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过年了,老家托人带来一篮子油面。来人早走了,可我还是提着篮子不放,反复打量竹篮中洁白、长长的油面,仿佛要找寻和感知其中的亲情和温馨。
油面是长江中游地区特产。形态特殊,单根长约一米有余,两端粗若筷子,中间细如发丝,易脆易折,一般将干面打包成虎口粗细的细捆后,扭成大大的“8”字形储存。油面是晒干的拉面,需要品质优良的小麦才可以制作,因此色如象牙、吃起来筋道,因添加菜油和盐,口味香甜。油面烹煮简单,用“宽(足)”水烧开后煮面,捞在碗里,添加开水化开的油脂、葱等香料,干拌或加汤湿拌吃。如果用鸡汤、肉汤相伴或者其它菜肴盖浇的话,味道就更好了。
油面交易方式特别,至今老家还有换面的习惯。儿时,油面只换不卖,而且再多的钱也不卖。也就是说想吃油面,就必须用等量或超量小麦换面,再加上微薄的加工费,方才能“买到”油面。手艺人解释说,粮食定量,买小麦或面粉不易,外购小麦品质、面筋量难以掌握。而母亲解释说,乡里乡亲,换面等于换信用,以物易物,可以确保油面质量,类似于邻里之间相互帮工,换的是情义。
也许家乡人青睐油面香味可口的味道、细长顺溜的形态、洁白纯净的颜色、特殊的换面方式,认为油面有吉祥、喜庆、平安之意,祖祖辈辈将油面作为送礼的必备品和佳品,而且与固定的节日及人成长历程相关联,如年初一、“洗三”、生日等等,无形中在油面里添加了丰富的感情并赋予了深刻的寓意。
过生日吃油面是雷打不动的乡俗。母亲健在时,总会在我们生日头几天,翻晒麦子,换成油面。生日当天,中餐或者晚餐必定会有满满一碗至少卧着俩鸡蛋的大碗油面等着我们,而且总是让过生日的人先吃,她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那高兴的劲儿比自己吃还兴奋。
母亲从不会忘记儿女的生日。年少离家,生日当天不能回家。母亲(母亲过世后就是嫂子)会嘱咐哥哥,在生日前的一封来信里提醒我,别忘记生日,想法子吃碗油面,其实母亲也知道,千里之外的异乡,怎么可能有家乡一般的油面呢?
洁白的油面里所包含的亲情,女人表达最淋漓尽致。儿子大多是懵懂粗心的家伙,女儿是父母贴身的小棉袄,女儿肯定记住父母的生日。在父母亲生日前几天或者当天,出嫁的女儿们会回娘家嘘寒问暖并送寿礼。女儿精心准备的父母寿礼,份量最重,是大礼。一般是十斤以上缝十重量的油面,加一刀重五斤以上缝双数的大肉,两件衣服等等。父母生日当天,女儿定会回娘家,亲自下厨,为父母亲做长寿面,加上其它菜肴,就是农村人热闹的寿宴了。
长长的油面里还包含着邻里间的和睦和温馨。亲人间相互记忆和庆祝生日不奇怪,但邻里之间,特别是油面师傅记住大多数孩子生日,就是家乡独特风气。制作油面辛苦又有风险,起早贪黑且风险大。如果拉制油面过程中,和面、盘条、上筷、晒干等工序中,任何一处出了问题,或者天气突变等原因,已经加盐、油的面粉或者半成品是不能食用的,只有自己承担损失。乡下人记住手艺人的辛苦与艰辛,十分尊敬手艺人,手艺人也找准自己的位置。每当那家孩子生日即将到来时,油面师傅都会提醒粗心家人,“某某”生日快到了。要是到了那一天,还不见换油面,油面师傅就会主动免费送一捆油面上门,绝不让哪位孩子“耽误”生日。
所有用油面表示的礼节中,外孙(女)出生时,外婆家贺礼最为隆重。女儿生产后,女婿放完喜庆的鞭炮后,会立即提着礼品,三步并作两步,小跑到岳父母家里报喜,告知母子平安!岳父母等的就是这一刻,女儿近乎从悬崖上走一回,听到女儿平安生产的消息,父母怎能不高兴?
高兴之余,外婆首要的事情就是准备送贺礼。贺礼礼品丰富,五斤一捆、红绸或者红纸包好、重量成双数二十斤以上的油面,分别放在两个箩筐里,至少100个以上成双数的鸡蛋,两只以上成双的老母鸡,几套小毛毛的衣服,足有几十斤重,满满两箩筐。外婆外公高兴自然是主要因素,但最重要的还是要让女儿月子里吃好,能喂养小外孙(女),以免不落下病根子,父母对女儿的爱意和呵护尽在其中。
贺礼不但礼品多,仪式也很隆重。女儿生产的第二天上午,母亲会同家人亲自送到女儿家中。儿子或女儿挑着礼品担子在后,母亲在前,逢人就道喜,高兴之情溢于言表。亲家会早早在村口张望,在离村口很远的地方,迎接送礼的亲家。当“新”外婆大门口时,会燃放长长的鞭炮迎接,告诉乡邻家里添丁了,要办宴席庆祝了。
在婴儿出生的第三天要举行沐浴仪式,也即是“洗三”,过程隆重又复杂。至亲的女性亲友为主的亲戚聚集,为婴儿洗涤污秽、消灾免难、祈福求祥。“洗三”当天,主人家会准备“洗三”宴,外婆是座上贵宾。酒宴开席时,奶奶会抱着小家伙露面,名曰外婆看外孙,外婆都会乘兴抱起毛毛,把大大的红包塞进婴儿襁褓中,手舞足蹈地说出准备了几天的吉利话,祝福女儿、外孙健康幸福。而“洗三”宴的主食,铁定是每人满满一碗加荷包蛋的油面,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表达主人幸福的心情。
直到现在,潜意识里最喜欢的还是每年新年伊始,初一早餐一碗卧着两个鸡蛋的油面。当年母亲说,油面洁白纯净不沾杂,细细长长不断线。开年吃油面出门顺利、念家思亲。如今,母亲早就离开我们,可睹物思人,这细细的、洁白的油面,有如那放飞风筝上的丝线,一头连着我们,一头连着故乡和母亲。
二〇二〇年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