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鸡蛋的故事

1.

清早，市公交公司15路车队代理队长小夏吹着口哨，上班了。

今年，小夏心情特别好。

小夏原是距市区200公里的边远县政府机关合同制司机。机构改革后，分流到城管执法部门干内勤杂务。

四个月前，本着试试态度，参加市公交公司调度岗位招聘，竟然在100多名应聘者中脱颖而出，被录用。

回到市里，与老婆孩子团聚，再也不用心挂两头，心里美滋滋的。而且市公交公司为国有公益性企业，类似铁饭碗，这样的工作难找。

再说，现在岗位与汽车驾驶有关，可以代班开车过车瘾，还能保住来之不易的A照。

刚到公交公司报到，未到公司调度室上班，而是按照公司培养计划，暂时在15路车队代理车队长，熟悉基层情况。

15路车，起点为京九线的市区火车站，终点为景区登山便道始点余家村。线路跨三个市辖区，长约15公里，一半在城里，一半在山中。一个来回一个半小时，每天6台车、6位司机以半小时的间隔轮班倒车。

车队长职责就是管理、调度线路和司机，处理应急情况，确保平稳运行。

今天，小夏上备班。备班是行话，也就是小夏离开办公室，随车到线路终点值班室值班，收车发车，掌握客流情况，配合公司调度室确保线路平稳有序运行。

铃声响了，首班发车时间到。小夏替代当班的余师傅将车平稳开出起点。刚过三站，座位满了。不足半程，车挤满了。粗略一看，游客与本地人各半。本地人中，又以年长者居多。从后视镜望去，半车满头华发的老年人，半车穿着彩色户外服装的游客。

游客乘坐此班车，无疑为了登山。而本地老年乘客就不一定了，或到乡下转转，或到乡下购物。前几天，父母送完孩子上学后，借机也来了一趟，与原来老同事，到山沟里玩了一上午，中午在农家乐AA用餐，下午买些土特产回家。

老人们买得最多的就是土鸡蛋，不少人每周必去，从不间断。大家都说乡下土鸡蛋好。于是乎，“土鸡蛋”成了城里时髦的消费品。

而且，老人去乡下，如同市内免费乘车，既能买到鸡蛋等新鲜的食品，由可到乡下散心、呼吸新鲜空气，一举几得，是一件老人乐意、家人提倡的好事。

当然，最乐意的还是郊区农家。许多市郊的农民靠养殖、种植发了大财，在村里起房子，在城里买房子，比纯正的城里人手头还宽裕，日子过得更滋润。线路终点余家村，是风景区徒步登山便道的始点，号称“零公里”，来往客流多，百姓生意做得红火，民宿、餐饮远近闻名，养殖及土产还打出了名号，不少游客慕名而来，本地人也经常到此休闲购物。

2.

上备班时，午饭一般是同事从公司捎过来，偶尔下馆子或回公司食堂。不过，今天小夏准备到余家村的许子峰家吃午饭。

许子峰是当地人，家住村东头，是区里某局退休小干部。城里有房，嫌吵闹且空气不好，与老伴常住村里。

他的儿子在北京工作，孙子由亲家照看，过着悠闲的日子。可他闲不住，回家后办养殖、种蔬菜，一来增加收入，二来打无所事事的日子。

许子峰是小夏父亲的同学，且来往密切，不是亲戚胜似亲戚。许子峰多次说，如果上备班，小夏直接到家吃饭得了，免得回市里或带饭麻烦，或到饭店吃饭花钱。

小夏没有答应，叔叔阿姨毕竟不是父母，不能太随意。

昨晚，许子峰的儿子媳妇回家看望父母，并打电话相约今日中午余家村聚聚。

不去说不过去。为此，特意带来老婆买的烟酒，算是看望远方客人，顺便邀请他们到家里做客。

12点。与相关车辆联系，向调度室请好午饭假后，小夏拎着烟酒，踱步到许子峰家。

一看时间尚早，顺路到许子峰的鸡棚看看。

不过是看看，所以事先并没有与许子峰联系。

原以为鸡棚内没有人，哪知道许子峰正蹲在地上，从一个纸箱子里，小心翼翼地将鸡蛋放到鸡窝里。

见小夏突然造访，许子峰脸上有点不自在。

许子峰停止手上的活儿，顺势直起身子。边讪笑边说，到这儿干啥，味儿太大，赶快到屋，菊花婶在炒菜，差不多可以开饭了。

小夏边应声回头，边偷瞄纸箱子。只见纸箱上赫然印着某某养鸡场出品字样，也就是说箱子里的鸡蛋为大型养鸡场的产品。

“把养鸡场的鸡蛋放到鸡窝里，干啥呢？”小夏脑子拼命转着。

按理说，许子峰应该将鸡窝里的鸡蛋拣到箱子里才对。

难道许子峰用外来的鸡蛋充当土鸡蛋糊弄人？

外来的鸡蛋还可能是“洋鸡蛋”哦！

“洋鸡蛋”是本地人的俚语，指大型养鸡场出产、吃饲料的“洋鸡”产的鸡蛋。“土鸡蛋”指农户散养的、本地品种鸡下的蛋。其实，二者没有本质的营养区别，差别在于养鸡场的鸡饲料里添加鱼粉等物质，这样的鸡蛋在做“水蒸蛋”或炒鸡蛋时，略有股腥味。喜欢土鸡蛋，更多是市民的消费习惯和心理暗示。

当然，价格不一样，土鸡蛋贵，洋鸡蛋便宜。

小夏想问究竟。可毕竟许子峰是熟人，是长辈，不敢造次。所以，转身进屋找许子峰儿子媳妇聊天。

午餐很丰盛，许子峰和菊花婶客气叫菜，他们的儿子媳妇不停布菜、添饭。

可惜小夏当班，不能喝酒，不然的话，肯定要喝到尽兴。

席间，小夏无意中说，他父母亲买的鸡蛋中，城西与城东的味道不一样，与你家的味道也不一样。顺便问菊花婶，中午吃的“炒鸡蛋”是土鸡蛋还是洋鸡蛋。

菊花婶答道，中午吃的是土鸡蛋，自己吃的肯定是土鸡蛋。从其它人家买的，就不敢打保票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小夏认为菊花婶间接承认了村里的“土鸡蛋”可能是“洋鸡蛋”或二者的混杂蛋。

3.

小夏用过午饭后，回值班室接车发车。

稍后，许子峰送完客人上车后，留在值班室喝茶聊天。

见四周无人，小夏试探地问许子峰：

“许叔，村里不会有人用其它地方的鸡蛋或洋鸡蛋充当土鸡蛋，骗游客骗城里人，特别是骗老人？”

许子峰先是一愣，停顿一会儿，借着酒劲说，这是普遍现象，不是骗人。

小夏听后一惊，心想还敢做敢当敢说呢！

在许子峰眼里，把小夏当儿子对待，根本不设防。因此，边喝着酽茶，边轻松地说道，家家都这样，不值得大惊小怪。换句话说，不少人每天从其它地方收购鸡蛋充当土鸡蛋。

见小夏吃惊的样子，许子峰补充道：“买来的蛋有土鸡蛋和洋鸡蛋，在草地上、鸡窝里过一趟，也算是土鸡蛋了。”

小夏不认可，直言说这是骗人的行为，并且规劝许子峰不能再干了。

哪知道许子峰振振有词地说，于法于理，从其它地方收鸡蛋（还有可能是吃饲料的洋鸡蛋），放在鸡棚里充当土鸡蛋都是不对的。不过，二者营养价值并没有差别，只有些微口味差异。

突然，提高声音，理直气壮地问小夏：“都喜欢土鸡蛋，供不足需咋办？”

小夏心想，啥逻辑，有人喜欢，就可以造假？

许子峰继续推销他的歪理邪说：“这是做好事！茅台酒从几块钱卖到几千元，喝下去不都是酒？就因为人为造成稀缺，弄出许多腐败事来，如果将茅台镇的酒，甚至贵州的酒都叫茅台，混在一起卖，还有人靠倒卖酒发财？还有人整天寻思喝茅台？”

“现在生活好了，要求高了，大家都想吃土鸡蛋，哪有那么多呢？一只土鸡每年能生几枚蛋？几百只鸡的鸡场又能产多少枚鸡蛋？够几个人吃？要吃真的土鸡蛋，恐怕要花如今土鸡蛋的数倍价钱。可如此这般，物价不就高了，市场不就乱了！”

“不要弄错哈，包装盒上、村里的广告牌上，写的事‘余家村鸡蛋’，而不是‘土鸡蛋’！”

小夏抬头细看，村口大广告牌子上真是写的‘余家（村）鸡蛋’‘农家老母鸡’‘山村笋干’等等，回避了“土”的本意，也就是原产地的概念。

可见，做这种事的人也心虚。

可小夏转念一想，这不是偷换概念、误导消费吗？

小夏缄默了，可许子峰还在继续为村民和自己开脱：

“每天买点回来，与土鸡蛋放在一起，也是沾了土气的，再说跑来跑去，大家花了力气，心里也过得去！”

“到村里买鸡蛋的主要是老年人，他们下乡主要为了透气、消磨时间，买鸡蛋是顺带的。”

说着说着，许子峰看出小夏无言地鄙视，知趣地起身离开。

也许是理亏，许子峰边走边唠叨说：

“都在扩大养殖规模，要不了多久，都是真的土鸡蛋！”

4.

许子峰走了，小夏心乱了。

鸡蛋是这样，那么，活禽也可能是“过夜鸡”“过夜鸭”？蔬菜干货也有可能是外来品？

买土鸡蛋类的山货人应该不少。近两次公司调度会上，总调度分析客流时说，老年人乘公交的频率高，且郊区线高于市区线。郊区线路，上午出城下午进城两个小高峰期间，老年人特别多。老年人体弱多病，随身携带鸡蛋等易碎品和鸡鸭等易、干笋等土特产，安全隐患多，务必注意安全、防范事故发生。

滑稽的是，自己也是“土鸡蛋”的消费者，父母隔三差五地下乡购买的。有时候到东郊，有时候到西郊，甚至跨江到邻省，如今想来，其中有多少是土鸡蛋呢？

反过来想，现状应该如此。小小山村，几十户人家，每天招待那么多的客人，接待那么多买家，要多少“土（本地）货”才能满足供应呢？

晚下班回家，恰好母亲张罗儿子女儿吃鸡蛋羹。边喂上幼儿园的小儿子吃鸡蛋羹，边哄读小学大女儿说，吃乡下鸡蛋，补脑子，读书成绩好。咦，平日里父母常在人前炫耀，传授育儿经验：到乡下买绿色蔬菜及土鸡蛋，孙子孙女长得好，全家人身体健康。

看父母满意幸福样子，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一是没有必要说。土鸡蛋与洋鸡蛋营养一样的，没有啥差别，吃土鸡蛋与吃洋鸡蛋效果相同，自己健壮的儿子及漂亮的女儿，不就是证明？回想起来，习惯吃近年吃父母买的“土鸡蛋”，如果哪天吃真正的土鸡蛋，说不定还不习惯呢！

二是不能说。如果说出来，有损余家村形象。而且人家早有准备，不叫土鸡蛋等等，是买者自认为是产在余家村的土鸡生的土鸡蛋。此外，包括父母在内的老人们内心肯定会受到打击，从而失去到郊区的动力和兴趣，整天窝在家里，会憋出病来。

睡觉前，实在憋不住，悄悄向媳妇透露“土鸡蛋”的秘密。哪知道媳妇听后，淡然一笑，轻松说道，应该不是秘密，保不准父母早知道。

她分析说，母亲退休前在市副食品公司工作近二十年，从售货员干到公司分管物流的副经理，经验丰富，分不出“土鸡蛋”与“洋鸡蛋”？父亲原来是军工厂的中层干部，干练精明，与许子峰交往几十年，还发现不了这样的秘密？

小夏心想也是，估计土鸡蛋的“秘密”早就不是“秘密”，许多人早知道，只不过没有人捅破这层窗户纸罢了。

当晚，小夏睡得不安稳，梦中总在纠结“土鸡蛋”与“洋鸡蛋”问题，一会儿是自己不吭声，父母一如往日，经常高高兴兴下乡、买土货。一会儿自己举报许子峰和余家村养鸡户，父母不再下乡买所谓的土鸡蛋、土鸡，整天窝在家里唉声叹气。

将近天明，半醒半梦的时候，小夏竟然梦见自己辞职定居余家村，投资扩大养鸡场规模，土鸡满山跑，到处产鸡蛋。外销包装盒上，敞亮地印着“余家土鸡蛋”，而不是似是而非的“余家鸡蛋”！

改定于二〇二二年正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