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中,伫立父母墓前,双手轻轻擦拭墓碑,口中朗读墓志铭。四周静极了,双眼开始模糊,精神恍惚,仿佛离开很久的母亲又回来了,继续向我嘱咐那些没说完的话。
天下的母亲似乎都爱叮嘱,家母也不例外。母亲是很平凡的人,虽然没有受过学堂教育,但她明理晓事,言语之间显大家闺秀风范,温柔中见坚强,做事做人有板眼,教育孩子的方法也有别于他人。从我记事起,母亲从不打骂孩子,说话出口成章,嘴边总挂着各类俗语,教导我们待人接物的礼节、做事做人的规矩。
每当家里请客,母亲总是叮嘱:“舅舅不到场不开(宴)席”。年节及喜事请客时,舅舅及其家人是贵客,坐首席,不到不能开席。看似简单的一句话,其实道理很深。以家庭为单位,母系家人是当然的“上亲”,为宴席主宾,父系由于是亲属,只能作陪客。无论新旧待客礼节多么繁琐难记,只要抓住“舅舅”这个关键词就好办了,以此为基点,弄清称谓,推算位次,百试百灵。如今,儒学为理论基础的旧礼节虽然已经式微,但很多地方的宴席座位安排原则没有变,如不懂规矩安排失礼,容易造成不必要的尴尬。
母亲说:“人情急于债,头顶锅儿卖”。意思好懂,但做起来不易。世代居住在一起的乡亲,维系关系主要靠平时走动,人情不外乎是婚丧嫁娶时互相馈赠礼物,急难时刻出手相助。母亲重情,感恩是她的人生信条。首先要记住别人对自己的情,其次还得知道自己需回报的人情,这是义务。乡亲们大多重情义,即使捉襟见肘,也不会失礼,故有“头顶锅儿卖”之说。母亲的人情理念,在家族里得到认可。有次玩耍时,无意中翻出叔叔家账本,16开对页,密密麻麻地记载着相关人情,左页详细记载着某某亲戚送来的礼品,右页详细记载着回礼及送礼的细节,其中单独一页用浓墨写着“大嫂生日”,注明时间及记号,足见母亲在亲人心中的份量。
上小学时,成绩很好,常拿着成绩单到处显摆,撩得隔壁婶婶狠揍分数低的堂哥,母亲闻声训斥道:“开水不响,响水不开,货郎声音大,卖的是灯芯草,长大当货郎?”听罢此言,羞愧难当。“一块肉要煮熟了吃”是警告我做事不要急,慢慢来。叔叔家做新房子,叔贪大,婶婶要量入为出,二人意见不一,僵持不下,母亲劝道:“有多大脚就穿多大鞋,不然不舒服”,叔听后哑口无言。姐与姐夫吵架,我向母亲告状,她淡然一笑:“洗脸不奈鼻子何(意即洗脸的时候,不可能不碰到鼻子),不要乱掺和”。几日后,问姐为何吵架,哪知她一口否认此事,害得我这个告密者两头不是人,应了母亲那句“好人不当算命先生”。
许多生活小常识,也是从母亲所言的俗语中学到的。“煎药陶罐压剪刀”(煎中药时要将剪刀压在药罐子上)、“不能对着污物屙尿”及“一犬不吃,群犬不尝”等等,请教中医才知道,中药煎熬有约定习惯;小孩子对着污物撒尿,在尿液的高温作用下,随尿液蒸发的毒物伤人;犬的习性是面对不熟悉的食物,没有同类品尝的话,其他犬不会贸然下嘴,以免中毒。
同许多母亲一样,母亲也编了许多善意的谎言骗人,用土话说就是“逗空”。“白天玩火,晚上尿床”“上课乱说话,长大掉下巴”等等,而且煞有介事地添加“鲜活”的例子,目的让我和兄弟姐妹们不乱玩火烛,在学校集中精力读书。初中毕业后,时常揭露母亲说,“见流星松裤带,明早可以捡到钱”“就餐不如厕,如厕不聚财”都是骗人的,怎么捡不到钱,也没有发财?母亲摸摸头说:“傻崽,长大了?”后来偶然看到一篇名为《母亲的谎言》的短文,才明白天下父母均如此。后来,我也如法炮制,再后来,谎言也被孩子揭穿。不过,看到孩子成家立业,虽然大方认错,但心里美得很,真正体会到母亲当时的心情!
母亲说过的许多俗语,至今熟记于心。小时候,隐约觉得母亲与同辈的女人明显不同,平日说话条理清楚,“俗语”随口拈来。她常说:“都是外公外婆教的,还有当年在私塾学堂外偷听的”。母亲口中的外公外婆其实是她的养父母。也许是时日艰难,母亲还在襁褓时,被亲生父母送到邻村徐姓大户人家做养女。徐姓外公家中只有独子,年长母亲二十岁,大学毕业后在城里工作。老来得女,自然视若珍宝。虽是富裕人家,但动乱年代女孩子读书谈何容易。到城里新学堂学习,兵荒马乱不放心,乡下私塾不收女孩子,外公外婆只能自己教育母亲。外公看重母亲,视如己出,倾尽所能地教育母亲,并细心规划她的未来。之所以将她许配给父亲,是看中父亲念过书且是大家族长子长孙。再加之,离家近,外公外婆能时常接济母亲。
当初领养母亲,外公外婆就是要为自己做件贴心的小棉袄,然而在积贫积弱的年代,国破家亡,他们无福享受。1938年夏天,日军波田支队攻陷九江城,同年秋天将魔爪伸向家乡。外公是乡绅,不愿意与日本人合作,舅舅也是日军追杀的对象,日寇抢走所有值钱家当后,将外公外婆锁在房屋里,放火焚烧。当时母亲出嫁不久,在乡邻的预警和掩护下,躲过杀身之祸。但每念及此,母亲总是泣不成声:“大火烧了一整天,砖都烧成渣,事后都分不清哪儿是骨灰哪儿是木烬”。
从此,母亲失去至亲家人,成了“孤儿”,巨大的变故也磨练和成就了她坚韧的性格,遇事稳重,做事得体,为人善良。每次路过外公外婆家时,她都会在他们的墓前及遇难处停留很久,默默伫立。去世前的那年春节,母亲对我说道:“外公外婆在大火中不停呼唤我,每年忌日及年节时都还在呼叫我!”闻此言,不由潸然落泪。
这就是寻常百姓的文化传承,母亲把从外公外婆那里得来的知识,又传给了我们,延续了割不断的亲情。她感恩的心一直在惦记着曾给予她帮助的人,母亲的叮嘱至今还在耳畔还经常响起。
二〇一九年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