有明确的通婚界限,形成“屯对屯,军对军,民对民”的婚姻圈,甚至还要区分“民屯对民屯,商屯对商屯”。清以前,屯堡内外两个世界,以至于清朝官员将屯堡人归为苗人,汉人也说屯堡人是苗人,苗人说屯堡人是“老汉人”,屯堡人说自己是“穿青人”。以今日眼光看,显然不合潮流,但在当时,自我封闭的策略,保持了屯堡人血缘的纯洁性,维护了宗族的稳定性和屯堡的独立性。
屯堡女人最记得当年离家时母亲的模样,衣着服饰至今还保持祖制,依旧是蓝色的长衣大袖,精致的镶边刺绣还保留着平原服饰的风韵。服饰图案上的福禄寿禧的针脚,花鸟虫草的模样和神情,是离家时的记忆,与江南如出一撤。翘头绣花鞋,既延续了家乡的传统,又因地制宜保持天足,维持女人应对劳作及军情的能力。以前,已婚妇女头围白帕子,意为“提前戴孝”,或为在外征战丈夫祈福并表示专一,或为离世的长辈戴孝,豪情悲壮,有如旧时徽州女人的节烈,让人唏嘘。《平坝县志》记载:“明祖以安徽凤阳起兵,凤阳人从军者特多,此项屯军遂多为凤阳籍。又此种妇女头上束发作凤阳妆,绾一笄,故又呼之为凤阳头笄,决非苗夷之类也。”《安顺府志》说:“妇人以银索绾发髻,分三绺,长簪大环,皆凤阳妆也。”如记载真实,眼前所见屯堡女人的装束仪容,就是遗留至今明时江南古风。
忘不了故里的味道。中午就餐的店家也是屯堡人。她说,江南传统的“鲊”鱼肉,就是军人带到云贵的。每次出征时,聪明厨师会制作蒸鲊肉、蒸腊肉、蒸腌菜肉等为士兵们壮行,取“征”和“蒸”同音,预祝取得远征胜利。随意点了店里的菜肴,酒酿汤圆,八宝饭,肉馅破酥包,豆腐丸子,油炸粑,咸味糯米饭,腊味,腌肉及鸡辣子,个中味道,似曾相识,好像置身于南京夫子庙或长沙火宫殿,细细品来,屯堡菜肴的口味更绵长。是的,屯堡人从来到人世的那一刻,儿女就吸吮带有江南泥土芳香的奶水,从呢喃学语开始,母亲就带着江南口音教会儿女喊“姆妈”,从第一次端碗吃饭,吃的就是母亲从江南带来的味道,永远不忘。
明朝军户军屯制以及后来江南人走西南而形成的“民屯”“商屯”,造就了不少类似天龙屯堡的特殊文化形态。来自江南的军人、移民及商人并非都是同乡,有血缘关系的人并不多,但共同的命运、职责和生活背景,使他们有了“大老乡”的文化认同。于是,江南各地的差异习俗,相互杂糅,形成了既迥异寓居地域,又不能还原于父母之邦的独特屯堡文化。处在孤岛中的屯堡人,虽远离主流汉族文化氛围,但具有强烈的文化自信,创造了完整的文化认同机制,并且贯穿于日常的实践之中,传袭不断。当山外历经岁月侵蚀,风霜磨砺,传统习俗逐步消失时,千里之外的屯堡人,仍然用传统习俗礼仪,讲着昔日的故事,回味远古时期母亲的笑容和家乡的味道。
再看屯堡,牌坊楹联历历在目:“源出江淮六百年耕戍田陇,枝发云贵三千里守望家山”,当年,屯堡人带着使命,历经沧桑,坚守高原。在漫长时光里,骄傲与无奈同来,收获与失落同在。尽管岁月侵蚀、文化融合,但屯堡人强烈的文化自信,守住传统,形成独特的文化形态,有如客家人,是中华文化的优秀传承人!
二〇一九年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