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应邀到晋陕交界、黄河东岸的碛口镇、克虎镇一带,考察被称之为“黄河浮雕”的地质遗迹。
“黄河浮雕”是近年人们对产于黄河沿岸红砂岩中、极像雕塑的象形石、岩画、风化痕迹的简称。不是人为的雕刻,而是天成地造的自然遗产。
碛口镇-克虎镇一带,黄河两岸普遍出露距今2.5亿年左右的三叠纪红色岩石。距今100万年左右的更新世,黄河中段初成,后经发展、演化直至今天。期间,黄河沟通互不联通的鄂尔多斯盆地、汾渭盆地,拂去红砂岩上覆盖的黄土,将晋陕界山体切割成峡谷陡崖。伴随黄河而来的地下水溶蚀、河流冲蚀、高原风蚀、盐矿物潮解等自然营力,在陡崖上、阶地中、河谷旁的红色岩石,留下千姿百态的“地质痕迹”,也就是“黄河浮雕”。
说起来,与“黄河浮雕”熟悉,但有失之交臂的遗憾。那年,也是深秋,到晋陕峡谷考察并逗留半月,探索河流、岩石演化规律,研究它们的自然属性,把“黄河浮雕”当作冷冰冰的科学符号以及寻找石油、煤炭等资源的标志,顾不上探索其自然的、历史的美学价值和象征意义,更无暇品味其中包含的人文艺术内涵。
如今,故地重游,目的变了,视角随之也变。与上次科学考察“由近至远、直截了当”方法不同,接受当地学者建议,采用“由远到近,迂回接近”的方法,领略黄河浮雕的神韵。因此,先乘车或步行沿黄河西岸、陕西境内的曲峪镇、木头豁镇、岔上镇一线远眺浮雕,再乘船从佳县、碛口一线近看浮雕,后沿黄河东岸、山西境内的碛口、克虎一带,近距离仰望和接近浮雕。视角不同,感受也就大不同,原本冰冷的、静止的、枯燥的石头,如今似乎已变身为有温度的生命、有活力的场景,浸润着自然的、历史的神韵。
上午,到达山西碛口镇对岸的陕西郭家沟镇后,或乘车或步行,边北进,边眺望东岸。黄河东岸,散落的陡崖、孤石、巉岩,千姿百态,绵延百里,有人称之为“百里画廊”。河谷宽阔,虽然肉眼看不清东岸每座浮雕的具体形象,但众多的浮雕,或成群悬挂于山崖,或结对枕水黄河水边,气势别样,引人入胜。红色泥岩、砂岩、页岩,如同厚薄不同的摞摞书籍,层层叠叠。黄河,水色黄亮,侧面穿过,如同书脊,整齐划一。翻开或闭合的“书页”上,插入浮雕、岩画。它们个头不大,但都顺着黄河水流方向列阵。形态不一,但都温顺地在黄河岸边静立。密度不一,但都迎着黄河来水方向伫立。东望,层层浮雕的排列方向,不就是黄河水流方向?北望,交错层纹形态,不就是黄河浪花的模样?这些壮观的雕塑,都是黄河的杰作。在这里,黄河不仅仅是一条奔腾不息的大河,同时也是一位不同凡响的艺术家,她以滚滚激流为画笔,以悬崖峭壁为画板,以飞扬奔放的激情,释放丰富的想象力。
中午,到达佳县后,乘船顺流南下。船行河中,清晰地看到不同形态的陡崖、不同高度的巉岩、不同位置的岩石散落在黄河东侧河谷阶地上,它们或像人像物,或像树像屋,如真如幻。人在船上,随波逐流,岸边画面如幻灯片帧帧跳跃,目不暇接。看久了,人与象形石的相对运动产生“人静物动”的错觉,本是静止、无生命的石头,不断移动、跳跃中,鲜活起来。无名临水陡岩上,上演“鳄鱼捕食”的好戏。一条鳄鱼,面朝黄河上游,张开大嘴,露出利齿。一个乌龟,从水中露头,向着黄河上游爬行。一个将要扑食,一个不慌不忙,鳄鱼与乌龟那神态、气势,令人叫绝。一处浅滩连着悬崖,描绘“河马饮水”的细节。河马硕大的头颅,从陡崖上伸向黄河。满脸褶皱,憨态可掬。两只小耳朵,竖起监听四周动静。两只小眼睛,警惕张望四周。一张平直而大的嘴,试探地凑近河水,两只粗壮的前腿向前支撑身体,两只巨大的后腿平衡全身。河马胆小、贪婪的神态,令人忍俊不禁。这些生龙活虎的象形石,都是黄河的杰作。在这里,黄河不仅仅是一条奔流不息的大河,同时也是一位精工细琢的巨匠,它以绵绵的谷风为工具,以河岸的岩石为材料,以锲而不舍的耐心,释放超凡的灵感。
到山西碛口镇后,弃舟登陆,沿东沿黄公路北上,到达当地人命名为“十里画廊”的地方。当年,到过此地,详细研究地质遗迹的成因:这儿的黄河雾和水汽,与岩石中的盐类矿物纠缠,将岩石潮解,并在陡崖上蚀刻出累累痕迹。如今再来,感觉别样,管道镂空阴刻崖中,硅质硬物凸出崖面,或互为主角、配角表示一种意境,或二者共同配合渲染一个主题,构成幅幅意境高远的浮雕或岩画。一处长几十米、高数米的悬崖上,一幅“清明上河图”,几乎完美显示张择端的原图部分画面。岩面高处是远郊,几处凸点极似驼队,街道、院子、木船应有尽有。一条宽窄不一、向南分枝的盐类矿物流失凹陷就是汴河,小暗点如同行走河中的小船。横跨小河的硅质残留自然就是虹桥,街市、商铺、车辆、行人,一应俱全,只不过“卡通”一点,粗糙一点。看后,不由产生臆想,祖先是不是从黄河岩画上获得灵感,设计、建造了汴京?一幅“大漠驼铃”的画卷,镶嵌在长不足二十米、高不足十米的陡壁上。画中,稀疏的、零落的硅质残留物,展示一个大漠深处的驼队:走在前面的牵驼人目视前方,走在中间赶驼人照料货物,殿后的商人警惕瞭望四周。盐类矿物脱落而成的凹陷及残留的石英砂粒,则展示了荒漠的寂寥:辽远的旷野,近处是沙漠,遥远是天空,几处糙面是风暴的前沿,几缕砂线就是即将到来的沙尘暴!这些精美的画面,都是黄河的杰作,不但还原了黄河儿女生活场景,而且演绎了内心情怀,也展示了在沟壑纵横、莽原千里的高原上,华夏子孙创造的一个又一个世界奇迹。
与许多自然遗迹不同,黄河雕塑“耐看”:远观有气势,近观有韵味,触之有温度。一处临水的悬崖下,有一条风化剥落而成的石质便道,便道东侧便是布满浮雕、岩画的悬崖。走在便道上,可以近距离接触浮雕,与浮雕面对面交流,探知岩画的奥秘,品味雕塑的内涵。崖壁北段,遍布笔划清楚的“汉字”,汉字大小不一,或如碗大,或比人高。斜向凸起与横向凸起组合,形如小篆体“多”字,看不清方向凸起构成狂草“日”字,几条规整的凹陷组合成阴刻的“目”字,层面凸起与悬挂的风化物,完美地拼写出“福”字。一位西安来的老者说,这不是浮雕,而是“天书”,记录着黄河的前世今生!岩壁南段,几位来自太原、野外写生的学生,边看浮雕,边诠释浮雕的内涵:“高原双雄”叙说古代英雄故事,“日月同辉”叙述罕见天象,“踏歌起舞”展露丰收心情,“牵手而行”歌颂甜蜜爱情。不能不说,景如人言:人物栩栩如生,场景自然温馨,石头说话了,唱歌了,记录了人间的美满和幸福。这些字迹及人物,都是黄河的杰作,展示了黄土高原的悠久历史、黄河母亲的侠骨柔情,更展示了黄河儿女在奔腾呼啸、荡气回肠的峡谷中,创造一代又一代中华文明。
离开时,再访以前的房东,言之还会再来。碛口-克虎一带黄河东岸,浮雕和岩画数量众多、画面优美、形象生动,是自然遗产,高原胜景,国之瑰宝。它们或气势恢弘,或婉约清淡,极具木刻写生及抽象浮雕的意味,令人震撼和遐思。它们或意境高远,或寓意深长,不但记录了千万年高原沧桑苦难、坎坷曲折的过去,还展示高原生机勃勃、发达兴旺的现在,更预示高原绿水青山、时和岁丰的未来!
二〇二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