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秋弧

前些天，从更南的南方回家。进城等信号通行时，路旁的梧桐树上的一片落叶飘入车窗里，落在身上，拾起金黄的梧桐叶时，不由一愣，转眼已到秋了!

看微曲的叶面，焦黄的叶色，毕露的经脉，如其说是拾起一片落叶，倒不如说是收到一份光阴的信函，一张季节的告示，心中顿感岁月飞逝，时间无情。因为，不久前还在抚爱艳丽的桃花，刚刚还为绿色道道喝彩，可转瞬之间，时间就烘焦了树叶，光阴就染黄了世界。落叶本是寻常事，是小小的自然现象，没有什么值得惊诧的，但秋季观落叶，心情还是异样。因为，从远古祖先开始，从小到大，耳濡目染，就知道秋叶是“秋愁”的符号，“秋叶自飘零”“闲庭落叶深”“落叶满山空”“门外潇潇落叶频”等等，熟记于脑，浸润于心，谁又能免俗呢?

是的，路旁通红的枫树叶，虽然艳丽，但掩不住岁月的沧桑;花园香樟叶依旧泛绿，但绿中泛黄的样子，还是透着旅途的疲乏。与其说是看到落叶，倒不如说是看到了季节的时钟、光阴的记号。当你拿着一片落叶，触及微凉的温度，看之枯萎的形象，抚之残缺的叶面，再乐观的性情，不免也会悲伤。再硬的心肠，不免也会软化，深感人生如白驹过隙，何不对自然、对自己及他人可以更好一点?

然而，当行走在街道溪旁，在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活力感染下，如金的落叶似乎显示的不再是落寞和愁绪，而是生命的辉煌和荣耀。家乡位于长江南岸，依江而居，被赞称为“天下眉目之地”，而这“眉目”很多都是遍布城乡的草木妆点而成。这里是南方的北方，也可以说是北方的南方，啥树都有，连生长的习性也是南北兼而有之。有香樟、梧桐、松树、银杏、水杉、杨柳等称“树”的，也有木芙蓉、木槿、樱花等叫“花”的，还有芦苇、青蒿、菖蒲等视为“草”的，还有许多知形但不知名的植物。这个季节，叶色斑斓，成为秋色的主旋律：紫红的枫叶，焦黄的梧桐，酱色的芦苇，浅黄的银杏，有如广袤的色彩海洋。在这彩色浪潮起落之间，露出的是让人眼花缭乱的果实：蛋黄的杏果，橙黄的香橼，褐色的冠梨，紫红的高粱，金黄的玉米，洁白的棉花，谁看谁傲骄，谁看谁心悦!

家居旁河岸的树林，无疑就是这彩色海洋中的一缕碎浪。小河上的几座木桥，是经常发呆、静看落叶的地方。说起来，早秋的落叶最是不易，叶柄虽然萎缩，但没有数日，叶子是不会离开树梢的。即使落了地，不是随风飘走，就是随流水走天涯。仲秋时节，落叶是结伴落地的，往往一夜之间，就将林间小道染成斑斓，此时的落叶最为安静，齐齐聚落在树的身旁。晚秋的落叶最是凄凉，孤孤单单地悬挂在树上，不得已落下的时候，常常未落地就已经身形撕裂，魂飞魄散。细细想来，看落叶如同看话剧，似乎人间的哲理也在其中。季节到了，该离开了;时间到了，要谢幕了。不能说你处在北方的南方或南方的北方，就可以例外，自然规律，不用抗拒，也抗拒不了!

踱步林中时，明明知道落叶因季节变化导致叶绿素减少、花青素相对增加而变成彩色，但总是探寻落叶背后有故事和蹊跷。内心深处固执地认为落叶不是败落，叙说的不是无情，而是有温度的、充满柔情的故事。也是，每一片叶子，从嫩芽出露到尖尖如荷，到亭亭玉立，到如今身着彩衣化蝶纷飞，最后化骸成泥，是神奇的生命过程。叶子感谢世界，让自己拥有一段绿色的经历。在有限的岁月里，发挥着生命的活力，托起一片片绿色的风景，如今在落幕的时候，又涂抹出幕幕斑斓的秋色。

其实，叶子将落，并不是大树不挽留，而是大树期待叶子免于寒风的欺凌，寒流的蹂躏。叶子的离开，看似是追寻风的爱意、顺从雨的教唆。而且经常看到，叶子往往架不住秋风的呢喃、秋雨的催促，急急落下，随风回旋跳舞，随溪水漂流歌唱。其实不然，最终，任风怎么诱惑、流水如何献媚，落叶都不会离开大地，而且大都围坐在大树身旁。虽然落叶的地方，来年不可能长出新叶，但落叶深埋大地，落叶归根，开始新的生命旅程。每一片叶子，都感谢自然，让自己拥有一段生命的过程，在有限的生命里，将光和热变成能量供应大树母亲。落叶的过程，其实就是将生命的终点转变为新生命起点的仪式，在其中，内蕴着血脉传承的缘由和世代繁衍的密码!

无法破译落叶飘落时的心情，但落叶在空中画出的秋弧，美得让人心醉。这个季节，走在林间，总会遇到一片片叶子，悄然从高矮不同的树枝上衔枚脱落，悠悠扬扬，乍滑乍划，缓缓地降落在土地上。望头顶一片梧桐叶，脱离树梢时，本以为会直接砸到头上，哪知道，它忽高忽低，上上下下，如从眼前伸展出去的波形曲线，最后落在远远的前方;看远处数片银杏树叶，在树枝上摇曳，认定将落在眼前的步道上，哪知道，它们左左右右，摇摇摆摆，猛不丁从高高的银杏树上，画了一个双曲弧线，轻轻地贴到脸上。当看到无声的落叶，漂亮的弧线，谁不心美?内心默默地拷问，这哪里是落叶，明明是朵朵随风舞动的花朵，秋日里欢快飞旋的彩蝶!

常在这醉美的意境中，怀疑牛顿定律用在落叶上失效了!不是吗?牛顿的苹果是直接砸在头顶，而落叶总是款款地画弧线走去飞来。无论有无风的催促，有无雨的追赶，落叶飞行在空中时，都要画出一道道漂亮的弧线，上凸的，下凹的，左摆的，右缩的，飞来的，飞去的，眼花缭乱，美不胜收。甚至都怀疑，当初数学家是测量了叶子的形状、记录了落叶的弧线，才发现那些让莘莘学子们学之抓狂的数学曲线。曾经傻傻地求问秋天落叶为何会飞弧线，答案总是让自己不能释怀!直到有天坐在家居楼顶，看衔山的夕阳，落山之前，那种忽隐忽现、期期艾艾的展示，心中猛然大彻!原来，落叶不但有如夕阳一样的美丽色彩，还受到夕阳的启示，在生命谢幕之时以及新生命到来之前，用落落大方的姿势，近乎完美的弧线，一呼一吸的瞬间，给大地和世间，一个圆满的亮相和定格!

             草于二0一八年十月，改于二0一九年元月