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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显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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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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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水”的烙印

长江、鄱阳湖水位落到警戒线以下,防洪警报解除后,到锁江楼、抗洪广场,凭吊为古城安危流血流汗的英雄,搜寻洪水的记忆。其实,洪水带来的不仅仅是记忆,还在心中留下深深的烙印。

在家乡,洪水称“大水”,忌讳横扫一切的“洪水”。可是,地处大江大湖岸边,与其相遇,是躲不过的宿命。与武汉、荆州、岳阳等地类似,家乡处在长江中下游“豆腐腰”段,常为水患发愁。每到夏季,川水下泄,赣水顶托,梅雨绵长,(长江)故道不畅,四者叠加,水位、水量一次次创历史新高。印象里,不发大水为怪事,洪峰接着洪峰也为正常。而且梅雨期间的高温高湿环境,夏粮的抢收抢种农事,洪水期间的抗洪抢险急事,相互叠加,不停地折磨乡亲,在心中留下解不开的洪水心结和挥之不去的痛。

旧时,县志、府志记载,洪水年份,家乡无一例外地绝收、歉收,民不聊生、饿殍遍地。洪水来时,全民动员、全城戒备,各种投入、损失无数。唐朝诗人白居易,贬住江州(九江旧称)期间,写“大水”一诗说:“浔阳(九江旧称)郊郭间,大水岁一至。闾阎半飘荡,城堞多倾坠。苍茫生海色,渺漫连空翠。风卷白波翻,日煎红浪沸。” 旧时,家乡的地势、大水的周期、大水的面貌与气势,如在眼前。“况当率税时,颇害农桑事。独有佣舟子,鼓枻生意气。不知万人灾,自觅锥刀利。吾无奈尔何,尔非久得志。九月霜降后,水涸为平地。”旧日水害的后果、灾民无可奈何的境况,历历在目。

在生产力落后的古代,又有啥法子?首先,想到祈求上天保佑。明代万历十三年(公元1558年),九江郡守吴秀,应乡民要求,建锁江楼和塔,祈求神灵保佑,风调雨顺。

可是,锁江楼未能锁住孽龙、避免天灾,倒是见证了家乡的沧桑。明万历三十四年(公元1606年)8月7日深夜,九江地震,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地动山摇,江边岩基石崩溃,锁江楼及镇水铁牛坠入江中。清乾隆年间,重建锁江楼,清咸丰三年(公元1853年),太平军与清军在九江激战,锁江楼与两条铁牛毁于炮火中。1938年6月,侵华日军溯江西上,连发重炮轰击,在(锁江楼)塔身留下三处弹孔,且导致塔身向东北方向倾斜75.5公分。

锁江楼更不可能为乡亲祈福。无奈之下,就只有“躲”,“工商彻屋去,牛马登山避”。以至于,家乡春夏的庄稼种与不种、种什么、何时种,必须考虑洪水影响。房子建在何地、建在多高的地方、用什么材料,洪水为首要考虑因素。娶媳妇嫁女儿,都要看亲家住在哪里、受不受洪水影响。洪水季节出不出门、走哪条道都要受洪水限制,严重影响家乡的生产效率和乡亲的生活质量。

家谱记载,祖宅几次搬迁躲避洪水。家住水边,按常理乡亲应该水性好。其实不然,大多数人水性差。流传至今的理念就是:“淹死的都是会游泳的”,家中宝贝级人物,诸如长子长孙、幺儿爱女,绝对不允许习水或私自下水,家长每天会用“皮肤划痕”法检查孩子是否湿身。小时候,父母宝贝,每到夏天,就有不少亲朋负责监视。特别是待嫁的表姐在收工途中溺亡后,母亲看护方式几乎到了严防死守的地步。如今游泳技术,是在离开母亲上大学后,偷偷学习的“狗刨式”,上不了台面,经常为人笑话,枉为水乡人。

祈求不应,躲避无用,于是,不少人思谋如何治水。最早,《山海经》记载,大禹登庐山汉阳峰观察周边九条水系水情,为治水做筹谋。司马迁的《史记》:“余南登庐山,观禹疏九江。”几千年之间,先辈们倾全力先后建设诸如李公堤、老鹳塘、护城河等不少水利设施,以抵御洪水袭扰。可是,面对猛兽般的洪水,区区小的水利设施,根本起不到作用,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上世纪中叶,人口增加导致粮食缺口大,人们不得不与洪水抗争,以求获得赖以生存的粮食。加之解放后生产关系发生巨变,生产力得到大幅度提升,社会积累逐年增加,人们有了与洪水搏斗的力量、勇气和本钱。乡亲自愿、政府号召,做坝拦水,修库蓄水,向湖滩要粮,向大江要地。耗费巨额人力、财力,新修、整修大量水利设施。村村有水库,乡乡有圩堤。改变了水系流向、城乡面貌,提高了抗洪能力,似乎可以与洪水说“不”!

乡亲渐渐由恐惧洪水,到勇斗洪水,并且大有“与水斗,其乐无穷”的乐趣。投入巨大的精力及资金,思谋如何变水域为陆地,变水下为水上。拦住大水是目标,加固堤防为手段,极少考虑工程是否符合自然规律以及对生态影响。围垦大面积湖区为水田,填埋大量滩涂为市区。填埋流淌数千年的龙开河故道,导致一河两岸的水乡景致消失,断开市区水体与长江水力联系,造成市内水质恶化,成为臭水沟。

结果,长江故道消失了,原来浩荡江水,被限制在窄窄的主航道中,原来浩渺湖水,被分割成无数块水体。而且为了保住洪水位线之下的财产及人员安全,不计成本地投入人力物力财力,加高加固加厚拦水坝。不良后果逐渐显现:水道变窄,调节库容减少,洪水出现频率加大,最高洪水位逐年加高,洪水影响区域逐年扩大,受洪水威胁的财产逐年增多。周而复始,年复一年,巨大投入得不到回收,耗费的精力都打水漂。

面对洪水,人们渐感乏力乏术,终于到了不堪重负的那一刻。1998年8月7日13时50分,城防堤架不住洪水长期浸泡、冲击,决口了,形成60米长的豁口。顷刻间,西部城区被水淹没,居民无奈地撤离家园,全城有灭顶之险。望着咆哮的洪水、慌张逃离的市民,不少在大坝上坚守抗洪的人,嚎啕大哭,雨水、汗水、泪水混杂,无助、无奈、悲愤交织,如此努力、辛苦,咋就制服不了洪魔?

好在生在新中国,好在处在最好的年代。决口之后,子弟兵奋不顾身、不怕牺牲、英勇抢险,只用46个小时就堵住缺口,保住古城和京九大动脉,创造了中国抗洪史上的奇迹。如今,为了纪念九八抗洪,在决口处修建了“九八抗洪广场”,弘扬“万众一心、众志成城、不怕困难、顽强拼搏、坚忍不拔、敢于胜利”的伟大抗洪精神。树立19.98米纪念碑,纪念子弟兵六天堵口的艰辛。浇筑“甲21025号驳船”模型,永远记住以身堵口的英雄。

自此开始,人们开始反思过去、谋划长远,开始转变生存发展理念。修建钢筋水泥大坝,保护重点建设成果,而不是不计成本地普遍投入。实施“退田还湖、退地还滩、水进人退、移民搬迁”的政策,顺畅水流通道,提高防洪抗灾能力,保护了生态,改善了人居环境和工作环境。

二〇二〇年夏季,长江与赣水最大洪峰在家乡叠加,江湖水面飞速上涨, 24小时之内,应急响应由三级跳到一级,灾害发展趋势骇人。然而,按照预案,启动长江、鄱阳湖单退圩分流、迟滞洪水,加之三峡水库的精心调配水量,长江沿线平安,家乡无虞,乡亲安康,岁月静好。

无法避免季节性天气变化、江河短时间水流聚集。枕水而居、旁水而住的乡亲,也无法避开大水。但是,社会发展了,理念更新了,从古代“躲洪水”的窘境,到近代“斗洪水”的豪气,再到今日“顺洪水”的从容,面对洪水,乡亲再也不用担惊受怕、寝食难安,而是与洪水友好相处、和谐共生。也许在不远的将来,传统“洪水”概念将消失,即使偶有“大水”,也不过是一种短时间水流的流速流量变动,是“清淤河道、浇灌良田、荡涤污垢、保护生态”不可或缺的自然营力。与春天云雾、秋天细水、冬天雾凇一样,夏天大水是寻常自然事件,是长江、鄱湖一道季节性的风景。

二〇二〇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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