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到了,桑葚熟了,酸甜的味道又在故乡飘散,心中又漾起旧日甜蜜的记忆。
老家不种桑养蚕,桑树很少,即使到了今天,若大的村子,也就仅有零星散布不到十颗桑树,更不用说桑园了。当年,距老屋不远的自留地东北角的桑树,是“一垄两岸”小村意外的“唯一”。而且,桑树不是有意栽种的,是野桑苗长成的。母亲说,家乡有“门前不栽桑,屋后不插柳”的古训,虽然不在门前,但内心还是有忌讳。几次想砍掉桑树,但考虑到桑葚诱人,可以当瓜果,愉悦孩子,舍不得。于是,读过私塾的父亲,紧靠桑树栽种一颗木梓树,言之有“桑梓”之意,以消解桑树的不吉利,足可见父亲可爱的“迂腐”。
迂腐的父亲种植甜蜜,也将我和玩伴们的目光牵引到桑树上。不知不觉中,用眼睛观察桑树桑果的变化,用心等待一个又一个春天。立春,桑枝先是绽出点点芽尖,然后慢慢展开成一片片螺旋状嫩叶,几阵暖风之后,呼啦啦地就有了满枝满树绿叶。暮春,叶柄处露出似花非花的黄蕊,几场细雨之后,黄蕊变大变绿成桑葚的初果。早夏,初果色绿个儿小,经历过几次“过山车”式的升温降温天气磨练后,桑果变成绿白色。然后,在早夏的暖阳照耀下、在阵雨的浇灌下,颜色逐渐变红、变深,淡红、深红、紫红,最后变成油光锃亮的乌墨,桑葚就熟了!
桑葚酸甜可口,不但人喜欢食用,鸟儿同样喜爱,原来鸟儿与人一样,也喜欢甜甜的味道!每当桑葚成熟季节,鸟儿就会不请自到。麻雀个儿小,无法一次搬动饱满的桑果,于是将桑葚啄得千疮百孔,弄得汁液满树。喜鹊个儿大,一口一粒桑葚,几次盘旋,就可以将树枝上的熟透的桑果扫荡干净。最讨厌的还是乌鸦,好坏不分,只要得手,不管成熟与否,张口就来,囫囵时,连树叶都一起啄掉。当然,是不会让鸟儿从眼前偷食桑葚,在桑树上挂上风铃、脸盆等易于发出声响的物件,惊骇胆小的麻雀。用弹弓驱赶敢于抢劫的乌鸦。穷尽手段,岂能让鸟儿分食美味的桑葚!
而与人就不一样了。乡亲家中几乎都种果树,只不过是张三家枣树多一点,李四家李子多一点。果实自己吃,邻居吃,亲戚吃,路人吃,只有分食共享的乡风,没有卖掉赚钱的习俗。因为忌讳,基本不主动种植桑树,但有了桑树,桑果也不能脱俗,一定要与左右邻居、前后乡亲分食的,因此,家有桑葚,实为同有。因为少,所以金贵,可以以主人身份招待玩伴,多自豪!分享给别人意味着可以同等地到别人家的树上摘果子吃,多惬意!
早晨采果易伤树,下午放学后回家前成了吃桑葚的最好时间。放学时间稍有先后,走路也有快慢。可到桑葚成熟季节,馋猫们几乎步调一致地来到桑树下。十来个孩子,几个人攀上桑树摘果子,几个人牵拉着衣服接住果子。等不及的时候,摘果子的人吃一颗,随手丢下几颗,树下的人用手、衣服接住果子就吃。罗家老三身手好,可以听声音,张开大嘴接住果子。桑葚一年挂果一次,一次就那么数日,大家都珍惜。每天摘完乌墨的熟果子,留下半成熟的红果,细心的人甚至会做记号,记住哪个枝头的挂果即将成熟,哪个方向的果子要养数日。当年,胃口特别好,嘴特别馋,吃完桑葚后,连手指粘粘得汁液斗不放过,用嘴吸吮后,方才罢休。每次吃桑葚,都会意犹未尽,久久不愿离去,给本就甜蜜诱人的桑葚留下深刻印象。
桑果汁液色深,易于染色,无论是摘果子的人,还是吃果子的,衣服上、脸上、手上不可避免地沾上紫红的色块,活脱就是花猫和顽猴。读高中的堂哥,年龄大了,而且担心玷污“的确良”的衣服,不屑为伍。经常风言风语挖苦抢食桑葚的人,有次,竟然以“群猴摘果”为题,写诗笑话我们。然而,“群猴摘果”则是父母最乐见的画面。每到此时,母亲、婶婶及视界内的乡亲,都会远远地、笑眯眯地望着忙碌的孩子,嘴里有心无心地喊道:“不要爬太高,掉下来不得了!”“红的酸,乌的甜!”“差不多了,回家做作业吧!”大家嘴里答应着,眼睛却盯着桑枝,不把“乌泡子”摘完,决不罢休。
后来,父母先后离开了,邻近生长速度快的梧桐树荫盖了桑树、木梓树,桑树、木梓树逐渐停止生长和挂果,再加上木梓树毛虫多、梓果脂销路不好,被砍伐用作家具木料。如今保留的四个木凳中,就有桑树、木梓树和大樟树的凳面。有次喝高了,向死党吹嘘说,可时刻陪伴家乡(桑梓),心有落点。
心有落点好,可常会引发许多臆想。如果父母还健在,肯定会放弃梧桐树,不会砍伐桑树、木梓树?父母不在了,听不到那断续的呼喊,心中还有原来那样的惬意?能否也能像当年的父母,从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中获得快乐?
正因为故乡是心之落点,因此太在乎故乡的一草一木,细心地觉察他们的细微变化。如今,家乡大不如从前那般热闹。常居的村民少,且多为留守老人,青壮年基本外出做工,孩子都父母外出或常住城里读书,缺少孩子抢食的气氛,连桑葚这样昔日抢手的果子,都少有人问津。
今又摘桑葚。桑葚还是一如当年,新鲜饱满。民风还是依旧,还保留“一家有果大家尝”的习俗。难得见到外人的乡亲非常热情,不断地嗔怪说:“望几天了,今天才回?”“桑葚酒都泡好了!”甚是激动。可当自己孤零零地坐在树丫上、听着自己嘴巴单调地声响时,感觉桑葚似乎没有儿时香甜,无论啖食或啜吸多少粒桑葚,都难找回当年吃桑葚后从心底泛起的那般甜蜜。当下意识地拨开桑叶,带着不相信的复杂心情,鸟瞰故乡时,心中隐忧油然而生。眼界之内,青山绿水、塘湖环绕、土地肥沃,美丽依然。然而,正值耕作季节,在田间地里劳作、路上湖中过往的乡亲,寥寥无几,且均为满头华发的老人。时到中午,本是孩子放学嬉闹时候,可满村见不到孩子影子,满垄听不到童稚的笑声,乡村变得寂寞静谧。富饶、热闹的故乡,如今竟然缺少后生、人气!
当然,不久将来,故乡的产业将实现转型,大多数乡亲可以结束颠沛流离的打工生活,在家乡乐居乐工,种植、收获甜蜜,摹画故乡的富饶美丽!
二〇二〇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