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记得,老屋门前有一兜栀子花树,毗邻大樟树,长在晒场边的土坎上。1954年端午节时,父母躲避洪水,弃祖屋,溯垄而上,在栀子树旁安家。从此,栀子树见证了老屋场兴衰,陪伴我度过青葱岁月,留下了难忘的记忆。
老屋栀子树其实是树簇,由几十根直径不足一寸的单株丛生而成,形态少见。近看,单株高近米半,距地面三尺左右处,散枝开叶,在树簇顶部聚拢而成直径达两米的“蓬顶”,形似平放树冠的圆形绿毯。近地面的单株均为裸枝,交替穿插变成直径一米不足、密不透风的圆形树簇(捆),常被人错以为是“粗树”。远看,绿色的“蓬顶”平稳地放置在“粗树”上,更多人说,花树形似一株巨型的蘑菇。
每年,树冠中心花蕾最先绽放,外围花蕾渐次开花。花期长,不少年份的处暑时节,仍能看到洁白花朵。盛花期间,大小花蕾,挂满枝头,绿叶衬瓷花,引得路人驻足。近花树时,香味如风袭人扑鼻,远离花树时,留香却是丝丝沁人心脾的味道。那香味比荷花甜,比桂花清新,不似梨花那样清淡,不像柚子花那样馥郁。回想起来,那味道还不仅仅是栀子花香,而是与湖风的鲜腥味、樟树的樟脑味、村庄的生活气息,混合而成的一种特殊氛围,让人迷醉。宁静湖边小村,因花树、栀子花的存在,增添了不少美感和诗意。
老屋栀子花的花态素雅,惹人喜爱。少时,每天早晨上学前,必到花树前逗留,或轻抚花朵,感受缎子般的触感,让丝丝凉意直击心房。或静静看花,注目瓷器般的光泽,让洁白花色冲击视觉。白花瓣,自花蕊处旋转散开,徐徐而展。花朵穿过绿叶努力绽放,似乎不是长在枝桠上,而是如只只振翅欲飞的小鸟浮点枝头。绿色、半绿半白、白色的芽蕾、花蕾,躲在绿叶中,宛如腼腆少女,躲闪之间透着矜持的神韵。清风吹过,树叶、花瓣上的露珠、雨滴,或在花瓣上滚动,或在绿叶上荡秋千,或落在盛开的花蕊中,让人眼花缭乱、心生痴迷。
栀子花,花瓣无丁点瑕疵,花朵无些微杂色,洁净如莲,被乡亲当成圣洁的花,百般喜爱。或插花、熏香,或制成香味书签、香手帕等等。大家都认为女子戴栀子花是“娆得好看”,说男人拿栀子花香为“假得正好”!当然,青年男女相处,男人送栀子花是大事,而女生收下栀子花更是大事,栀子花成了那个时代男女之间传递爱意的信物。
家乡女人非常钟情栀子花。成年女人多半将栀子花插在脑后的髽髻上,妆点辛苦的生活。年轻女孩们多半将半开的栀子花用发夹别在髻鬂旁,放大青春的光彩。留长辫的姑娘则将栀子花用头绳固定在发辫末梢,以衬托婀娜身材。栀子花、花头夹子、兰士林对襟上衣、的确良起缝裤子、纳底布鞋,再加上洁白的栀子花,就是那时女人们最时髦的装扮。戴栀子花的女人,特别是插花的少女,人走花摇,香味四溢,是一道乡土味的移动风景。老屋栀子花,个儿大、香味馥郁,常常吸引“妖精”到来,她们边同母亲打着招呼,边伸手摘朵花儿插在头上,给本就散发青春气息的身影,喷洒诱人的花香。
老屋栀子树还为母亲提供上好的食材。端午节时,母亲准备礼品,会在篮子里放几朵栀子花,衬托着新鲜菜油的醇香和油面的甜香。来客人时,花瓶中插几朵栀子花,满屋生香,简陋的农家因花的点缀而显露出勃勃生机。待客时,茶水里丢几片花瓣制成花茶,农家土茶因花香的加入而芳香扑鼻。花瓣切成细丝,匹配刚出锅的菜肴,朴实的农家菜因花香的叠加而色香味俱佳。玩伴们,经常一口粽子一朵花瓣,硬是让调皮的举动充满浪漫的情调,至今想起来,还怀念那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
而栀子果则是父亲的印信,栀子黄是父亲手艺铭牌和代码。父亲是木工,善雕刻。家乡不少新人用的雕花木床、年节用的“粑印”,都出自他手。父亲做工认真、做人敞亮,木制品从不刷油漆,而是涂上栀子果的汁液,达到既不盖住木料自然纹理,又能防腐防蛀、美化木器。透过栀子黄,买家可以判断用料种类、好坏,免去“以次充好”的担忧。父亲去世若干年后,乡亲还经常拿着栀子黄的“粑印子”说,是你父亲做的,印出来的粑还有栀子香味。
栀子树、栀子花,愉悦了乡亲的心情,给简朴的农家生活带来温馨。盛花时,中午自湖面吹向垄里的上升气流,必定经过花树,将花香带到四面八方。而与花树比邻的大樟树下,无形中成了乡亲乘凉、歇息的好地方。年少的孩子,大多挡不住花香的熏蒸,躺在竹床上进入梦乡。邻居和路人,每每离开时都要惊叹,你家栀子花真香。听过夸赞的父母,心里乐开了花,总是劝大家来年春天,剪枝条移栽。
然而,无论怎样施肥剪枝,移栽后的新枝花香、花期都不及母树,乡邻于是迷信揣测,屋场好,要发达,花比别人香。其实,真正原因是老屋花树生长环境好且难以复制。花树临近陡坎,不会因水潴留烂根,生长茂盛。栀子树恰好位于大樟树树阴边缘,既有小荫遮盖,又免遭阳光直射,生长在日照量合适的小环境里,花儿自然比阴凉处见不着阳光、无遮挡暴露骄阳下的花儿馥郁、花期更长。而樟树叶上的露珠、雨水,悠悠地滴到花树、花苞上,成了灌溉花树、湿润花朵的天然清泉,维持了花树的健康成长。
可惜,大樟树空心被砍后,花树开始凋零。九八洪水老屋场退地环湖后,花树枯死了。想起来也是必然,花开花落、生生死死是自然规律,密集丛生的栀子树本来寿命不长,更何况少了樟树的荫盖、雨露的滴灌、乡亲的呵护和生活气息的氤氲。
好在已将栀子花作为孩子爱称,大樟树早就制作成自用家具,它们美美的形象、醉人的芳香,随同父母的笑容、乡亲的絮语,成为永远的记忆!
二〇二〇年三月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