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刘显沐的头像

刘显沐

网站用户

散文
202012/14
分享

落在心田的红叶

杏叶又黄,枫叶又红,又忆老家那株火红的乌桕树。

老家乌桕树不成林,独自长在晒场南侧空地上,是那时老屋栽种的众多树木之一,也是当年四村八邻唯一较大的乌桕树。

平日里,称乌桕树为木梓树。高约三丈,树冠近乎成伞形。树干粗粝,暗红色。主干较粗,一人合抱不及。直径约2尺有余。主干在高约两米处,分出短粗的三枝,再从其中分出无数小枝,向上、向四周生长。

虽然少有呵护和照料,可乌桕树茂盛生长。仲春,乌桕树枝丫发芽展叶了。乌桕叶较厚实,互生,纸质,叶长、宽近似,约1-3寸。叶形特殊,叶顶端骤然紧缩具尖头,基部阔楔形或钝,全缘,状如心形(菱形、菱状卵形)。仲夏开花,花小,色黄,雌雄同株,聚集成顶生,总状花序长约虎口长(俗语,指大拇指与食指张开后两指尖的距离),悬挂于树上。入秋,树叶由绿转黄,再转红。梨状球形蒴果由青转黑,再裂开,露出3粒白色、蜡质假种皮覆盖的扁球形种子。冬来,乌桕籽采摘后,红叶落尽,瘦枝簌簌,走完一个季节轮回的乌桕树,在寒冷中等待春风。

乌桕全身是宝,为乡亲带来不少方便,为家人带来一笔不菲的收入。每年,西乡的王中医总要到家坐坐,弄些乌桕的树皮、树根等入药,量不多,据说有毒。乡邻常拣些乌桕叶捣碎水洗成染料漂染土布。不过色泽灰灰的,看相不好,用作毛巾、袜子、枕头、抹布等。秋冬之际,可以获得百余斤乌桕籽,价值几百元,在当时是巨款。每次父母到县城或市内卖乌桕籽时,必定随行。用乌桕籽换来的钱,到新华书店买几本心仪的书籍,并趁机在书店呆半天或整天看免费书。

卖乌桕籽买书,一年一次。然而,乌桕树耀眼的秋叶和美丽的模样,持续几乎整个秋天。每年入秋,绿叶开始见黄色斑点,斑点慢慢变多、变大,逐渐将树叶弥散成淡黄色。仲秋,叶脉四周开始浸润红色,在秋风催促下,红色迅速弥漫全叶。暮秋至初冬,红叶在寒露及轻霜的淬炼下,由浅浅的胭脂红,逐渐变深、变紫。

乌桕叶,色红心形,暖心暖眼。红得扎实,看不到岁月沧桑的斑点,见不到季节疲惫的留白。红得有质感,“前村乌桕熟,疑是早梅花”,不是水杉那种旧时光的铁锈红,而是从树干里迸发出的生命色彩。红得有血性,“乌柏赤于枫”,不似枫叶那种应季的斑块红,而是从叶脉里流出的血液颜色。红得有层次,“乌桕后枫丹”,不是枫叶那样,急急地更换外貌,看似轰轰烈烈,其实缺少回味。而是绿色开局,随着时光递进,渐次弥散成浅黄、鹅黄色,再浸润胭脂红、暗红、紫红色。

挂满红叶的乌桕树,十分抢眼,有如熊熊燃烧的火炬。远看,红红的乌桕树张扬并充满野性。近看,赤红的乌桕树平和并充满柔情。秋风乍起,树动“焰”长,动感十足。清早出门上学,睡眼惺忪,看朝霞照耀树冠,误以为太阳每天“点燃”乌桕树。傍晚放学归家,逆光晃眼,看乌桕树的红“焰苗”与晚霞相接,错以为“火焰”飞天追逐夕阳。门前路过的乡亲,有事无事都会停步注目一会儿。小路走动的客商,或走或停都会发出赞叹几句。爱好看书学习的学生老师,常拣些树叶,夹在书中做书签。儿时的三两好友,用铅笔、原子笔在红叶上画画留言,成为馈赠的礼品。乌桕树不知不觉成了地标,也成为乡邻的骄傲,大家经常自豪地说,家在某乡某村的乌桕树下。

老屋乌桕树之所以成为地标,少不了紧邻槐树的陪衬。不知是否有意,在乌桕树东丈余空地,父亲同时栽种一颗槐树。长成后,乌桕树略高,槐树略矮。槐树学着乌桕树,有同样粗细的主干、同样形态的分枝,空中两树树冠相抵。春天,槐树长过半尺的羽状复叶穿插于乌桕树中的枝丫间,弥补乌桕树叶稀疏的缺憾。夏天,槐花也成花序,长可达一尺,与乌桕花序相互映衬。槐树与乌桕相距太近,远望都以为是一颗树,近看才知为并长的两颗树。晚秋,槐叶浅黄,与乌桕红叶形成巨大反差,常有马虎的人奇怪提问,乌桕树叶,咋会半边红来半边黄?

乌桕树和槐树树高约三丈后,模样不变,近乎冻龄。原来,两树相距太近,心思用在争夺阳光和养分上。乌桕树在西,向东生长的趋势被槐树遏制了,槐树在东,向西扩张的气势被乌桕拦住了,两树枝丫在距地两米左右的空中相遇,你抵我推,互不相让。然而,谁都不死心,枝丫你来我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缠绕穿插。小雨不透,大雨不浇,密不透风,自然搭成一丈见方的通透凉棚。凉棚宽敞亮堂,地面杂草不生,成了储备稻草、柴火的仓库以及儿时玩耍、休息、做作业的好地方。

如此漂亮的乌桕树,如此奇特的造型,自然引得乡亲或这或那的议论和说法。当年,读过私塾的徐家爹爹,走南闯北,善言谈,会推拿治伤,通晓古文和风水。每到家来,无事闲聊,常讲典故,乌桕是其必选的素材。他说,黄帝战蚩尤,蚩尤落败,殒命山野。蚩尤死后,黄帝尊蚩尤为“兵主”,将其勇猛的形象画在军旗上,一来鼓励自己的军队勇敢作战,二来诸侯见蚩尤像不战而降,最终一统华夏。蚩尤染血的桎梏发芽生根,长成乌桕树,蚩尤在族人心中得到“永生”。九黎部落的逝者变身成各色鸟类,飞到乌桕树上,衔籽高飞,并沿着苗胞西迁路上播种。因此,凡是九黎部路到过的地方,都有乌桕树。每到秋季,乌桕叶红,如血似火,如生命的旗帜迎风飘扬。曾经在西南三线建设中当过民工队长的叔叔附和说,湖南、贵州的苗胞都说老家在“江西(实指东部地区)”,崇拜乌桕,把乌桕作为自己的图腾。当时,年龄尚小,似懂非懂,对比枫叶与乌桕叶,发现枫叶红是叶面斑块红,而乌桕叶红是全叶浸润红。如今想起来,枫叶的红色,代表了岁月的沧桑和光阴的过往,而乌桕叶红不但是季节的标志,还是野性与血性的符号。

故事听多了,加之看到线装书上蚩尤勇猛怪异的形象后,心中暗自认为乌桕树有故事。稍大后,好奇心驱使不断找书看,结果,发现乌桕树还真包涵许多典故。首先,安徽历史学者宋霖肯定了徐家爹爹的故事:“绝辔,割断缰绳,一任曾经驮载蚩尤纵横天下的彪悍战马,在溅满鲜血积满尸体的殷红荒原上前行,由蚩尤而生的乌桕树。”第二,发现古诗词中许多唯美的红叶是乌桕叶。读周作人“两株树”一文后,看文中所引清人王端履《重论文斋笔录》:“江南临水多植乌桕,秋叶饱霜,鲜红可爱,诗人类指为枫。”“枫生山中,性最恶湿,不能种植江畔也。”恍然大悟,认为唐朝张继《寒山寺》的“江枫渔火对愁眠”之“红色”无疑为乌桕而非“江枫”。大学毕业到单位报到时,不惜绕路到苏州寒山寺、枫桥,看究竟有没有枫树。结果赧然,枫叶虽未红,可枫树在。尽管如此,内心还是臆想,认为枫树肯定为后人补种,张继所见应是乌桕树,而且脑海里经常固执虚拟(或歪解)该诗的意境:正值安史之乱,诗人流落到姑苏。寒月下,渔火映照桕叶血红、乌鸦在桕树上啼鸣,暗指北方血流成河战场及南方幽寂清冷码头,诗人抒发心中孤寂忧愁。

相比神话传说和诗词意境来说,当年徐家爹爹关于乌桕树风水的说法更吸引人。徐家爹爹说,这颗木梓树长得好,槐树配得好,像一个火把(火炬),风从东来,焰向西扬,屋场(南方散住村落内相对集中的居民点俗称)敞亮,要发!父母、邻家叔婶自然深信不疑,都说槐树、乌桕树是屋场公树和风水,要好好待之,今后屋场会出“人”,言语间充满祈盼。

就这样,平常的乌桕树,在徐家爹爹嘴里成了神树和吉兆。出于敬畏,乌桕树和槐树从不剪枝修形,更不在树下系牛或圈鸡,两树虽不长个子,但生长茂盛。也许出于忌讳,加上乌桕树“毛虫”咬人,顽皮孩子从不到树上掏鸟窝、抓知了,木梓树成了鸟儿的乐园,每年啄食大量的乌桕籽。大家爱惜乌桕树,也就听从野鸟肆意妄为,仿佛鸟衔桕籽,天经地义。从此,在家人及乡邻心中,对乌桕树多了神秘和敬重。言语之间,自觉或不自觉地自问,徐家爹爹说得准不准?屋场会出哪样的“人”?

年龄稍大后,认为父亲及乡邻迷信,现在看来是讲究,是对生活的热爱和未来的憧憬。当年,除了乌桕树、槐树,老屋晒场周围和自留地中了不少树,而且每棵树,都有存在的道理。晒场最北端路边栽种的樟树,高大婆娑,是邻里及路人歇息乘凉的地方。大樟树冠南侧的滴水处,种栀子花,为“假(俚语,讲究穿戴的意思)男人”和“妖女人”提供方便。而紧邻的香椿树,则为屋场乡邻提供美味香椿。最南边坎上自留地的桑树,坎下谷梨树、枣树,则为屋场孩子提供零食。栽种乌桕树和槐树,初心肯定冲着贴补家用或储蓄木材,久而久之,大家都有“绿树掩映,乐在其中”“栽树乘凉,种果怡情”快意,充满对未来生活的憧憬,从而生出许多故事和说法。

父亲去世后,徐家爹爹还经常重复乌桕树的故事和风水的说道。可惜,不久他也作古了,未看到期待的结果。然而,父亲和徐家爹爹走后,至九八洪水老屋场移民搬迁前数年中,各家的孩儿逐渐长大成才。几户人家的小屋场,竟然走出数位博士、教授、驻外代表,算是验证了他们当初的吉言。

当然,也不限老屋场,同村其它屋场也出了父辈期待的“人”。如今想来,老屋场的“风水”并非得益于火红乌桕树的吉兆,而是在当年俭朴艰苦环境下磨砺锻炼以及和谐融洽氛围中熏陶的人,恰逢盛世,必然获得社会认可和重用。

如今,屋场搬迁,乌桕树、槐树、大樟树等,或砍伐或枯死,老屋场面貌再也回不到从前。然而,当年乌桕树红叶落在心坎上,谷梨的甜蜜浸润了心田,游子永远忘不了绿树掩映、炊烟袅袅的小湖村和勤劳朴实、吃苦耐劳的乡亲!

二〇二〇年暮秋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