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雨潇潇

冬天到了，北方寒流翻越大别山来到长江上空，冷却家乡本是温暖的天空。温度下降，空气含水量下降，多余的水分，也就是霜、雾、雨、雪，洋洋洒洒地落了下来。每年，翻越南岭北上的暖空气，到达家乡后备受欺负，心有不甘，又不得不甘。于是，暮秋或早冬，应付北下的冷流，每天黎明撒上薄薄的白霜，或在上午来一场浓雾收场。仲冬季节，实在无法应付，只有被冷流裹挟，将憋屈的眼泪抛洒大地，一阵阵，一场场，一天天，下起冬雨来。冬雨下着，下着，下到深处就变成雪、凝成冰，将家乡带入严寒的隆冬。

看每年大致如此的循环，心中总在不断思索“冬雨”到底是啥面貌？霜打万物，摧残门前金菊朵朵花瓣。雾罩四野，冷蔫了田野里萌发的青青麦芽。雨打黄叶，击碎了叶子最后转青的梦想。雪压枝头，压断了枯枝迎春的幻想。冬雨里，秋天的金色成为过去，夏天的滴翠成为幻境，春天的温暖成了梦想。无疑，家乡的冬雨冷峻、漠然、凄凉、苦寒，看似没有夏雨的滂沱、狂躁的气势，但悄然、沉默，暗藏杀机，原野万物，一切都躲不过寒冷，一切都会凋零，困苦又凄凉。

然而，默默地体会冬雨，时时看到冬雨别样的面貌。母亲说，春雨只为花儿绽放，夏雨只为叶儿滴翠，秋雨根本就是穷忙，只有冬雨才浇到根上。田野里，冬雨闭合了土地干裂的齿唇，嫩嫩的麦苗、红花草、萝卜，接受冬雨的润泽。树林里，冬雨和着落叶、枯枝，变成泥团，送叶归根。旷野里，往日空中的浮尘污浊被冬雨洗涮得无影无踪。城里马路上的汽车、摩托、行人稀少，似乎世间的尘嚣都被冬雨吞噬。家乡的冬雨，给万物带来润泽、洗礼、清洁、均等。看起来，冬雨没有春雨的纤柔、朦胧，但从容、淡定，润物至深。冬日里，一切都在冬雨笼罩之下，一切都在冬雨的润泽之下，直至地下深根。

观年年冷暖空气此消彼长，心中总在不断思索“冬雨”到底是啥心肠？少时读书，最怕出现重霜。上学路上，即使全身走热，耳朵、手指等等零件，没有一处不是冰凉。长大成人，最怕冬雨连绵，活儿干不了，家回不了，人也找不到。出门在外，最怕冬日浓雾，它可以半天、整天湮没城市、乡村、道路，让人身处混沌时光。即使现在，还是最怕家乡“雨加雪”的到来。“雨加雪（家乡的特殊气候，短暂降雪后，必然伴随降雨和冰冻的到来）”几乎冰冻塑封整个世界，人、车行走如溜冰，连暖暖的阳光照在其上都会打“折”！家乡的冬雨，看起来没有秋雨的悠忧、稀罕，但让人彻骨、寒心、无助、难受。冬日里，一切都要经过冬雨的浸润，一切都要经过冬雨的洗礼，寒彻又难捱。

可是，细看冬雨，却能看到别样的心肠。重霜可以杀死害虫，浓雾可以让果木恢复元气，充沛的冬雨可以增墒，瑞雪昭示丰收年。冬雨的到来预示着冬天瞬间过去，百花开放的春天即将到来。冬雨是春雨的铺垫，让滴滴春雨浇灌在嫩叶花蕾上。冬雨荡涤万物，萧瑟原野，纯洁世界，素墨丹青，带给人一个未被人类污染的“纯净世界”。冬雨拉近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或围坐在火炉旁，或端坐在书桌旁，再忙的人也是不忙，陪陪父母，亲近儿女，拉拉家常。家乡的冬雨，看似缺少春雨的温柔、秋雨的洒脱、秋雨的缠绵，但内涵希望、温暖、高兴、未来。冬日里，人们在冬雨里看到希望，从冬雨里吸取力量，在冬雨的洗礼下，一步一步走向心灵的远方。

家乡“双面”的冬雨，让人彷徨。少时，害怕自己说出冬雨里包含温暖，被老师判错，同学耻笑。直到今天，还担心说出冬雨好心肠，被人认为梦呓疯语，惊愕路人同僚。也是，常人或是将冬雨描述成寒苦的模样，或是借景抒怀，注入思念、愁苦、离别、埋怨之苦情，或是冷眼看冬雨，让本是冰凉的冬雨更加寒心彻骨。宋朝游九言写冬雨苦冷，人雨皆凄苦：“苍山寒气深，高林霜叶晞”“旷望独兴怀，戚戚愁寒饥”。苏轼在《寒雨》中借冬雨抒发心中思念之情：“江南殊气候，冬雨作春寒”“忽发中原念，貂裘据锦鞍”，不胜枚举。冬雨就是“冷雨”“苦雨”“寒雨”的代名词，负面形象从古至今。

但是，冬雨之于我，印象深刻，有着不一样的情怀。总记得，每遇冬雨，母亲就将我搂在怀里、依偎在火炉旁。每到冬天，父母总是唠叨下雨的日子里多穿衣服、注意防寒。每次远行，亲人总在行李里都塞满御寒的衣物。冬雨里包含着温暖和亲人的爱。冬雨告诉我温暖与冷酷的区别，冬雨展示了真情与假意的差异，冬雨告诉我哪里有温暖、哪里是心灵的港湾，冬雨提醒我如何战胜严寒、如何寻找心灵最美风景。潇潇的冬雨，不像秋雨那样躲闪，而是湿润每个角落，滋润万物，为大千世界孕育生机。绵长的冬雨，不像夏雨那样急躁，而是触摸每寸土地，抚慰人心，为人们送来美好的希望。冬雨并不是貌似的“萧杀幻灭”，比朦胧的春雨多了冷峻，比吵闹的夏雨多了凝重，比悠忧的秋雨多了含蓄，多了一份来自心底的款款深情，更是多了一份无言的大爱。

冬雨之于我，触动巨大，有着不一样的感受。年幼时，腊月的雨带走了慈父，少年时，冬月的雨偷偷接走母亲，让年幼的心过早接受悲凉。然而，也是冬雨，赶走了内心的娇羞纤弱，洗净内心的骄躁轻浮，助我爬沟过坎，一路走来。仔细想来，冬雨锤炼人的品质，为人生道路上披荆斩棘提供能量。冬雨能磨砺人的意志，为生活道路上战胜困难提供毅力。冬雨，不能浇出“桃红柳绿”，不能指挥“蝉鸣哇叫”，不能带来“枫叶红似二月花”的烂漫，但能携来一份出自心底的恬静和希望。听冬雨，反思人生，读冬雨，荡涤心灵，感冬雨，催人奋进。冬雨是一支支神奇的画笔，笔下是一幅幅静谧又未加修饰的画卷。冬雨是一只只魔幻的巨镜，镜子里留下自然万物的底色。冬雨更是一幅幅流动的丝幕，映照着你我他的过去、现在和将来。

二〇一九年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